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晚上我们在濯有莲请一些重要的客人吃饭,濯有莲的餐饮水准也是一流的,餐饮也归阿满管,阿满做事情最认真不过,柴米油盐,样样都挑最好的,反正我们卖得贵,贵就有贵的道理。几百块钱的大米,做出来的米饭有一股特别的香气,不过在濯有莲,喝酒的时候多,常常一喝酒,就吃不下米饭了。今天因为客人重要,所以菜式很丰富,客人们也给面子,没有闹酒,大家随意。菜快上完了的时候,陈规悄悄打发服务员来告诉我,赵昀来了,就在隔壁楼请客。赵昀跟苏悦生关系不一般,他也难得来,我必须得去打个招呼。于是向席间告罪,说有朋友来,得去敬杯酒。隔壁小楼挨得近,没有坐贵宾车,就走过去。说是近,绕花绕柳,也走了好几分钟。楼里头倒是安安静静的,这也是赵昀的作风,他最讨厌乱哄哄瞎胡闹了。赵昀这边已经散席了,客人们在楼上唱歌,他在楼下喝普洱,见着我,招招手:“过来喝茶,私房茶,我自己带来的,比你们这里的熟普都要好。”

我笑着说:“来给你们敬杯酒,哪晓得你们已经散席了。”

赵昀说:“晓得你会过来,所以留了个惊喜给你。”

我问:“什么惊喜?”

赵昀嘴朝窗外一努,我这才瞧见外头停的车,虽然牌照被罩住了,但那车一看,我就认得是苏悦生的车。我心里一跳,也不知道为什么,赵昀说:“你还是去瞧瞧吧,我劝他开个房间睡,他也不肯,你也知道他,喝多了就是倒头睡,他那一身的毛病,搁得起这样折腾么?你瞧着他去,我可不管了,出了事,全算你的。”

我过了半晌,才勉强笑了笑,说:“在哪儿喝成这样?”

“就在这儿啊。”

赵昀倒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还想怪谁呢?都怪你们的酒好!快去快去!再不去我就撵人了!”

我只好走出去下台阶,拉开车门一看,果然苏悦生歪倒在后座,睡得甚是香甜。酒气倒没闻见多少,若隐若现的路灯,被树木枝叶掩映着,光也是一点淡淡的,像月色,照见他的眉头,孩子气地蹙着。我心想这样睡着总不是一回事,不如把他叫醒了,开个房间去睡。但是连连推了他几下,也唤不醒他,手触到他的手背,才觉得他肌肤滚烫,再一摸他的额头,可不是发烧了?这时候赵昀偏偏端着茶杯,踱出来瞧热闹:“别费那个功夫啦,要是叫得醒,这惊喜还留给你么?”

我没好气,说:“你来摸摸,烧得滚烫,这是什么惊喜?”

赵昀原本不信,看看我表情,估计觉得我不像假装,这才走下来摸了摸苏悦生的额头,“哎呀”了一声,说:“我说他今天怎么犯蔫呢,话也少,原来是病了。”

我打电话给陈规,让他派几个人来。陈规听说苏悦生喝醉了,亲自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保安来,几个人一起动手,真把苏悦生从车里抬出来了,送到客房去休息。濯有莲常年备着一位医生,不怕别的,因为我们生意总是做到凌晨三四点,就怕客人有什么不舒服之类的小毛病。养的这位医生倒也派上过几回用场,有时候是客人喝多了,输液急救,有时候就像今天这样,发生意外病情。医生看过之后,初步判断是受寒着凉,问之前去过哪里,赵昀说:“出海,下午我们出海钓鱼来着。”

医生说:“估计是海风吹的吧,没有大碍,若是不放心,还是送医院吧。”

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只好看着赵昀,赵昀说:“我不管,你做主。”

我只好拍板,吃了退烧药再观察观察,看要不要送医院。苏悦生醒的时候是半夜,所有人都走了,就我留在客房里照顾他。我也迷糊在沙发上睡过去了,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本来睡得不沉,一骨碌爬起来就过去摸他的额头,全是汗,凉凉的,退烧了。我问他是不是要喝水,苏悦生还是迷迷糊糊的,皱着眉头说:“要洗澡,不舒服。”

