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躺在救护车上,有人攥着我的手,死也不肯放,攥得我的手生疼生疼。我也不止手疼,疼痛像是从血脉中渗透出来,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是锥心刺骨般地疼。医生焦虑的声音像是在很远的地方。我下意识想要睁开眼睛,可是无论如何努力,连转动一下眼珠都不能,我想这回我可能真的要死了。梦里有浮光掠影似的片段,我第一次梦见程子良,他问我:“七巧,你为什么没有忘记我?”

我在梦里反问他:“我为什么要忘记你呢?”

我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事,可是很快程子良就不见了,我独自坐在一幢陌生的房子里,我看见苏悦生,他脸上的表情冷得像万年寒冰,我满心屈辱,出了屋子开车冲了出去,那条山路又黑又长,无数陡弯,一圈圈地转下去,我满心愤懑,车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两侧幢幢的树影飞快地从窗外掠过,雪亮的灯柱照着前面的路,我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跳得那样急那样重,我真恨不得死了才好。最后一个又长又急的弯道我没有能转过去,车子失控撞在了树上。我梦见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医生嗡嗡地说着话,冰冷的血浆滴注进我的体内,无处不痛,我实在抵抗不住,再次昏睡过去。我像是回到十八岁,刚刚结束高考。天气热得像是天上有火要落下来,整座城市都被包裹在滚滚热浪中。我眼睛肿得像桃子,因为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陈明丽跳楼自杀了。所有人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考试分数是很重要,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我和身边所有的人几乎都被这唯一的标准衡量着。考不好就是天塌下来的大事,连我这样的坏学生,都成天盼着自己运气好可以多考几分。谁说分数没有用处?再有钱,怎么比得上做一个老师喜欢、同学羡慕的优秀学生更风光?我最后一次去高中校园,到班主任那里填志愿表,在那里遇见好几个同学,大家叽叽喳喳说笑着,没有人提起陈明丽。我的成绩大约只能上个三本,但班主任仍旧很热情,这种热情是过去几年里从来不曾有过的,她笑眯眯地说:“好好填志愿,挑个好专业,以后到大学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当时一定是掉了眼泪,因为我记得自己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抬头看看,操场外的半边天空都是紫色的晚霞。我独自一个人爬上单杠,坐在那里看着夏日的夕阳一点点落下去,成团的蚊子飞舞,嗡嗡嘤嘤地响着。我想起陈明丽,想起有无数个黄昏,我和陈明丽手牵着手,在操场里转圈。在操场散步是紧张的高三生活的主要调剂,她背英语单词,也督促着我背。而我一边背一边走神胡思乱想。蚊子太多了,因为校园里环境好,花草树木太多,陈明丽总是憧憬地说,那些百年大学名校里,有着无数参天巨树,有的有山,有的有湖,有的有塔,风景美丽极了。那时候我们总是在想象,大学就是另一个世界了。可以不用每天24小时学习,不用每天眼睛一睁就有做不完的模拟卷,永远不用再那么辛苦地考试。天色终于暗下来,夜幕降临,月亮还没有升起来,西边的夜幕上有一颗大星,衬着深蓝紫绒似的夜幕,漂亮得像假的。如果陈明丽在,她一定会说出很多文绉绉的话来感叹这么漂亮的星星,可是世界这样美好,陈明丽却再也看不见了。我一个人在单杠上坐了好久,身上被咬了无数个红疙瘩。几天后我去殡仪馆参加陈明丽的葬礼,鼻尖上还有一个又痛又痒的红包。我在陈明丽的葬礼上再次见到程子良,他穿一身黑,神色肃穆,带来一捧雪白的花,我从来没见过那种花,他将花放在灵柩前,陈明丽的妈妈哭得厉害,所有人都忙着照顾她,告别仪式只好匆匆忙忙结束。我站在殡仪馆门外烈日底下等出租车,这里是郊外,周围全是工业区,这时间马路被晒得白花花的,像是阳光下耀眼的河。我被晒得衣服全汗湿的时候,一辆车停在我旁边,程子良降下车窗,对我说:“同学,我送你一程吧。”

