仲春时节,本该是生机初发。 禁宫大内,此时却满是萧杀。 因为,景顺帝的生母,甄家老太妃。 薨了。 此时,正停灵在大内偏宫。 等二十一日后,便要请灵入先陵。 大魏景顺帝,敕谕天下: 凡都中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 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 庶民皆三月内不得婚嫁。 虽然生前不能叫一声母亲,但景顺帝在她死后给予了足够哀荣。 一应礼制全都按照国丧操办。 此事一出,自是朝野震动。 从此,开国勋贵的靠山算是倒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余威尚在。 却也早就深居简出。 太上皇在东宫之中荣养,一年多都没有什么动静了。 这样的形势,让开国勋贵难免有些慌了。 好在老太妃虽然没了,还有荣国贾府的贤德妃这个念想。 若是元春降下龙子,他们就能放心大胆。 至少还能维持两代的荣华。 而且有了支持的对象,他们才能继续拧成一股绳。 否则难免就要分崩离析,各自寻找新的靠山。 一时间,荣府的人走到哪,都是众星捧月一般。 北静郡王为首的开国勋贵,在守制期间都围绕着荣府的人转。 北静王妃,也就是甄家二姑娘。 更是时刻陪在史老太君身边,生怕别人不知两家交好。 甄家夫人这次来都中,还带了家中的三姑娘。 显然是想要最后努力一次。 可惜哪怕再三哀求,甄家老太妃却还是遵守了对皇帝的承诺。 在把元春送上贵妃的位置后,再不会为甄家开口。 这不仅是想要留下最后一丝体面,也是期盼景顺帝能顾及最后一点情分。 以免将来对甄家赶尽杀绝。 可惜,甄家并不知老太妃的苦心。 在她最后的日子里,从未停止请托。 一直持续到被忠顺亲王发现,并接连撵出去几次,才算勉强消停。 随后,甄家夫人又去贾府拜了山头。 自家大姑娘是得甄家太妃垂青,才有了今日的贵妃之位。 荣国贾府自然以最高规格,接待了老太妃的娘家人。 也是贾府的老亲,甄家夫人。 宁荣两府早就被挤出了权利中心,也再非开国勋贵的核心。 虽和各家老亲走动未曾断绝,但开国勋贵的聚会,除了婚丧嫁娶,都很少带两府玩了。 也是因此,贾府竟然丝毫没有察觉甄家的岌岌可危。 如今老太妃又薨了,以后除了北静王府这个姻亲,还有贾府这样敏感度极低的人家。 怕是少有人再敢和甄家走动了。 冯一博有勋位在身,除了正常公务之外,每日也要随班按爵跟着守制。 不过,他只孤零零的跟在队尾。 谁过来都能说上几句,却依旧丝毫没有站队的迹象。 这样的情况,也让新旧两边勋贵都微微放心。 勉强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李孟氏和宝钗两人有诰命在身,也是每日早早便入朝随祭。 每天直到未正时分,也就是下午二点左右的时候,才能回到府中。 转眼,二十一天已到。 就由忠顺亲王这个亲弟弟代表皇帝,带着一众勋亲贵戚,一起发送。 陵寝在设在孝慈县,从都中过去估计需要十来天的路程。 而且到了那边,还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 故此,一来一回,就得一月光景。 像冯一博这样有实职的侍郎,不能久离朝中。 因此倒是并未跟去。 发送当日,他只跟着队伍送出都城十里。 倒是李孟氏和宝钗,会同荣宁二府的诰命一起跟着去了。 目送着送殡的队伍不见,冯一博才拨转马头想要回返都中。 这时,忽有一马从侧面窜出。 正拦住他的去路。 冯一博一看来人,心念电转。 随后就笑着打招呼,道: “紫英兄怎么也没跟着去?”
来人正是冯紫英。 他既无实职,又无勋爵。 可冯紫英是神武将军冯唐的继承人,去与不去在两可之间。 但以他平日长袖善舞的性子,这样的事定该跟去。 此时出现在这,定然不是巧合。 想来是找自己有事,或是给人带话。 果然,冯紫英拱了拱手,笑着指了指不远处,道: “我是来找你的,不知可否移步那边。”
其他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三五成群的返回都中。 两人便脱离大队,到十里亭下马。 周围也无别人,一进亭子,冯紫英就直接问道: “一博,你都官复原职了,东海郡为何还未收手?”