客房里有浴缸,我把水龙头打开放水,又想起来没有他用惯的毛巾,不过我办公室里有一条,是我平常用的,倒是可以拿来救急。等我从办公室拿了毛巾回来,苏悦生倒又睡着了。我看他连衬衣领子都汗湿了,怕他这样着凉又重新发烧,于是一边叫着他名字,一边拍他的胳膊,想把他给弄醒了,连唤了好几声,苏悦生终于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他没睡醒的时候最好看,眸子似蒙着一层雾,睫毛软翘,有种孩子气的天真,目光迷惘,像是不认得我似的。“洗澡吧。”

苏悦生翻了一个身,将背对准我,咕哝:“你先洗。”

真是烧糊涂了,我没有办法,这么大的男人我也推攘不动,我认命地去将毛巾拧热,来替他擦一擦,虽然没有洗澡,但用热毛巾擦拭一下总会舒服点。我擦他脸和脖子的时候他动都不动,沉沉睡着像个大婴儿,滚烫的毛巾大约让他觉得很舒服,苏悦生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我去浴缸里重新浸过毛巾,拧了出来,开始解他的衣服扣子,刚解了两颗苏悦生倒醒了,一下子按住我的手,漆黑的眸子盯了我一会儿,突然说:“你怎么在这儿?”

“你发烧呢。”

我把手抽出来,“一会儿说要洗澡,一会儿又睡着了,我就替你擦一擦。”

他的手慢慢松了,却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指尖微凉,轻轻摩挲着我的脸,我都不晓得他在看什么,好像我脸上有朵花似的,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光看过我,我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样一种眼神,看得我心里毛毛的。我终于忍不住了,说:“毛巾都凉了。”

“我去洗澡。”

苏悦生的声音好像真的挺清醒了,“拖鞋在哪儿?”

苏悦生洗澡要好久好久,我困得东倒西歪,坐在那里一点头一点头打着瞌睡,最后是苏悦生出来把我叫醒,洗完澡的苏悦生带着一身清爽的气息,俯身在我耳边说话,好像离我很近:“到床上来睡。”

他的呼吸喷得我耳廓痒痒的,我非常困倦,甩掉拖鞋爬上床,濯有莲的床垫都是阿满特意挑的名牌,据说特别符合人体工学,软硬适中就像家里的床一样。我舒服地**了一声,正要睡死过去,后颈却传来轻微的啮痛。不让人睡觉的都是混蛋!我正想一胳膊把这人拐到床底下去,突然想起来这个人是苏悦生,这一胳膊差点砸在他脸上,把我自己都吓醒了。我磕磕绊绊替自己解围:“你……这个……你刚刚还在发烧……”苏悦生什么都没说,把我脸扳过去吻我。他很少吻我,我们连上床都少,接吻更少了,我都不晓得原来他这么会吻人,只是我实在是太困了,吻着吻着我就快睡着了,他在我嘴唇上狠狠咬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叫出声,一抬头又撞在他下巴上,疼得我眼泪汪汪。苏悦生倒没有生气,反倒嘴角上翘,语气轻狂:“要专心!”

好吧,专心让他吃饱,男人是奇怪的生物,欲求不满的时候脾气最古怪,他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刚才发烧的人是他又不是我。苏悦生的技术真的很好,尤其当他有心取悦人的时候,真是让人欲仙欲死,我想如果将来某天他突然走投无路,光靠这个说不定都能混碗饭吃,想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噗”地笑出声,苏悦生十分不满,盯着我的眼睛:“你笑什么?”

他额头上有一滴汗,就在眉尖,缓缓地往下淌,眼看就要滴到他那浓密微翘的睫毛上去了,我伸手替他把那滴汗抹去,说:“笑你洗澡白洗了。”

“骗子!”

我硬着头皮说:“是真的呀,不然我还能笑什么?”