程子良的车里冷气非常充足,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等到快到我们家附近了,程子良突然开车拐进一条巷子,他叫我在车上等等,然后去买了两大盒冰激凌来。两盒家庭装,他一盒我一盒,他只吃了两勺,我拼命吃拼命吃,吃到最后才呜呜哭起来。年少时代我们总是以为花常开月常圆,除了考试哪有什么大事,可陈明丽就把一场高考变成了生死大事,我唯一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她为什么这么傻啊?在葬礼上我没有流眼泪,直到此时此刻,我才能相信一切真的发生,陈明丽是真的不会活过来了,她是真的死了。我哭得一塌糊涂,搁在膝盖上的冰激凌渐渐融化,就像我的整个人,坍塌下去,变成不可挽救的一摊泥。我一直哭一直哭,程子良一句话也没有劝我,他只是等我哭到声音都哑了,才递给我纸巾盒。那天程子良说了一句话:“人生本来就是个逐渐死亡的过程,一旦踏入成年,所有人都会发现,自己会不断地失去一些东西。”

比如天真,比如梦想,比如,一些永远以为,来日方长的人和事。我和程子良真正认识,应该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后来我为填志愿的事给他打过几个电话,那时候我想得挺简单,他是我师兄,又是挺能干的一个人,他一定知道哪个专业最好。我妈坚持让我填了一个我觉得自己完全不可能被录取的大学,因为我勉强才够那间学校的分数线,而且那个专业热门得烫手,我本来没抱任何希望,只期望第二第三志愿不要落空,但奇迹般地拿到第一志愿录取通知书。我妈开心地在本市最豪华的酒店大摆宴席,把她所有朋友都请来吃酒。我妈那天实在是高兴坏了,自己把自己喝了个烂醉,她的一个朋友开车送我们回家,我妈一直坐在后排唱歌,一边唱一边傻笑,我觉得丢脸,只能不停地阻止她。等到了家里,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安顿好,她躺在床上还在笑:“女儿啊,妈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啊……”我也以为考上大学,整个世界都会不一样。结果现在才发现,确实整个世界都会不一样,那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会变得更好,但没想到,整个世界会变得更糟。没有陈明丽的世界,我很孤独,念大学之前,我跑到陵园去给陈明丽烧香。她才走了短短不到一个月,除了她的家人,其他所有的人都好像已经没事发生一般。我默默地想,即使自己将来会有更多的好朋友,我也一定不能忘了她。我是在从陵园回来的路上接到程子慧的电话,我妈为我考上大学专门给我换的新手机,我都还不怎么会用。程子慧语气十分客气,问我:“邹小姐是吗?”

我从来没有被称为邹小姐,从来别人都是叫我邹同学。我问:“您是哪一位?”

“我是子良的姐姐。”

我想了半晌想不出来子良是谁,直到十几秒后才恍然大悟,程师兄叫程子良。我老老实实地说:“程姐姐您好。”

程子慧说话温婉动听,彬彬有礼。她太有礼貌了,说了好久我才听懂她的意思,原来我被学校录取的事是程师兄帮了忙,她不希望我再因为这种琐事去找程师兄。我叛逆的劲儿上来了,虽然没有当面顶撞她,但挂断电话我就打了个电话给程子良:“程师兄,填志愿的事我是请教过你,可是也没请你帮忙弄学校的事,这么大的人情,我可还不了。”

那时候我太年轻,不晓得说话也需要技巧,程子良轻轻笑了一声,说:“别生气,我们见面说。”

程子良约我在公园湖边一个咖啡厅见面。我先到了,看着他远远走过来,他穿着白色的丝质上衣,浅卡其色的裤子,荷花挨挨挤挤,开满大半个湖面,他从曲折的桥上漫然行来,阳光熠熠,水光粼粼,他整个人像冰雕玉琢一般好看。我突然想起一个词:步步生莲。他坐下来点一杯冰咖啡,慢声细语地向我解释,那次我请教过他志愿的事之后,他也不是特别懂,于是专门去问了几间学校管招生的老师,才又回电话给我。结果我把旧手机放在家里,是我妈妈接的电话。我妈妈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跟谁都自来熟,在电话里跟程子良聊了一会儿,就恳请他帮忙做做学校的工作。程子良觉得这种终身大事,能帮就帮,于是就真的帮了我这个大忙。我脸上火辣辣地发烧,也不知道是听到“终身大事”四个字,还是因为我妈的自作主张。程子良说:“帮你这个忙也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陈同学。”

