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我已经好久没有梦见苏悦生,梦里的他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混蛋。穿着白衬衣坐在沙发上,修长的两条腿,西裤线缝熨得笔直,好似刀裁出来的两条线。太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笑的时候嘴角微斜,就像中风似的。当然这是我恶毒的污蔑,其实人人都说苏悦生长得好看,连宝丽都说:“哎呀苏先生真是像Tom Cruise……”这种时候我总是挖苦:“原来姓苏的竟然长得像外国人?”

“长得不像,气质像!气质你懂么?”

宝丽斜睨我一眼,“说了你也不懂,你懂什么叫男人?什么叫气质?”

宝丽是一等一的红人儿,赫赫有名的“濯有莲”一姐,无数阔佬豪绅拜倒在她的裙角之下,江湖上盛传她“旺夫”,据说跟她好过的男人都顺风顺水,事业遂心。一时间“汪宝丽”三个字,竟然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越是忙,越是不耐敷衍,男人们偏以能带她出场为荣,一晚上下来,她各个包厢里停停坐坐,唱两支歌,喝半杯酒,光小费都收到手软。宝丽要是生在古代,包管比李师师更像个花魁。不过论起男人来,我通常对宝丽嗤之以鼻:“你又懂什么叫男人?什么叫长得帅?别看你是头牌,可我是老鸨!”

没错,我是老鸨,每次我如此自称时,陈规就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尖叫起来:“邹小姐!你不要这样埋汰自己好不好?我们明明经营的是餐饮娱乐公司!”

说是餐饮娱乐,倒也不错,因为全城凡是数得上名号的夜总会,十有八九都是我名下的生意,最大的一间叫“濯有莲”,会员制,资格审查比高尔夫球会还要严格,外头将濯有莲传得玄之又玄,什么酒池肉林,什么纸醉金迷,其实不过因为是在郊区,自然占了一大片山林,青山绿水间错落开去无数楼台。从外头看起来,和寻常度假村一般无二,若要论优点,自然是包厢里音响好,还有就是酒卖得贵一点儿。当初我还挺犹豫,因为管采购的阿满拿来的订单,那些贵得吓死人的著名酒庄里的酒一买就是数千支,好年份都是整年份的大手笔采购,这到底是打算开夜总会呢还是屯酒窖呢?迟疑的当儿,正巧苏悦生不高兴,看我拿着那张单子发呆没有理他,大少爷就更不高兴了,瞥了一眼我手里的单子,冷笑一声:“我还当是什么事,不过就是买一点酒,难道你付不起这点钞票?”

苏悦生只有生气的时候才讲上海话,一听他讲上海话我就知趣,满脸谄笑:“是是,方才我不过是在想,这些酒买下来自然没问题,不过要卖到猴年马月去?你也知道,那些人虽然有钱,可是真心不懂酒。”

果然大少爷心情好了许多,说:“暴发户,多订些拉菲给他们喝!”

阿满拿着改后的订单咕哝不满,直到我瞥了他一眼,说:“苏先生说,多订些拉菲。”

阿满这才收敛些,苏悦生是老虎,人人都怕他,所以我狐假虎威。濯有莲一开张就生意奇好,越是门槛高资格审得严,外面说法越是天花乱坠,再加上苏悦生有次正好在本城,恰逢他阳历生日——他们家的人,都是过阴历生日的,阳历生日不作数,不过狐朋狗友自然凑趣,怂恿他在濯有莲大摆宴席,一时间满城权贵,皆以拿到那张生日宴请柬为荣。濯有莲成了炙手可热的富贵显要之地,连我“邹七巧”三个字,也跟着大大地沾了一次光,人人都道素来低调的苏公子如此罕见地高调给我面子,可见我在苏公子心目中,非同一般。濯有莲一举成名,贵是贵,贵得连我自己看到出货单,常常都要咬牙倒抽一口凉气,所以说人都是要虐的,贵成这样,却满城的有钱人都争先恐后来求一张濯有莲会员卡。我从梦里醒来,一身冷汗,闹钟指向九点半,窗帘密闭四合,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双层玻璃隔开喧嚣的市声,纵然天早已经亮了,整个城市这时候已经上班上学,但对我而言,时间还早。做我们这行的,都是下午两点才起床。我躺在床上想了半天,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梦见苏悦生,因为今天是妈妈忌日。妈妈死了也快十年了,我们老家的规矩,第三年忌日的时候要把死者所有的东西都烧掉,然后才可以在坟前立一块碑,从此后这个人就似乎真正告别尘世,不必要再计算她的生辰死忌,也不必时时刻刻惦着去坟前磕头烧香。我十分不孝,妈妈走之后的头七甚至七七,都没有去给她磕头烧香,那时候我病得很严重,差一点就死掉。等我从医院里出来,已经是妈妈去世大半年后了。苏悦生带我去看她的墓地,妈妈就葬在城郊,在非常昂贵的陵园,我妈的墓地占据了特别好的位置,铺着黑白分明的大理石,像钢琴键一般,太阳晒得大理石滚烫,我把玫瑰放下去的时候,心里只在想,别把花烫坏了啊。妈妈最喜欢玫瑰,花是我在最好的花店里买的,刚刚从保加利亚空运到,包扎的时候店员跟我搭讪:“这是要送给谁呢?”