苏悦生怔怔瞧了我好一会儿,说:“笑我傻。”

我做梦也想不到苏公子会说出这样三个字,我讪讪地笑了笑,说:“你这么聪明,谁敢笑你傻。”

“你嘴上不说,心里笑我傻。”

我觉得他手心还是凉的,应该没有发烧了,可是为什么会说胡话呢,我柔声说:“我不会笑你傻,你比我聪明,我从来不笑比我聪明的人傻。”

他的睫毛在微微抖动,眼睛盯着我,一瞬也不瞬,看得我心里又直发毛。他非常非常温柔地吻我的耳垂,说:“以后都不许骗我。”

我被他亲得很痒,笑着缩成一团,胡乱点头答应,他却不肯:“要说!”

我像哄小孩一样随口哄他:“好,好,我以后都不骗你。”

这答案蒙混过关,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的苏悦生就像不知餍足似的,贪得无厌,我困得实在没精神应付他了,后来我睡着的时候,隐约听见苏悦生又去洗澡了,有洁癖的男人真可怕,我沉沉睡过去了。我睡得特别香的时候,有人“咚咚”地捶门,我一时没醒明白,还以为是在家里,爬起来胡乱套上睡袍就去开门,门刚刚打开一条缝,赵昀把门一推,就像一阵风似的刮进来:“怎么样?好点没?烧退了没有?”

客房就那么大点地方,赵昀两步就已经走过了玄关,苏悦生睡眼惺忪,咬牙切齿叫着我的名字:“邹七巧你开什么门?”

赵昀也明白过来,忙不迭往后退:“哎呀不好意思,你们继续啊!”

继续什么啊?!我正想说什么的时候,赵昀已经拉上门就走了。苏悦生的病好像已经完全好了,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看了看时间,说:“我还要去机场,你叫司机给我拿衣服去。”

原来已经是上午十点了,怪不得赵昀会来敲门,除了他,也没别人有这胆量了。我打发司机去替苏悦生拿衣服,我自己在办公室倒备了有几套,所以可以去那边洗澡换衣服。上午的濯有莲清静得很,员工都还没上班。办公楼里静悄悄的,我洗完澡对着大玻璃镜子照了照,真是惨不忍睹。过了二十五岁,睡不够就有黑眼圈,连粉都盖不住,这身臭皮囊真是讨厌。等我化妆完了出来,赵昀跟苏悦生都在餐厅等我。酒店有一种早午饭叫Brunch,濯有莲虽然上午不营业,但是24小时有值班的厨师,给我们做了中式的餐点,千层酥和小笼汤包,每人一盅煲得极佳的白粥。我胃口极好,吃了很多,赵昀从早上闯过客房之后,见着我就笑,笑得跟弥勒佛似的,我反正脸皮厚,浑然无事。倒是苏悦生不知道为什么脸色又垮下来,一直阴沉沉的,东西也没吃多少。我以为他吃完就要去机场,谁知吃完饭之后,他说:“你跟我去机场。”

“啊?”

“反正你也没事,我去南阅有点事,有些场合带个女人去更方便,所以你陪我过去。”

谁说我没事?我名下十来家夜总会,还有两家KTV,光濯有莲就有几百号员工,吃喝拉撒睡,哪天大事小事不是好几百件?不过苏公子开口,我当然不能拒绝,我笑眯眯地说:“好呀,还没有去过南阅,正好去玩玩。”