他的语气里透着伤感,“那么年轻,就因为觉得去不了自己想去的大学……太可惜了。其实人生的选择很多,可以复读,可以考研……”是啊人生的道路很多,但我知道陈明丽是绝对不会复读的,她一直是那么优秀的学生,所以面临所谓的失败时,才会那样惊慌失措,做出最可怕的选择。我们在咖啡馆坐了一下午,程子良跟我说起程子慧,原来她也挺可怜的,她的女儿去年刚刚夭折,所以她一直有严重的抑郁症。“家里所有人都让着她,她如果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请你不要见怪。”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见怪,一点儿也不见怪。程师兄这么好的人,而且,跟他说话真是舒服,他的声音多好听啊,娓娓地跟我说起大学里的趣事,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我们在水边坐到黄昏,到处飞满了蜻蜓,它们在水面上轻轻点一点,然后又落在荷叶的边缘上,像是一群长着透明翅膀的精灵。程子良轻轻念了几句话: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 ゆうやけこやけの、あかとんぼ负われて见たのは、いつの日か おわれてみたのは、いつのひか山の畑の、桑(くわ)の実を やまのはたけの、くわのみを小笼(こかご)に摘んだは、まぼろしか こかごにつんだは、まぼろしか我压根就听不懂他说的是哪国话,就觉得婉转好听罢了。我怔怔地看着程子良,他温和地对我笑笑,说:“这是一首日本童谣。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提起小篮来到山上,桑树绿如荫,采到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

晚风吹来荷清水香,我完完全全被程子良迷住了,他真是……太迷人了。十八岁的时候,谁都抵御不了一个能够用外国话念诗的好看男人,是不是?可是十八岁时,再喜欢一个人,能够做的都十分有限。何况还有程子慧。程子慧那时候抑郁症非常严重,她把我约到一个会所,一见面什么话都没说,先泼我一杯咖啡。我狼狈不堪地从大堂逃掉,跑到洗手间去清理衣服。夏天的裙子,我妈妈新给我买的真丝面料,一杯咖啡泼上去,怎么也洗不干净了。而且那样轻薄的材质,被水一打湿,完全就没法见人。我在洗手间里急得没有办法,想给妈妈打电话又怕她着急,我站在烘手机前面,努力烘着我的裙子,一边烘一边哭,直到有一个服务员走进来,递给我一件衣服。那是一条崭新的连衣裙,连吊牌都还在,服务员说:“外面有位先生让我送进来,说您不小心把咖啡弄洒了,您别着急,换上吧。”

她笑盈盈地说,“您的男朋友真体贴。”

我没有男朋友,但不管是谁送了裙子给我,他都是盖世英雄。我十分感激地接过裙子,跑到隔间里头去换。吊牌丝线是我用牙咬断的,那条裙子真贵啊,价签上标着6999。我妈算是娇惯我的了,尤其最近几年,在物质上头对我更是慷慨,但也没给我买过这么贵的裙子。我忐忑不安地走出隔间,那个服务员已经走掉了,我想我太傻了,竟然忘了问一问,送裙子的那个男人是谁,他长得什么样,有没有留下名字。程子慧还在大堂里坐着,我想从侧门溜走,但她已经看到我,她笔直地朝我走过来,我心跳得像小鼓一样,我简直想拔腿逃掉,我张皇失措地掉头往大门走去,但程子慧离大门更近,她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咬牙切齿朝着我走过来,就在我想她会不会再泼我一杯咖啡的时候,忽然有一个穿会所制服的人拦住了程子慧:“苏太太,我们刚刚出了新款的芝士蛋糕,能请你尝尝吗?”

“走开!”