我说:“我妈妈。”

店员是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姑娘,笑得两只眼睛弯弯像月牙,说:“那她一定开心极了!这么漂亮的花!”

我也觉得是,如果妈妈真的能看见,她也一定会开心。放下那束玫瑰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哭,我都恍惚听见眼泪滴落滚烫的石板,“噗”的那一声,可是眼角干干的,我真的没有哭。回去的路上苏悦生给我一套钥匙,说:“你那房子我让人替你卖了,价钱还不错,所以买了一套市中心的公寓,余下的钱,存银行了。”

我把胳膊肘放在车窗上,下巴就搁胳膊上,浩浩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妈留给我的东西其实不多,除了一大衣帽间的名牌衣服手袋,就是那套别墅了。现在房子卖了,衣服手袋都被苏悦生让人当垃圾处理掉了,什么都没有了。不,银行里还有一笔巨款,那也是我妈留给我的。不过钱不算,钱是什么,不过是户头上的一个数字。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妈就这样跟我说过,这世上钱买不到的东西太多,比如快乐。我妈这一辈子,不快乐。我从来不想重蹈她的覆辙,可是我认识了程子良。我妈妈听说我和程子良来往时,气急败坏打了我一耳光,那是我妈生平第一次动手打我,她说:“你怎么就不学好?”

那一种语气里的心酸绝望,是比那一耳光打在脸上,更令我觉得难受。那时候我还小,不觉得自己做错事,不知道这世间有人跟人,是天差地别。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早就已经晚了。难得这么早醒,我在床上又赖了一会儿才爬起来洗脸刷牙,牙还没刷完就接到小许的电话,小许的声音里透着几许焦虑,劈面就说:“苏先生出了点事。”

我吓得一口牙膏水差点吞下去,赶紧吐出来然后问:“什么?他在哪里?”

“医院,XX医院。”

小许又赶紧叮嘱一句,“带几件他的睡衣来。”

我挂断电话就去衣帽间找苏悦生的睡衣,心急火燎拿了袋子装起几件睡衣,想想又将他的浴袍毛巾装进去,苏悦生很容易过敏,毛巾都只用某个牌子,医院的东西,哪怕是新的,他一准用不惯。我开红色的保时捷出门,大包的衣物搁在副驾座上,天气阴霾,透过墨镜,城市仿佛已经是黄昏。风把我的一头长发吹得乱糟糟,发丝打在脸上生疼,趁着红灯停车,我从包里翻出一条丝巾绑住头发,从后视镜里我发现自己吸引了路上无数其他司机的注目。换作是平日,我大约会绑好头发之后,得意洋洋地转过身子朝围观群众挥手飞吻,不过今天没这种心思,小许说得不明不白,还不知道苏悦生出了什么大事,他要是死了,我可完蛋了。紧赶慢赶赶到医院,直到进到病房才松了口气,因为苏悦生正在发脾气,还能有力气训斥旁人,可见性命无碍。他坚持要出院,医生坚持不肯,我一来正好解围,院长和主任都认得我,对我讪笑:“邹小姐来得正好,劝一劝苏先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含着笑意,说不好奇是假的,苏悦生脸颊上一大块乌青,好像被人揍了一拳,苏悦生竟然会挨揍,这简直是天方夜谭。难道是他爹竟然亲临本地,演了一出闭门教子?又或许,是新女朋友彪悍泼辣,竟然朝苏公子脸上招呼?不管哪一种情形都让我觉得忍俊不禁。小许及时打断我各种联想:“苏先生追劫匪,被劫匪打的。”

“哦……”我忍不住揶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劫匪抢什么了,还用得着去追?”