虽然是个女人,我出门也挺简单的,关键是事出突然,我拎着包包就跟苏悦生去机场了,等到了南阅入住酒店,他约了人谈事,我就去街上买衣服和护肤品。以前从来没有跟苏悦生一块儿出过门,我自己也很少出门,做我们这行又不需要出差,天天晨昏颠倒,外头的花花世界,哪比得上夜半的纸醉金迷?大白天无所事事在异地逛商场,觉得自己真像孤魂野鬼,醒错了时辰似的。南阅天气酷热,偌大的商场里,冷气十足。我选了几套衣物,预备未来几天换洗,又挑了几样日常用的护肤品,一时兴起,还买了一条领带,打算送给苏悦生。我从来没有给苏悦生买过东西,倒是我买东西有时候是他签单,有时候他也送我礼物,大抵都是珠宝,每次我都很开心地收下来。我攒了好些不同大小的裸钻,装在黑丝绒袋子里,摇一摇就沙沙作响。陈规有次听我这样描述,忍不住说,那真是世上最奢侈的声音。旷世巨钻,还不是碳。晚上苏悦生带我去吃饭,我不知道请客的人是什么身份,但对苏悦生很客气,对我更是客气。苏悦生也不替我介绍主人,亦不向在场的人介绍我。我反正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吃着菜,一桌的男人,谈来谈去说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我好像透明人似的,大家都将我视而不见。虽然是参鲍鱼翅,作为一个透明人,吃得也甚是无味啊。吃完饭主人便要请苏悦生换个地方坐坐,苏悦生不动声色在桌布下掐了我一把,我立刻说:“悦生,我头痛。”

我其实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叫得我自己都起鸡皮疙瘩,但苏悦生很配合,说:“那我们还是回酒店吧,你昨天还发烧呢。”

说起谎来真是不眨眼,昨天谁发烧啊?昨天明明是他发烧。我们向主人告辞而去,在车上苏悦生就松掉领带,他一定也不喜欢应酬那些人,我不作声挽着他的胳膊,依偎着他,司机从后视镜里偷看了我们一眼,苏悦生在南阅有一家公司,司机和车都是公司的,我决心扮狐狸精就扮到底好了。回酒店之后苏悦生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掐你是什么意思?”

我笑眯眯地说:“要是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我岂不是白跟了你十年?”

苏悦生顿了一下,才说:“是啊,十年了。”

我一时兴起问他:“我是不是比你的有些员工资历更深啊?是不是你好多下属都还没有做到十年,我这个狐狸精却有十年了?”

苏悦生“哼”了一声,说:“狐狸精?你有那么大魅力么?”

说实话我还是长得不差,要不是这张脸,估计苏公子当年也不肯拉我一把。女人总是漂亮才能占便宜,聪明有学问那都是假的,男人永远不会首先爱上你的心,他们最先爱上的,肯定是你的脸。这句话虽然伤人,但却是大实话。我顺嘴跟他开玩笑:“没那么有魅力也十年啦,哪个女人比得上我,天仙你还不是三天就抛到了脑后。”

苏悦生突然盯了我一眼,本来我们一直是在说笑,但他目光像刀子似的,几乎是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把我吓了一跳,我倒没觉得自己话里有什么过分的地方,不过苏悦生最近有些喜怒无常,我也不晓得他最近为什么这样易怒。我连忙转移话题,说起下午在商场买东西,这里离香港近,新款上得齐全,然后我把领带拿出来,讨他欢心:“给你买的,可是专柜最贵的一条了,别嫌弃啊!”

苏悦生没什么兴趣,甚至都没多看那条领带一眼,就洗澡去了。留下我被搁在那里,进退不得。不过我素来自己找台阶下,隔着门大声说:“你不喜欢这个花色,明天我拿去换一条吧,你白衬衣多,换条蓝色的好配衣服。”

苏悦生没理我,浴室里只有哗哗的水声,我哼着小曲把领带的小票找出来,反正明天没事,去商场换一条好了。第二天我去专柜换领带,专柜特意从其他分店调了一条蓝色的来给我看,我其实也没多看一眼,就让店员替我包了起来。名店包礼物都有一套,缎带蝴蝶结系得格外精致,我在商场里走走逛逛,想起来应该去买双平底鞋,因为来时的飞机上,苏悦生曾经说,过两天带我去爬野鹭山。野鹭山是南阅的名胜,树木葱郁,跟北京的香山一样,据说是本地人登高的好去处。南阅也有相熟的牌子卖,我穿鞋只穿某个牌子,这样简单方便,一进去选了一款平底,让店员拿我的号码给我试穿。一名店员去寻货,却有另一个人来跟我打招呼:“邹小姐!真的是您呀?好几年没见着您了。”

我愣了一下,看着那人,她穿着制服,笑眯眯地跟我寒暄,我觉得面善,这个人我应该认识,可是忘记她的名字,她也看出来,自我介绍:“我是Elina,邹小姐您不记得了吧,原来您经常来买鞋。”

我“哦”了一声,Elina很熟练地帮我试鞋,又招呼同伴倒一杯柠檬水给我,说:“要加两块冰,邹小姐喜欢喝冰一点。”

我接过那杯柠檬水,恍惚间都忘了道谢,只觉得口渴,喝了一口,我问Elina:“你原来在哪家店?”