我听到程子慧尖厉的声音在拒绝那个服务员,我没头苍蝇似的往前跑,一直跑到了停车场,我扶着膝盖喘气,这才觉得自己在瑟瑟发抖。这里环境很好,四周都是浓荫匝地的大树,有蝉不停地鸣叫,我渐渐地稳下心神。我想今天的事还是不要告诉程师兄了,免得他烦恼。程子慧是病人,我不用和她计较。那时候抑郁症在我理解里,和精神病差不多。所以我挺同情程师兄的。他说过一次,他父母早亡,和姐姐相依为命地长大,虽然程师兄家里很有钱,但有钱也不是什么都能买到啊。我穿过整个停车场,想要去马路对面拦一辆出租车,正是中午太阳正烈的时候,马路上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白花花的水泥路面被太阳晒得灼热,我走得汗流浃背,也不知走了多远,突然看到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车。那辆车的车门半开着,双闪在不停地跳跃,我从人行道走过去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这一眼就吓了我一跳,我看到一只手从半开的车门里伸出来,简直太吓人,我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本来裙子已经汗湿了,这时候背心里又出了一层冷汗。我本来想绕过去,但已经走到车前头了,又忍不住踮起脚来,往车窗里看了一眼。车子本来贴着膜,我只能隐约看到好像有一个人歪在那里,我大着胆子又凑近了一些,双闪还在嗒嗒地响着,啊,那个人还在不停地喘气!我连忙拉开车门,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很年轻,估计跟我年纪差不多。我一看就知道,他的哮喘发作了。我自幼就有哮喘,小时候我妈带着我不知道看了多少医院,也没治好我的病。后来我妈有钱了,带我去北京看最好的医生,托人给我买进口药,我的病控制得不错,很少发作。但我永远随身带着一瓶喷剂。那时候这种药全凭进口,价格昂贵,但据说有奇效。我妈天天念叨,我也只好天天把药带在身上,没想到今天会派上用场。我想也没多想,从包里掏出药,扶着他的头,往他口鼻里喷了好几下。我还担心我弄错了,正想着要不要赶紧打120,他的喘息已经明显舒缓下来。我捧着他的头,小心地将他扶起来一些,轻轻抚着他的胸。我小时候发病的时候,我妈就是这样替我按摩的,病发时生不如死,其实按摩也没有任何作用,可是妈妈的手那样轻柔,总会让我觉得好过一些。过了大约几分钟,他已经明显好多了,脸色也恢复了正常,我这时候才发现,他长得挺好看的,这种好看跟程子良完全不同,程子良是白马王子范儿,温和儒雅,这个人的好看有一种凌厉飞扬的劲儿,让我想起自己看过的武侠小说。一定是因为他眉峰太挺拔了。我对着他笑了笑,他也对我笑了笑。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谢谢,而是:“你穿这条裙子挺好看的。”

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这个姿势,腰靠在方向盘上,上半身斜探在半空里,那条裙子又是低胸,简直是一览无余。我到底只有十八岁,气得跳起来就冲他嚷:“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我救了你你占我的便宜!”

他又笑了笑:“又不是我要你趴在这儿的。”

我气得要命,拿起自己的包包就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张望出租车,天热得很,一辆车子都没有,我穿着一双高跟鞋,噔噔地走着,走得脚趾尖都发痛。那个人开着车子跟在我后面,他的车子几乎没有声音,按了一声喇叭我才发现。“我送你啊!”

我在心里骂他色狼!变态!还想骗我上车,这人不知道想干吗呢!我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混过江湖,知道这世上有不少居心叵测的流氓。“这里真没出租车的。”

我不理睬他,他说:“要不我给你身份证看,我不是坏人。刚刚的事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道歉行吗?”

我转过身来,对他说:“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吗?”

这句话是那时候当红电视剧的台词,我对那部台湾连续剧爱得要死,多帅啊F4,简直是一切女人梦想的极致。“给你看身份证还不行啊?”

他好像很认真,“再说你刚刚救了我,就算我是坏人我也不能害救命恩人吧,那岂不是禽兽不如?”

我终于被他逗笑了。我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理直气壮地说:“好了,你是坏人我也不怕,我手机里有你的照片。”

那时候手机像素很低,又是抢拍,所以他的表情还有点奇怪。许多年后我收拾旧物,发现有一张苏悦生的照片,小小的,冲印得很好,但效果奇差无比,我用力回忆也想不出来这张照片是谁拍的,什么时候拍的,我拿着照片端详,原来苏悦生年轻的时候,有着那样肆意清朗的眉眼。我的记忆里有大段的空白,就像唱片跳了针,或者硬盘有坏区,那一格怎么也读不出来,往昔成了茫茫的黑洞,有很多事都只有模糊的、零碎的片断。比如我和程子良到底是怎么开始交往的,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所有人都反对我们的关系,我妈妈觉得我还太小,而程子慧更是极力反对。我和程子良也有吵架的时候,那时候我就一个人跑到河滩上去写生。我学了好多年的绘画,我妈刚办美容院那会儿有了钱,就送我去学跳舞、钢琴、小提琴等等等等,凡是城里的孩子会上的培训班,她都发疯一样送我去。我学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最后坚持下来的只有绘画。我喜欢画画,真心喜欢,但我妈不让我学美术专业。她说:“出来只能当老师,还是副科老师,没前途。”