原来一个多月之前,开国勋贵将冯一博推上去之后,就等着东海郡那边恢复原状。 没想到的是,左等右等,一个多月过去。 他们的人都来回跑了两趟了。 可东海郡那边,依旧没有解除针对他们的限制。 最糟糕的是,现在已经开始有商户悄悄投靠了新晋勋贵。 这让开国勋贵这边,尤其是和海上牵扯最深的几家,气得直跳脚。 连带着当初出主意的冯紫英都被迁怒。 说他和冯一博,以及新晋勋贵都串通好的。 这些日子,冯紫英没少受人责难。 自然不会再跟着过去找不自在。 当然,他留下也是北静郡王打了招呼。 说是想要找冯一博一问究竟。 可惜,他问的直接,冯一博却不接。 “什么东海郡?什么没收手?”
冯一博直接装傻充愣,摊手道: “紫英兄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可是你到底说的是什么?”
见他执意装傻,冯紫英也有些麻爪。 “一博,我们是针对过你,但也算帮你清除了一个隐患,不然将来有人以此做文章,怕是没那么好再启复吧?”
也不知是故意激怒,还是真的这么认为。 可不管那样,冯紫英这话听在耳朵里,都让冯一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以为你们真心为我好呢!”
本来还想装傻到底,但听到这样的论调,冯一博不由失笑,问道: “先砍我一刀,把伤口治好,告诉我说是给我拔刺?”
可能是最近受的闲气太多,又或是早和冯一博有了隔阂。 总之,冯紫英今天似乎没了往日得洒脱。 听到冯一博嘲讽的话,他眼睛微眯,冷声道: “东海郡若再不收手,真把那些人逼急了,他们收拾不了东海郡,还收拾不了你?”
话中威胁之意,真是赤果果的了, 听着有些刺耳的话,冯一博面露不屑,道: “紫英兄,我不知你说的那些人是谁,但劳烦你告诉他们一声。”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还上前几步,才幽幽道: “伤口就算好了,也留了疤。”
冯紫英闻言,显然有些诧异。 “你真想和他们翻脸?”
虽然知道经过上次铁网山的事,他和冯一博早就有了裂痕。 但冯紫英似乎没想过,他会真的翻脸。 “翻脸?从头到尾我都在都中,一步未出。”
冯一博闻言嘴角上翘,可眼中却毫无笑意,又道: “从头到尾,都是你们自导自演,让我下我就下,让我上我就上,我翻什么脸了?”
他心中有些疑惑,总觉得冯紫英有些变了。 却又一时说不上哪里变了。 气急败坏? “一博~!”
冯紫英皱眉低呼一声,又急道: “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惦记的是东海郡,并不是故意针对你。”
这话说的,怎么感觉像是…… 冯一博更加疑惑,但还是回道: “惦记东海郡,东海郡什么事也没有,没针对我,把我逼得辞官。”
说到这里,冯一博有些恍然。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今天的冯紫英,从头到尾,好像不是来说服他。 反倒像是故意激怒他一样。 可这样,就让他更想不通了! 冯一博心中电转,口中道: “紫英兄,我还是那句话,我和东海郡不熟。”
冯紫英闻言,似乎有些气急败坏。 他直勾勾的看着冯一博,半晌才道: “你直说想要怎么样才肯罢手吧!”
这次不是激怒他,而是让他提要求? “我都没出手,罢什么手?”
冯一博没想明白,只能继续装傻,又道: “有那功夫,不如在哪受挫,在哪想办法。”
听到这话,冯紫英立刻怒道: “若是东海郡搭理他们,哪里还会找你?”