“原来是在凤凰路上那家。”

Elina笑眯眯地说,“邹小姐忘了么?最多的一次,您在我们那里买了17双鞋,整个店的人帮您打包,然后派了四位男同事替您拎到车上。”

我嗓眼腥甜,只差没吐出一口血,真没想到自己还做过这样的事,17双鞋?!我是这家品牌的忠诚客户不假,有时候换季,一口气买三四双的情形也是有的,可是17双鞋,我真的曾经这样挥霍?我想到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凤凰路,凤凰路是在哪里?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我没有多问Elina,等买了鞋出来,拿手机搜索凤凰路,就在离这里几公里之外的地方。我拦了出租车过去,我不记得自己曾经住在南阅,这个城市对我而言,应该是陌生的,可是我自己曾经在凤凰路买过17双鞋,为什么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出租车将我载到凤凰路,那是一条宽阔的主干道,双向六车道,路边全是高大的凤凰木,烈日下红花灼灼,像是一树树巨大的火焰。司机问我:“您到哪里下车?”

我本来就漫无目的,只说方便停车的地方,司机于是将车停到商场前边,中午太阳正烈,照得商场前的大理石广场像镜子一样,白晃晃地反射着太阳。我觉得太热了,并没有顶着太阳横穿广场,而是走到人行道边,沿着地下通道走下去,那里拐角的地方有一家小小的意大利冰激凌店,正好吃一球冰激凌,顺便歇脚。地下通道阴凉舒适,巨大的排风系统有轻微的噪音,我恍恍惚惚,觉得就像是在梦里来过这里,不然为什么我知道这里有一家冰激凌店?梦魇似的熟悉缠绕着我,像是不祥的预感,我连脚步都踉跄起来,跌跌撞撞走到拐角的地方,啊,没有冰激凌店,只有一家奶茶店,旁边是卖报刊的摊贩,我松了口气,买了杯奶茶,坐下来喝。我问卖奶茶的小妹:“这里从前是不是一家冰激凌店?”

其实我心里很怕她说出肯定的答案,小妹摇头说:“不清楚。”

我松了一口气似的,又问她:“你们这奶茶店开了有几年了?”

“一年多。”

旁边报刊摊的老板正无所事事摇着扇子,听见我们说话,突然插了句嘴:“这里三年前是家冰激凌店,靓女,你打听那家店干什么?”

我的心猛然一沉,我都忘了自己含混说了些什么,我捧着奶茶,摇晃着朝前走去,再往前走,会有蛋糕店,台阶上去,是商场的负一楼,那里全是各种餐厅,大部分是中档的餐馆,也有一家很地道的寿司店开在那里,非常好吃,我特别喜欢它家的鲷鱼刺身,常常打电话叫外卖,有时候不高兴了,自己也会一个人跑来吃。我不高兴的时候挺多的,常常一个人坐在寿司店里,吃各种刺身,被芥末辣得泪眼汪汪。我像是从梦里醒来,能记得的全是零碎的片断,只有一两个特别熟悉,特别鲜明的地方,自己心里明白,是从前去过的,从前相熟的,但是又说不清楚,到底是梦里梦到过,还是真的去过。我在商场的负一楼寻了几遍,终于寻见那家寿司店,中午生意清淡,里头没几个人吃饭。我挑帘走进去,满眼都是陌生人。侍应生也不认得我,我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午饭,于是点了TORO寿司和鲷鱼刺身,侍应生问:“请问要真鲷还是金目鲷呢?”