我不喜欢我妈那市侩劲儿,但也不怎么想学美术专业。我只是喜欢画画而已。我坐在河滩上,看着太阳一分一分落下去,晚霞的颜色绚烂极了,我调了好久的颜料,一笔笔往上刷,在画画的时候我什么都不多想,专心致志,这让我觉得很愉悦。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呢,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有三三两两的人路过,有的停下来看我画,有的还试图跟我搭讪,我一概不理会,只自顾自画自己的,等到太阳落山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一抬头,才发现远处的堤岸上停着一辆熟悉的车子。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径直朝前走,一边走一边也不看他,只是说:“你还来找我干吗?”

他看了我一眼,伸手要帮我拿画架,我压根就不理他,气鼓鼓地朝前走,他说:“咱们别为姐姐的事吵架了,她是个病人啊。”

我非常非常郁闷,把画架往肩上一背,沿着大堤走下去,他不声不响地跟在我后面,我都走累了,回头一看他没有开车而是步行跟着我,更觉得生气了。幸好江边有一家餐馆,是前阵子程子良带我来过的。我顺势拐进去,服务员很热情:“您好,请问有没有订位?”

我没想到还得订位,怔了一下正打算掉头走,忽然听到有人说:“她是和我一起的。”

我一回头,看见我曾经救过的那个人。上次搭完他的车之后,我一直没有见过他了。但我还记得他,因为像他这样的人,太令人难忘了。我正打算跟他说话,忽然他侧了侧脸,看到了程子良。程子良也看到他了,很意外似的叫他的名字:“苏悦生。”

我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他的名字叫苏悦生。程子良看了看我,问苏悦生:“你们认识吗?”

苏悦生看了我一眼,立刻撇得一干二净:“不认识,不过看你在后头,所以跟你开个玩笑。”

苏悦生和程子良很熟,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吃的晚饭,吃的是江鱼,非常鲜美,但只听见他们两个人说话,我沉默寡言,只是不停地吃。吃完饭程子良要先去大堤上开车,我和苏悦生在餐厅里等他。程子良走后没多大一会儿,苏悦生就冲我一笑,他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他说:“怎么,不怕程子慧再泼你一杯咖啡啊?”

我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他点了一支烟,慢条斯理地说:“上次在会所,我一进门就看到她拿咖啡泼你,当时我就在想,这小姑娘干吗了,惹得程子慧都快发狂了,啧啧,真了不起。原来是因为程子良。”

我像只呆头鹅一样,只会呆呆看着他了,过了半晌我才说:“原来你看见了。”

“何止看见了,当时你哭哭啼啼跑到洗手间去了,我想你的衣服可全完啦,还怎么出来见人。正好,我车上有一条裙子,原本是打算送人的,正好拿进来就让人送去给你了。”

他上下打量我一眼,说,“没想到你穿那裙子,还挺合适。”

那时候我怎么想来着,哦,送我裙子的一定是位盖世英雄。现在我知道不是盖世英雄了,而是苏悦生。我十分尴尬地说:“谢谢。”

“不谢!程子慧不高兴的事,我可高兴了。再说日行一善是有好处的,后来你不就救了我么?”

我没有跟苏悦生这样的人打交道的经验,只好没话找话:“你和程子良是同学吗?”

苏悦生又是一笑,他的笑怎么形容呢?反正令我觉得心里发虚。他说:“我们是亲戚,姻亲。”

我不好意思继续追问,只好讪讪地坐在那里。苏悦生也不再跟我说话,他抽起烟来飞快,一支接一支,我都被呛得快咳嗽了,只好勉强忍住。回去的车上,我终于忍不住向程子良问起苏悦生,程子良说:“苏悦生是我姐姐的继子。”

继子?我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我姐姐嫁给苏啸林,苏悦生是苏啸林和已故原配的儿子。”

噢!我终于明白了。程子良说:“他是有名的混世魔王,唉,我姐姐不知道吃过他多少亏,就是因为他不喜欢我姐姐。”