几年前我下班的时候,被一个小蟊贼扎破车胎抢包,追上去之后挨了一刀,我举手一挡,结果把胳膊上划了一长道伤口,血流得吓死人,最后还进医院缝针了。苏悦生那会儿正在国外度假,国际长途还不忘幸灾乐祸:“劫匪抢什么了,还用得着去追?”

所以这一次我拿原话奉还,很意外苏悦生竟然没回嘴,反倒若有所思。我想他脑袋一定被劫匪打坏了。没过几天就有风声传到我耳朵里,原来那天苏悦生追劫匪是英雄救美,有个女孩儿的包包被飞车党抢走,他正好路过追上去,飞车党骑着摩托被他逼进死胡同,他弃车下来跟劫匪徒手肉搏,结果在路人帮助下把劫匪送进派出所,自己受了伤。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被救的女孩儿名叫向晴,XX大学研究生在读,身家清白斯文漂亮的好姑娘,父亲是教授母亲是公务员,朋友们提到她的名字与学校,都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看一眼我。我也装作蛮淡定的样子,回应朋友们的好心。苏悦生这回是认真谈恋爱了,有人说他每个周末都去学校接向晴,还有人常常看到他跟向晴在公园里散步。据说两个人都拿着一支冰激凌,开心得跟孩子似的。最后连赵昀都忍不住挖苦我:“你倒挺沉得住气啊?”

“您这话说的。”

我笑眯眯把醒酒器中的酒斟进杯子里,“哪桩事我沉得住气了?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不知道我的脾气,买件新衣服都要当场穿走,我哪里是沉得住气的人?”

赵昀瞪了我半晌,才悻悻地说:“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赵昀跟苏悦生关系挺好,狐朋狗友里头他们俩走得近,不晓得为什么,苏悦生身边的人都喜欢我,大约是因为我好相处,能说能闹又不需要旁人额外给我面子,每次出了乱子我自己先找台阶下。我又放得开,经得起他们胡说八道,时日久了,没心没肺也是一样好处。人人拿我当兄弟,所以出于义气,赵昀替我担忧。其实我跟苏悦生也是兄弟义气,没他们想得那么复杂。苏悦生有事要去趟北美,临走前特意约了我吃饭,我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见过他,承蒙召唤受宠若惊,连忙换衣服打扮齐整去赴约。在席间苏悦生很慎重地介绍向晴给我认识,我捧着向晴那只柔若无骨的白皙小手,脱口说:“久仰久仰!”

向晴是个文静姑娘,不过赧然一笑,苏悦生瞥了我一眼:“胡说什么?”

我正襟危坐,苏大少爷将向晴托付与我,说:“我半个多月才能回来,你就在本地,多照应晴晴一些。”

我拍着胸脯说:“没问题!”

向晴不过莞尔浅笑,苏悦生又细细叮嘱她不可吃辣,否则容易胃痛,又交待有要紧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美人如玉,我亦爱。苏悦生一走,我就当起了超级保姆,派人每天送一份爱心汤去学校,以免向晴吃不惯外头的饮食,每个周末打发司机去接她回家,偶尔她也会发短信给我,大部分内容都是:“邹姐姐,我很好,一直都有课,所以不需要外出。最近也没有胃疼,你送来的汤和零食都已经收到,谢谢!”

我还以为可以平安无事到苏悦生回来,结果有天我还没有起床,就接到赵昀通风报信的电话:“七巧,苏太太要来,今天下午的飞机,你可要提防一下。”

我顿时吓得瞌睡都没了,连忙爬起来,问:“她来干什么?”