“这个季节还是真鲷吧。”

侍应生觉得我懂行,脸上的微笑更多了几分,又问我喝不喝酒,中午怎么可以喝酒呢,我摇了摇头,虽然我很想喝一杯,来镇定一下心神。我想程子良说的话是真的,我真的忘记了一些事,或许事实就像他说的那样,我开车撞在树上,然后忘记了一些事。我问过苏悦生,他的反应很奇怪,也许他不愿意我想起来,不过我到底忘了什么呢?苏悦生如果不愿意我想起来,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到南阅来?我在寿司店里消磨了两个钟头,吃各种各样的寿司,一直到苏悦生打电话来,他问我在干什么。“换领带。”

“换什么领带?”

“昨天给你买的那条。”

苏悦生说:“你别换了,反正我也不戴,退掉得了,回酒店来吧,我下午还有点事,你自己在酒店休息吧。”

“我想到处逛逛。”

苏悦生没反对,但他说:“南阅治安不好,你先回来,下午让司机陪着你。”

“我在凤凰路。”

苏悦生顿了半秒钟,我拿不准,也许是我的错觉,反正他很快说:“凤凰路在哪儿?”

“离酒店不远,是一条开满凤凰花的路,挺好看的。”

“我叫司机去接你。”

我没有再说别的话,只是觉得心里很难受,堵得慌。从前看过一部科幻小说,主人公因为患上绝症,所以被冷冻起来,过了一千多年才被解冻,他睁开双眼的刹那,简直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世界。我觉得自己也被冻在冰块里,好久好久,外面的世界就像是假的,明明应该跟我有关的事,我却不记得了。司机很顺利找到我,接我回酒店。我出了一身汗,洗澡之后就伏在床上睡了,我似乎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又似乎什么都没梦见,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房间里只有我自己。我起身拉开窗帘,走到露台上,浩浩的风挟裹着城市蒸腾的热气,拂在我的脸上和身上。夕阳夹在楼宇的中间,缓缓西沉下去,我穿着酒店的浴袍,凝视那残阳如血。云层绚丽多彩,晚霞从玫瑰金,变成漂亮的玫瑰红,然后又是玫瑰紫,每一样颜色都像玫瑰,我仰起面庞,天上没有鸟,只有云和风。而俯瞰脚下,是玩具似的房子和车子,还有蚂蚁样的人。我突然打了个寒噤,我从来不畏高,这一刹那却有些害怕似的,怕自己突然就越过栏杆坠下去,一直坠下去,坠进未知的黑暗和深渊,我从露台上退回去,用力关上落地玻璃门,重新拉好窗帘,然后打开冰箱,喝了一罐汤力水。奎宁的苦味让我觉得安逸和镇静,我想这一切不过是弄错了,有些地方从没有去过,但总有一种熟悉感,这也是正常的。这是一种幻觉,很多人都会有的。对于目前的我而言,多想着实无益。我就这样非常勉强说服了自己。晚上苏悦生很晚才回酒店,而且喝醉了。他最近大约是有什么大项目要忙,满腔心事,醉的时候也多。好在他喝醉了也不发酒疯,只是倒头就睡。睡到半夜的时候我醒过来,看到他默不作声坐在床头抽烟。他一定又洗过澡了,满身清凉的沐浴露气味,是我出机场后直奔商场买的,他不用酒店的沐浴露,一定要某个牌子的,马鞭草或者迷迭香香型,永远都是这两样,时间久了我也跟着他用这两样,一瓶马鞭草用完就换迷迭香,迷迭香用完再换回马鞭草,植物朴素的香气,熟稔而亲切,让人有安全感。我听见自己声音里还透着睡意,却在喃喃劝他:“少抽点烟吧,对身体不好。”