冯一博脑子里“轰”的一下。 一道闪电划过,瞬间想通了很多事。 这道闪电就是冯紫英说的…… “他们”! 冯紫英从头到尾,对开国勋贵的代指,都是“他们”! 按理说,他也是开国勋贵的人。 冯紫英应该用的是“我们”! 可今天他不仅一反常态,说的都是容易激怒自己的话。 而且连续三次,用的都是“他们”! 这说明什么? 说明冯紫英并不是真心来劝他,反而是来引起他的反感。 若是冯一博被他惹怒,彻底和开国勋贵决裂。 那结果对谁有利? 无疑,是新贵! 冯紫英平日游走于开国勋贵身边,还和仇鹏你死我活的。 都是障眼法? 大魏版的无间道? 发现了这个可能,冯一博没有表现出来。 他依旧顺着刚才的语气,回道: “原来是东海郡走不通了,才把我又推上来,想让我去和东海郡说话是吧?”
冯紫英一脸愤愤的看着他,却不出声。 这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不说话,那就是这个意思了。”
冯一博哂笑着说了一句,又道: “让我斡旋就拿出态度来,把我推下去再拉上来就想让我感恩?”
说到这里,他笑眯眯的看着冯紫英,口中道: “紫英兄,没有这么办事的吧?”
冯一博原本只想先拖一拖,算是出口恶气。 同时也卖新晋勋贵一个人情。 但冯紫英的表现,让他有了新的想法。 若冯紫英真的是新晋勋贵的人,那自己未必不能反过来利用一下。 果然,冯紫英听到冯一博要提条件,直接问道: “你想要什么?”
这是想让自己提条件。 有了前面的铺垫,自己提的条件肯定异常苛刻。 想到这里,冯一博更确信了几分。 但他没急着提条件,而是笑眯眯的道: “我什么也不想要。”
冯紫英闻言顿时一愣,随后怒道: “你!”
“别急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看到冯紫英的表现,冯一博觉得试探的差不多了。 显然这个怒是表演,愣才是他本来的反应。 “我是什么也不想要,就是我恩师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两年多,我觉得他应该可以入阁了。”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冯紫英,又道: “你说呢?”
冯一博看似漫不经心,但眼睛却死死盯着。 冯紫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中。 此时听到自己的条件,冯紫英整个人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松。 随后,马上又紧绷起来,还恨恨的道: “这事我做不了主。”
这戏也不太行啊! 到底怎么卧底这么久,还不被发现的? 冯紫英的表现,看得冯一博想笑。 虽然戏一般,但自己还得继续陪他唱下去。 “什么做不了主,就是咱们兄弟之间,随便唠叨一句,紫英不会当真了吧?”
冯一博笑着说了一句,又道: “确实是我唐突,内阁四位阁老,岂是能背后议论的?”
说完,他就出了亭子,又忽地转身,问道: “是吧?”
他回身的瞬间,看到冯紫英浑身一松。 听到他的声音又立刻紧绷。 冯一博微微一笑,当下也不等冯紫英回应,就头也不回的上马离开。 “他是这么说的?”
送殡的队伍很慢,冯紫英很快就追了过来。 把冯一博的要求一说,北静郡王顿时皱眉。 随后就烦躁的来回踱步。 沉吟半晌,他口中又喃喃道: “陈勤之很早就开始告老,只是圣上一直苦苦挽留,若能促成此事,李守中入阁的事就顺理成章。”
陈勤之和张松越一样,都曾是景顺帝的老师。 景顺帝甫一登极,他就上《谨始十事》。 其中定志、爱民、崇俭、用人、接下、听言等等问题,都是针对实际情况而发。 之后还累本上奏,全都是针对朝中弊端出声。 这些建议不仅极有针对性,还都言之有物。 可惜的是,景顺帝尝试后却发现推行艰难。 不久之后,朝中党争初显端倪。 陈勤之知道这是景顺帝揽权的手段,从始至终都不发一言。 慢慢的,内阁中只剩下张松越一个人的声音。 但北静郡王知道,陈勤之在景顺帝心中的地位,丝毫不逊张松越。 景顺帝留下陈勤之,很大程度上是有改革之意。 只是显然,时机未到。 陈勤之定然也明白这个时机是什么,但却不看好他能等到。 因此他多次上疏请求告老。 除了最开始的几次除了上疏之外,他一直没有别的动作。 因此倒是也没多少人在意他。 可北静郡王知道,内阁四人中。 虽以他为次,却是个不容忽视的人物! “冯渊的意思,到底只是让我们不要阻拦,还是想要我们现在就助推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