赵昀很反常地顿了一下,才告诉我:“你不知道?程子良回国了。”

我大约愣了很久,过了片刻才听见自己干巴巴的笑声:“这样啊,那我回避一下吧。”

这世上有几个人我是不能见的,一是苏太太,二是程子良。尤其是程子良,一听到他的名字,我其实就想落荒而逃。事实上我也落荒而逃了,我赶紧收拾东西住到山里去了。阿满家原来在乡下,阿满后来给父母就在山里盖了一幢楼房,前面是清江,后面是青山,院子里种满了枇杷树和龙眼树,别提有多美了。我从前也跟阿满进山去,摘那满院的枇杷,拉一后备箱的新鲜蔬菜回城来,那是个桃源地,所以一有难,我就逃到桃源去了。我连阿满都没告诉,自己开车进山。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高速公路两侧的梯田里,有农夫正在插秧,偶尔闪过一户人家,屋前屋后,都是一团团的绿树。一路走一路都是好风景,满山满谷的绿色。下了高速还有两个小时的山路,开到阿满家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我看着山凹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心情愉悦起来。驾驭着轻巧的跑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每一次急弯,几乎有一种飘移的快感。这样奢侈的愉快很多年都没有了,虽然我是在逃跑,不过逃跑的过程,也尽量让自己觉得愉悦一些。阿满的父母都认识我,对我的到来并没有太多惊诧,他们都是敦厚的老人,把我当邻人的孩子一样看待,并不因为我是阿满的老板,就会对我卑躬屈膝。阿满的母亲因为我的到来,去后院摘菜,说要炒腊肉给我吃。我跟她一起洗菜,然后做饭。山间极静,尤其是夜晚。满天的星斗灿烂,抬头可见。我们坐在院子里闲话,阿满的妈妈摘了一大盘枇杷给我,絮絮地让我拣绵软的果子吃。“阿满也快三十了。”

阿满妈不无忧色,“总不见他带女朋友回来。邹小姐啊,你是领导,你要帮忙操点心。”

我差点被枇杷噎住,好容易将果肉咽下去,只好讪笑:“好啊好啊,我会想办法给他介绍一个好姑娘。”

成天被人家邹小姐邹总地叫,连阿满客气的时候都叫我一声“邹姐”,我都忘了我其实年纪比阿满还小。晚上我睡得出奇的早,也睡得出奇的香,连梦都没有做半个。清晨我被屋后山林里的鸟叫声吵醒,天刚蒙蒙亮,阿满家的窗帘是很简单的纯色棉布,阿满妈是勤劳的主妇,浆洗得干干净净。我从那窗帘的边缘盯着看,看天色一分一分地亮起来,鸟叫声渐渐稀疏下去,换了屋后的公鸡来打鸣,喔喔喔,真的是唤人起床的好闹钟。苏悦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和阿满妈在菜园里摘蚕豆,这季节蚕豆最好吃,炒出来又酥又嫩,简直入口即化,再过几天就老了,只能加调料水煮当五香豆了。我正欢天喜地摘着沾着露水的蚕豆荚,手机响了,苏悦生的国际长途,我不敢不接,好在现在通讯发达,山里信号也满格,通话质量非常不错。苏悦生问我在哪儿,我也不敢不说实话。苏悦生很诧异:“你一个人跑到山里去做什么?”

我老实告诉他:“你家阿姨来了,我想左右闲着没事,进山来摘点菜也好。”

不可以把苏悦生的继母叫“苏太太”,我牢牢记得这忌讳。苏悦生挖苦我:“原来你就这点出息?那个女人就把你吓成这样?”

我不吭声,苏悦生知道我当年在苏太太手底下很吃过一点苦头,而他最喜欢的事就是跟继母对着干,这也是他当年搭救我的原因,不然我早就不知道烂在哪条阴沟里了。苏家人个个脾气古怪,苏悦生从来不肯承认他继母也算苏家人,但苏太太我也惹不起。我向苏悦生汇报,向晴很好,虽然我走开了,但我交待过阿满,阿满办事情,苏悦生应该放心。果然,苏悦生很满意我的安排,因为他没有再说旁的话,只说:“我大概得下周四才能回来。”

苏悦生难得跟人交待行踪,我都受宠若惊了,过了半秒才反应过来他当然不是向我交待行踪,于是连忙说:“我会告诉向晴。”