他把烟掐了,却一只手就把我扯过去,然后就抱紧我,他的手臂箍得我都透不过来气了,我都不晓得他要做什么,还以为他又来了兴致,但他只是紧紧地抱着我,像抱婴儿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放开手,说:“睡吧。”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平静了,我想人总有压力大的时候,我压力巨大的时候就跑到阿满家里去,陪他妈妈在菜园里摘菜,陪他爸爸上山去挖笋,然后等我从山里回去,整个人就已经脱胎换骨,有力气应付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苏悦生压力大,可能也就是希望能抱一抱什么东西,就像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会随手抱起枕头哭一样。我抱着枕头哭的时候当然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苏悦生半夜抱紧我这件事,我想他也不会愿意让我记得。所以第二天早上,我高高兴兴地起床,还替苏悦生挤好牙膏,侍候他起床。他在床上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七巧,这两天我都有事。”

“没关系,我自己到处玩玩,买点东西什么的。”

我很轻佻地当着他的面换衣服,“你要是过意不去,就替我买颗大钻得了。”

苏悦生嘴角动了动,好像是在笑,他的声音里却有一丝凉意似的:“然后你再装到那袋子里,摇起来跟沙锤似的沙沙响?”

我手上劲儿使大了点,指甲竟然抠破了丝袜,只好脱下来,扔进垃圾桶里,我打开行李箱,找到前天刚买的一打丝袜,拆开一双来穿。从前是谁告诉我,丝袜属于奢侈品,跟名牌包包一样,售价里包含昂贵的税率。那时候我觉得挺不公平,丝袜这种东西,随便钩钩就破了,凭什么还得交高税啊。我仔细穿着丝袜,苏悦生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我穿好袜子,诧异地问他:“你还不刷牙去?”

“七巧,我们以后别见面了吧。”

我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耳朵里嗡嗡响,是血液流动的声音,血像是全涌进了我的大脑里,我看着苏悦生,就像从来不认识他。他却没有看我,眼睛望着虚空中某个点,表情像是有点心不在焉:“我觉得厌烦了,你难道不觉得么?”

其实我是一株菟丝,苏悦生是乔木,替我遮风挡雨,突然一下子这棵大树就把我抛弃了,我怎么也反应不过来。我问:“你觉得我很烦吗?”

他还是没看我,不过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很烦。”

前阵子我还在心里头嘲笑向晴,笑她不自量力想要抓住苏悦生,笑她不知道留在苏悦生身边最长久的办法就是不爱他,不管爱不爱,其实主动权从来都在苏悦生手里,他说不要谁了,就不要谁了。我膝盖酸凉,刚穿上去的丝袜绷在腿部的皮肤上,让我觉得难受,我得找句话出来说,我虽然不聪明,各种场面见得也挺多了,输什么也不能输掉场面,我把满腔的愤懑都咽回去,我强自镇定,甚至强颜欢笑,说:“好啊,不过你得给我买颗大钻。”

苏悦生问我:“要多大?”

他从来没问过我,要买多大的钻石,这是第一次,不过他从来出手阔绰,没有亏待过我。我说:“随便吧。”

他点点头,把手从枕头底下拿出来,我这时才看到他手上有只小小的织锦袋,他把织锦袋递给我,说:“你走吧,我叫司机送你去机场。”

我有些茫然地解开抽绳,往织锦袋里头看了一眼,是大钻,很大的一颗钻,比我所有的钻石都要大,那么大一颗,简直像块白玻璃。是谁说的,旷世巨钻,不过是碳。我忽然明白过来,苏悦生为什么带我来南阅,他是早就想好了,想好了要跟我分手,所以连钻石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拿出来,他知道我不会跟他开口要什么,即使他主动提,我也会说要颗大钻。我心里鼓鼓的,像是难受,又像是涨着一口气,我想还是不要再多说任何话了,我丢不起那个脸。拿着这么大的钻石,我就走了。一直到上飞机,我手心里还攥着那织锦袋。袋子被我攥得潮了,织物里头的金丝沤在手心里,特别让人难受,我终于把它塞进包包里,眼不见心不烦。我回到濯有莲,生意还是那样好,客人还是那样多,我周旋了一阵,办公室那边打电话说,小许找我。小许是苏悦生的司机,我一时猜不透他为什么要来,苏悦生也回来了?可是他说过不想跟我再见面了啊。我回到办公室,小许有点讪讪的,说:“苏先生说,有些私人物品还在您那里,他让我过去都取回来。”