我其实也不喜欢程子慧,女人之间的友情和敌意,都来得那么直觉,程子慧特别不喜欢我,还那样对待我,怎么可能指望我喜欢程子慧呢。程子良永远觉得姐姐是病人,应该体谅。但谁又来体谅我呢。再这么下去,我也会得抑郁症吧。十八岁的天空再抑郁也不会永远阴云密布,东边日出西边雨,吵架的时候赌气,和好的时候又觉得万分甜蜜。我和程子良的交往还是持续了下来,直到程子慧开始找我妈的麻烦。我妈那时候虽然生意做得很大,人脉关系也有不少,但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苏家的权势。只是我妈怕我烦恼,一个字也不对我说。直到有一天我偶尔从学校回家,她蓬头垢面地在卧室睡觉,我去叫她,这才发现她脸都是肿的。我吓了一跳,连忙摇醒她,她打了个呵欠,看到是我,摸了摸我的胳膊,问:“乖女,是不是穿少了,外头那么冷。”

“妈你怎么了?”

才晚上七点多钟,她居然在家睡觉,往常这时候她一定会在美容院忙得不可开交,要么就是有应酬还没有回家。“觉得累,就回来躺躺。”

我觉得很担心:“去医院吧,你脸都肿了。”

我妈这才摸了摸脸,说:“就是睡多了。”

她爬起来梳头洗脸,我觉得她精神不好,以为她是病了不舒服,就一直催她去医院。过了一阵子我才知道,我妈倒不是病了,而是让程子慧给折腾的。我妈那会儿在城里头也算小有名气,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可这次黑白两道都找她麻烦。一个客人在她店里做激光美容,结果整张脸又红又肿,不停地脱皮,客人到工商局投诉,我妈的美容院立刻被查封,我妈还被人堵在后巷打了一顿,整个脸都打肿了。我妈起初以为这事是意外,因为激光美容做了很多,大部分客人都反映挺好,偶尔有客人说过敏,去医院拿点药膏也就没事了。这次的事闹得这么大,我妈托人去工商局说情,愿意赔客人钱,一个熟人才偷偷告诉她,这不是钱的事,是有人故意找她麻烦。那个所谓过敏的客人,就是找来的托儿。我无意间听到我妈打电话才知道这事,但那时候我年纪小,想来想去想不出任何办法帮她,我还不能对程子良说,我心里很明白,如果跟程子良说了,她姐姐没准会闹得更不可开交。那时候我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苏悦生,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一个帮助过你的人,一定还会愿意帮助你的。而且苏悦生跟程子慧关系那么不好,连程子良都说苏悦生是混世魔王,他一定有办法对付程子慧的。那时候我年轻冲动,思虑不周,热血上头就偷偷翻了程子良的手机,找到苏悦生的电话号码,悄悄记下来,然后第二天打给苏悦生约他见面。他虽然挺意外,但也没拒绝:“那你过来吧,我在‘钻石豪门’。”

钻石豪门那时候特别有名,是本地最著名的销金窟,各种小道消息将它传得可神秘了,什么有俄罗斯美女跳钢管舞啦,什么有无上装女郎陪酒啦……我一次都没有去过那种地方,心里头还有点惴惴。正犹豫的时候,苏悦生在电话那端轻轻地笑:“怎么,不敢来啊?”

敢!有什么不敢!我被激将了,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不就是个夜总会,苏悦生还敢吃了我不成?我拎着包就直奔钻石豪门,那个大门特别特别气派,门口就站着齐刷刷一排美女,我还没闯进去呢,就被笑得像朵花似的迎宾挺客气地拦住了,等问明白我是来找苏悦生的,她那张脸就笑得更像一朵花了:“苏先生在楼上包厢,我带您去。”

钻石豪门的走廊全是玻璃镜子,上头还镶满了一颗颗钻石型的人造水晶,一走进去四面八方都是人影,简直晃得人眼晕。若不是有迎宾引路,我还真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她笑盈盈带着我左一转右一转,走了也不知多远,最后推开两扇气派的门,音乐声和着脂粉香气几乎是“嘭”地砸在人脸上,我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楚偌大的包厢,里面有不少人。有人在唱歌,有人在玩牌,还有人在喝酒。太多人了,我都找不到苏悦生在哪儿,最后还是苏悦生先看到了我,让人带我过去。我走到跟前才看到他整个人陷在巨大的丝绒沙发里,长腿搁在茶几上,似乎很惬意的样子。音乐太吵,我提高了声音:“苏先生,有件事想跟你聊聊。”

苏悦生挥了挥手,也不知道是谁拍了拍巴掌,所有人几乎立刻放下手头的事,鱼贯而出,整个包厢顿时只余我们两个人,连音响都关掉,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我定了定神,把事情约略讲了讲,苏悦生倒未置可否,他问我:“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你不是挺讨厌程子慧吗?”