苏悦生大约心情不错,还跟我多说了几句闲话才挂电话。我以为自己会在山里住几天,没想到下午就出了乱子,向晴在学校大门口被出租车给撞伤了,阿满打电话告诉我,我连忙开车返回市区。进城的时候正遇上晚高峰,天气闷热,漫天乌云,乌云压城城欲摧,衬得一大片水泥森林格外压抑。大约是要下暴雨了,才不过六七点钟,天色暗黑仿佛已经是半夜,车都开着大灯,堵堵停停,高架桥上一条蜿蜒的河流。我开着敞篷车,连呼吸的尾气都比旁人多,又担心天落雨,一路焦心急虑,好容易开到了医院,地下车库又全满,没有停车位。我跟保安套了半天近乎,他终于把我偷偷放到医院职工停车区去,指给我看一个车位,告诉我说:“那是主任的车位,这几天他到外地出差开会去了,所以可以暂时让你停一下。”

我连声道谢,然后朝着急诊楼飞奔而去。苏悦生曾经挖苦我,说我是他见过的,唯一踩着十厘米高跟鞋还能健步如飞的女人。我笑着说:“能穿十厘米高跟鞋的女人,个个都可以健步如飞,不过她们都要在你面前装鹌鹑,我不用装,所以你才看得到。”

一进急诊楼,就看到一堆病患在那里排队等电梯,我看了看排队的长度,决心还是自己从安全通道爬上去算了,反正只有五楼。爬到二楼的时候,突然听到“咔嚓”一声,闪电似乎就近在咫尺,从楼道的窗子里映进来,把我吓了一跳。暴雨哗啦啦下起来。天早就已经黑了,雷声一阵紧似一阵。这里本来是安全通道,平常很少有人走,这时候空荡荡的更只有我一个人。楼梯间里很远才有一盏声控灯,不过因为雷声隆隆,所有的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每盏灯还是在拐角的地方,好远好远,那灯光亦十分惨淡,总教我想起一部恐怖片。我压抑着心中的恐惧,开始唱歌。我一害怕的时候就唱歌,这大约是小时候落下来的毛病,小时候我妈忙着美容院的事,常常将我一个人反锁在屋里,我睡到半夜醒来,怕得要死,所以常常唱歌哄自己睡觉。到现在仍旧是这种毛病,怕打雷,怕得要死,于是就唱歌。我都不知道自己荒腔走板唱了些什么,爬楼爬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喘息未定,唱得自然难听,爬到快到四楼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楼梯上坐着一个人。恰好这时候雷声渐息,声控灯没有亮,我只看到黑暗中一点模糊的影子,仿佛是个人坐在那里,我壮着胆子咳嗽了一声,声控灯仍旧没有亮。我连拍了两下手,声控灯还是没有亮,大约是坏了。正在这时候,楼外一道闪电划破黑暗,在楼道被闪电映亮的那一瞬间,我模糊看到一个熟悉的脸庞轮廓。“风是你,雨是你,风雨琳琅都是你。”

当初张爱玲写胡兰成:“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间里有金沙金粉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那时候我还是文艺少女,把这句话念得滚瓜烂熟,有天狂风暴雨,程子良被堵在机场里,航班取消,我们两个隔了一千多公里,不能相见。打完电话又发短信,我把这句话一字字打出来,发给他看,他回复我的短信,就是这十三个字。闪电早已经熄灭,雷声隆隆,灯光仍旧没有亮起,楼道里一团漆黑。我很鄙夷自己,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会觉得有人像程子良。刚和他谈恋爱的时候,如果在大街上看到一个陌生人有点像他,都会偷偷多看两眼。少女情怀总是诗嘛,何况是对初恋。有人说初恋难忘,我想这也是因为一种雏鸟情结,第一次谈恋爱,痛是痛,伤是伤,甜是甜,酸是酸。网上有一张照片非常有名,一个老太太卖橘子,旁边纸牌上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甜过初恋”。网友都是会心地笑,但有几个人的初恋会是纯粹的甜呢?这个长得有点像程子良的人也蛮奇怪的,一个人坐在楼梯里,难道有什么伤心事?据说医院很多人跳楼,窗子都是焊住的,能打开的弧度非常有限,难道这个人是病人或者家属,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才坐在这里?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继续往上爬,琢磨要不要多事劝劝这个人,楼梯一级级,再爬几十步,就到五楼了。我又上了几级台阶,那个人突然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七巧?”

我愣住了。窗外电闪雷鸣,雨声如注。他也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久,他才说:“真的是你?”