我想了一想,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把家里的钥匙给小许,然后说:“你自己去拿吧。”

小许一走,我就坐倒在转椅里头,说不沮丧是假的,苏悦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他并没有什么贵重的私人物品在我那里,不过是几件衣物,他特意让人全取回去,不过就是为了让身边人都明白,他跟我一拍两散了。十年了。家里一盆植物养了好几年,久到我都忘记了它的存在,每天看到的时候不觉得稀罕,某天它叶子枯黄,我才想起那植物几个月来一直发蔫,可能是得了什么病,最后那盆植物就那样枯萎了,连根都腐烂了,没办法只好丢掉。那盆植物在露台上留下一个圆圆的痕迹,是瓷盆底部涵水的圆碟留下的,钟点工拖地非常认真,那个地方我曾经亲眼见到她擦洗过多次,甚至用过钢丝球,仍旧没有擦掉。那是时间的痕迹,一盆植物在那里放了好几年,虽然枯萎死去,被扔到了不知道哪个垃圾箱里,却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印痕。我跟苏悦生就是这样,虽然没什么感情,可是习惯了生命中有这样一个人,突然他就说,再也不要见面了。最可悲我们还不是情侣,不然我还可以放声大哭,千金买醉,撒泼,拼命买东西,拼命吃东西,半夜不睡失眠,飞到地球另一端去……全世界都欠着自己,因为失恋。天大地大,失恋的人最大。我却连这点权利也没有。我只是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就打起精神出去应酬客人们。我妈说,你若是没本事抓住男人,那就去抓住钱。十年前我最不耐烦听我妈啰唆,十年后我才知道,她说的真的全是至理名言。过个半个月,外头渐渐有传闻,说我跟苏悦生一拍两散了,这倒也没什么,反正每年外头都这样传一阵,过两三个月,苏悦生总会来濯有莲,或者带我去无聊的宴会,于是传闻自然就烟消云散。所以我身边的人都习惯了,压根没当回事。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这次不一样了。我也没有觉得有多慌张,有关苏悦生的事还是会传到我耳朵里来,他也没什么新女朋友,那个本科生他追了一阵子,就意兴阑珊地放弃了,有人说他和向晴重修旧好,据说曾经有人看到他的车在实验室外头等向晴,也有人说,苏悦生这次是动了真格,连程子慧都见过向晴了。我觉得搞笑,苏悦生动了真格,程子慧才见不到向晴,他跟程子慧水火不容,程子慧想插手他的事,简直连门都没有。端午节的时候,我见过一次赵昀,他跟朋友吃饭,正巧我约了人在那里喝茶谈事,所以我们在走廊里遇上了。赵昀见了我倒也没说什么,就是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番,最后叹了口气:“你还真长胖了。”

啊?是么?我恨不得赶紧去洗手间照镜子,女人最忌的两个字,一曰老,二曰胖。赵昀问我:“明天有空么?跟我出海钓鱼去。”

“我要睡觉。你们出海都大清早的,我起不来。”

我实话实说,“再说你们那群人,太热闹了,我怕吵。”

“就咱们俩!”

“那更不能去了,让你女朋友知道了,还不得吃了我啊?”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我是自由身,赵总你可不是。”

赵昀狠狠瞪了我一眼,好像挺不高兴似的。我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赶紧甜言蜜语哄了他几句,赵昀压根一点儿也没有被我的迷魂汤灌倒,反而语重心长:“七巧,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浑若无事地笑了一笑:“谢谢赵总,不过您是知道我的,我素来笨笨的,绝不是聪明人。”

跟赵昀的这次见面让我觉得非常不舒服,好像有什么东西噎住一样,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苏悦生离开了,但他的影响力还在,周遭的一切都有他的影子。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这些年多少是我占便宜,我只是很不喜欢,好像全世界都觉得我错了,事实上我一点儿主动权都没有,到头来还不是苏悦生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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