“那也得有让我出手的理由啊。”

苏悦生笑得还是那样深不可测,“我这个人最讨厌白干活了。”

我不敢说我出钱,怕他翻脸拿酒泼我,苏家人什么都不缺,更别说钱了。我鼓起勇气问:“那你想要什么报酬?”

他又笑得露出整齐的白牙,我突然联想起在水族馆看到的鲨鱼,游水的时候它们优雅极了,可是一旦开始喂食,水花四溅,所有鱼都逃不脱被它们吞噬的命运,水中锋利的牙齿令人不寒而栗。他反问我:“你猜猜看?”

我不停地做噩梦,梦里都是一些可怕的人和事,模糊又迷离,我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觉得恐惧。我想大喊大叫,可是没有力气能够挣扎出声,我不知道这样的噩梦还要持续多久,如果活着真是像梦中一般,我宁可死了也好。我没有死,昏迷不知多久之后,我在医院的ICU醒来,护士第一时间欣喜地俯身,问我:“醒了?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一丝力气都没有,用尽所有力气,也不过抖动了一下眼皮。护士已经非常满意,她说:“我去叫医生。”

一群医生围着我讨论,我这才知道自己原来动过脑部手术,他们都以为我醒不过来了。医生们认为我恢复意识是个奇迹,鼓励我继续努力康复,他们讨论了片刻,决定让家属进来见我。我没家属,我做梦也没想到进来的是江惠和程子良,江惠哭得像泪人一般:“姐姐我知道是你救了我,要不是你把我从车里推出来,我就跟你一样躺在这儿……”我太累了,没有力气思考,只是转动眼珠。江惠哭着说:“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你,我骗了你,我是故意跟你搭一班飞机去四川的……”程子良低声地安抚了她几句,江惠到底年轻,大声说:“姐姐,我发过誓,你如果能醒过来,我一定得告诉你,其实我的名字叫冯晓琳,你跟程子良的事我都知道,我原本就是好奇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现在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一个肯舍弃自己性命救我的好人!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嫁给程子良的!”

我听着就觉得脑仁子疼,原来江惠就是冯晓琳,原来她是故意跟我一块儿去四川的,可是这姑娘也太实诚了,我救她的时候也不过是出于本能,那么危险的情况下,我哪有工夫多想。只是我这么本能地一推,她就不嫁给程子良了,这决定也来得太……不可思议……我翻了个白眼,再次昏睡过去。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加护的贵宾病房。大约是那位冯家千金的手笔,病房很宽敞,设施齐全如同酒店,一看就知道费用很贵。不过冯晓琳不在这儿,只有程子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大约是坐了太久,他已经睡着了。我睡在床上,只能从一个很别扭的角度看着他,也只有从鬼门关里再次逃出来的之后,我才能如此坦然地看着他。十八岁的时候,我曾经那样爱过他。那时候以为天也会老,地也会荒,只有爱,是恒久不变,是人世间最执着的存在。我看了他很久很久,一直到最后,我也睡着了。我仍旧梦见苏悦生,他站在大厅的中间,脸上的表情,非常的孤寂,就像一个孩子似的,他说:“原来是这样啊。”

我不晓得他在说什么,他很快就转身往外走,我叫住他,对他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子的苏悦生,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一层薄薄的水雾,仿佛是泪光,我从来没有想过苏悦生会流泪,我像是被刀砍了一下似的,又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猛然往后退了一步。他说:“我不想怎么样,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然后他转身就朝外头走了,我心里头慌得没有办法,却知道自己不可以叫住他。声音哽在了喉咙里,我想我是做了错事。醒过来时,眼角还有泪痕,有温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脸,我呜咽了一声,有人握住我的手,说:“没事了,没事了。”

我抬起眼眸,看着程子良,他的神情温和,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那么整个世界会不会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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