他的声音很轻,夹杂在轰轰烈烈的雨声里,断断续续似的,只有四个字的问句,听着并不真切,我觉得恍惚像是梦里一般。不,这绝不是梦,我从来不梦见程子良。我跟程子良,没什么好说的,自从闹翻之后,也再也没有见过。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现在我想起来都还是一片模糊,当年他也对我放过狠话,我也说过特别狠的话,爱情这个东西很奇怪,也许到最后大家都是拿它做刀,捅得对方奄奄一息。我渐渐回过神来,不,这不是程子良,程子良不会在楼道里抽烟,也不会坐在楼梯上,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大约是在看我,我有点拿不准,我都没想过跟程子良再见面会是什么情形,我也没打算跟他再见,当初那样绝决地分手,不就是为了从此再也不见吗?我还在惊疑不定的时候,楼道门突然被人推开,有人问:“程先生?你在吗?”

程子良转头答应的时候,我已经一鼓作气从他身边冲过去了。我一口气爬上五楼,推开沉重的安全门,慌里慌张往走廊里跑,不提防就被水泥地面和防静电地板之间几厘米高的落差绊倒。十厘米的高跟鞋,摔得我差点鼻青脸肿。路过的一个护士看见,连忙把我扶起来,我这才觉得自己背心里全是冷汗。刚刚那几分钟简直像梦魇,令我精神恍惚,原来真的是程子良?幸好他没有追上来,不然我这一跤摔倒,他还不知道怎么想呢。一直走到手术室外,我脚步还是虚的,有点踉跄,可是如果真是程子良,他才不会追上来呢。今时今日,相见何宜?我见到了阿满,他介绍主治医生给我认识,向晴被撞倒之后就近送到学校的附属医院,本来向晴自己觉得并无大碍,以为只是皮肤擦伤,后来阿满还是不放心,赶过去办了转院,一转院就检查发现内出血,脾脏破裂,刚刚做手术摘除了,幸好手术非常及时也非常顺利。我跟主治医生聊了一会儿,看了看时间,北美应该还没有天亮,我决定暂时不要打电话给苏悦生,他一定还没有起床。向晴麻醉没过还没有苏醒,我把病房什么的安顿好,又打电话给相熟的家政公司,要求安排一个有经验的做饭保姆,至于陪护,问护士长打听就可以了。等一切忙完,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我这才给苏悦生打了个电话,简单地告诉他事情的经过。苏悦生大约有事正忙着要出门,听完之后很简单地答:“知道了。”

真是跟皇帝似的。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扭伤了脚,脚踝已经肿起老高,阿满诧异地询问,我说:“出电梯时摔了一跤。”

阿满坚持找了外科医生来帮我诊视,确认只是软组织挫伤,医生开了一些软膏给我,又叮嘱我用冰块冷敷。阿满开车送我回濯有莲,路上他突然问我:“邹小姐,您今天晚上怎么了?”

“啊?”

“我看您一晚上心绪不宁似的。”

阿满说,“这事苏先生也不能怨您,您把向小姐照顾得很周到,车祸是意外。”

我还以为这些年江湖混下来,自己早就练出了千百层面具,甚至有时候面具戴得久了,还以为早就跟自己的脸皮浑然一体了,没想到身边的人还是一眼可以看透。我干巴巴笑了两声,说:“我不怕,苏悦生又不是老虎。”

阿满大约觉得我欲盖弥彰,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语气里透着心虚,干脆闭上了嘴。濯有莲还是那般热闹,濯有莲的热闹是藏着的,内蕴的。偌大的大厅里,齐齐整整一排咨客迎宾,站在璀璨饱满的水晶灯下,个个都是玲珑剔透的人儿。客人们大多并不在大厅出入,相熟的客人都会提前预订好包厢,有的常常包下一幢小楼,自然而然一进大门就拐进了私密车道,外人通常连客人的车尾灯都见不着。今晚生意很好,暴雨骤歇,路上交通不便,客人们都到得晚,连主楼的包厢都是全满。说不自豪是假的,这里是我的王国,每晚流水般的花枝招展的美人们,看着就赏心悦目。我回到濯有莲,陈规早就接到阿满的电话,远远迎出来,看我一瘸一拐地进来,连忙扶住我,嘴里直抱怨。陈规的抱怨也是亲热的,他应酬惯了客人,对谁说话都带着几分娇嗔的劲儿,对我也习惯成自然,翘着兰花指戳一戳我的额头,差点没把我戳一跟斗,他恨恨地数落我:“都伤成这样了,还来干什么?好好歇两天不成么?幸亏你是老板,不然旁人该怎么看我们濯有莲,还以为我们刻薄到连受伤都不准请假!”

我说:“上勤下效嘛,老板才不可以偷懒。”

陈规抿着嘴直笑:“哟,幸好我是不偷懒的,不然还以为你这话是敲山震虎呢!”

我顺手在陈规脸上拧了一把:“美人儿,我怎么舍得敲你?”

陈规白了我一眼,推开我的手,说:“你以为我是山?我是老虎!”

我哈哈大笑,扶着墙拐进办公室。几天没来,积下一堆工作。我们虽然是捞偏门的,做的却是正当生意,而且沿用的是最现代化的管理,OA系统里一堆我要批复的邮件。我头昏眼花回完所有的邮件,正打算在办公室沙发里盹一觉,陈规却又踱进来了,往我的办公桌前一坐,一手支颐,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喟然长叹。我瞥了他一眼:“又怎么了?”

陈规扭着身子,说:“七巧,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我心里一跳,陈规说:“见不着他的时候吧,心里跟猫抓似的,见着他了吧,心里更像猫抓了。明知道他不属于你,你还是要为他伤心落泪。哭也是因为他,笑也是因为他,好多次都发誓要真的忘掉他,一转眼见了他,又马上欢天喜地。真是前世冤孽。”

我掸了掸胳膊肘上的鸡皮疙瘩,反问:“你又爱上谁了?”

陈规白了我一眼,说:“什么叫‘又’?说得我朝秦暮楚似的!这么多年来,除了他我还爱过谁啊?”

我诚恳地对陈规说:“陈规,咱们都认识十来年了,从我出道做生意,你跟阿满就和我的左膀右臂似的,离了你们两个,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你的感情生活,我也十分关心,希望你可以过得好,不过你的这段感情,我实在是不看好,还是算了吧!”

陈规喜欢的人叫齐全,齐全名字虽然古怪,长得却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而且齐家是本市著名的富贵人家,齐公子从来只喜欢美女,所以陈规注定就只是一场单恋。不过齐家也很给苏悦生面子,齐公子就常常来照顾我们濯有莲的生意,今天问都不必问,肯定是齐公子又来了。每次见到齐公子,陈规就长吁短叹,要嗟叹好久。好在他也只是单恋,从不骚扰齐公子,我觉得齐公子压根就没想到还有个男人苦苦地爱着自己,我岔开话题,问:“齐公子今天跟谁来的?”

“今天说是替一位好朋友接风,好些人都在,加上招呼的小姐们,跟开派对似的,热闹得很。”

我说:“我扭伤了脚,不方便出面,你要是愿意,去替我送瓶红酒得了。”

陈规叹了口气:“那些人都喝醉了,闹腾得很,我也不愿意见。”

话虽这么说,还是打电话让人去酒窖里取了一瓶红酒,亲自送过去了。陈规就是这点好,公是公,私是私,虽然有些儿女情长,但从来不婆婆妈妈,他和阿满一个性子耿直,一个心思细密,所以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个管人,一个管财,算是我手底下哼哈二将。我在办公室里睡了一会儿,突然被敲门声惊醒,一个姓宋的领班怯生生告诉我说,陈规喝醉了,那些人还不依不饶,非吵着一定要陈规把我也叫过去喝两杯,她瞧着情形不对,所以来告诉我。陈规酒量很好,只是一见着齐公子就三魂丢了两魄,怕是被人灌得不行了,这才没拦住人来找我。我刚睡醒,知道自己一定又是蓬头垢面的模样,没法见人,于是去盥洗间洗了把脸,又重新梳头,描眉画目一番,这才去“听江声”替陈规解围。听江声是一幢独立的小楼,坐落在离江最近的一侧,背山面江,五个露台全是无敌江景,是濯有莲景致最好的一幢楼。我一进听江声,就看到一楼大厅沙发里睡倒四五个人,看来真是喝大了。喝大了不要紧,这些公子哥还都有分寸,不会玩得太过分。二楼人声鼎沸,有人在唱歌,也有人在跳舞,陈规坐在沙发上,气色还好,就是眼圈发红——他喝酒从来不红脸,只红眼圈,这样子真是喝高了。我一眼就看到齐全,今天齐公子也喝太多,神情都跟平日里不一样,一见着我,就笑嘻嘻地说:“老板娘来了……七巧唱歌是一绝,快过来,给大家唱一首!”

我本来扶着一个公主的肩膀,借着那几分力,笑吟吟说:“齐总饶了我吧,您瞧我这脚,肿成这样还来给您敬杯酒,就惦着是您在这里不是旁的客人。您看在我这份诚意,就饶过我这伤残人士吧。”

齐全摇头晃脑地说:“不行!又没让你跳舞,我们这里有著名的男中音,来来,唱一首《因为爱情》!子良!子良呢?”

有人答说去洗手间了,我笑得牙龈发酸,说:“齐总唱歌就挺好呀,要不我们俩唱一首?”

“不行!”

齐全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我得介绍一位新朋友给你认识,程子良!程子良!你肾亏啊?进了洗手间就半天不出来!”

有人远远答应了一声,齐全兴奋地向他招手:“快来快来,我介绍老板娘给你认识,子良,这就是濯有莲的老板,邹七巧邹小姐!”

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跟程子良握手说幸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脸上的笑都快僵了,好在假睫毛够浓够密,想必谁也看不清我的眼神,我垂眸低首,放平静了声音,说:“程先生幸会。”

“子良刚刚从国外回来,七巧,你们两个,还真是有缘呢。”

我心里镇定了一些,一晚上遇见两次程子良,如果这是天意,那么就逆来顺受好了。我含笑问:“什么有缘啊?难道我跟齐总没有缘吗?”

齐全哈哈大笑:“我说错了话!真是酒喝多了!你晓得子良的姐姐是谁么?就是苏太太啊!”

场里有不少人认识苏悦生,听到这话都哄然一笑,说:“这辈分可乱了!”

“邹小姐得喝一杯!”

“一杯哪能作数!起码得喝三杯!”

“这算见了舅舅,三杯都不能作数!得喝一打!”

所有人都有了七八分酒意,七嘴八舌话越说越离谱,我脸上笑意不减,却说:“各位大哥,拿我开开玩笑是我的荣幸,不过拿苏先生跟我开玩笑,可真是折我的福,得啦,大家看我这脚,肿得跟猪蹄似的,刚看了跌打医生,取了药内服外敷,千叮万嘱忌荤酒辛辣,不过今儿大家高兴,我舍命陪君子,就喝这一杯,各位老板高抬贵手。”

公主要替我斟酒,齐全劈手夺过去,把冰块全倒出来,斟上满满一杯威士忌,说:“可不许舞弊!”

我笑嘻嘻接过去,一仰脖子,一口气喝完,亮一亮杯底。在场的人都给面子,噼里啪啦拍了一阵巴掌,齐全也说:“邹小姐今天是真豪气,今天放过你啦!来来,唱一首歌!”

我脸上一阵阵发热,从食道到胃中,也一阵阵火烧似的灼人,烈酒没有加冰,就那样一口气灌进去,难受得很。我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彻底献丑一回,不过唱完了,大家可要答应我,让我带小陈回办公室,还有事等着他去处理呢。”

齐全笑着说:“行,满场的男人,你愿意带谁走都行!”

所有人都在笑,公主替我点了一首《因为爱情》,齐全把程子良推到台上的麦筒前,我款款大方地看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接了公主递过来的手麦。熟悉的前奏响起,程子良却没有看我,也没有唱第一句,齐全笑着说:“怎么啦?”

“这首歌我不会,出国太久,国内的流行音乐都不熟了。”

“换一首换一首。”

齐全嚷嚷,“给他找首老歌!《花好月圆夜》!这个总该会唱了吧?”

程子良这才抬眼看了我一眼,我满脸赔笑:“程先生会唱么?”

程子良点点头:“就这首吧。”

春风吹呀吹吹入我心扉想念你的心怦怦跳不能入睡为何你呀你不懂落花的有意只能望着窗外的明月……我从来没有跟程子良唱过歌,何况是这样一首对唱的情歌。花好月圆不过是天真无邪的时候才有的奢望,成年之后我们都知道,花不会常开,月更不会常圆。想想还真是伤感,再见程子良,偏偏又选了这样一首歌来唱,所谓花好月圆,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罢了。我专心把一首歌唱完,赢得一片掌声,当然大半原因是大家都捧程子良的场,我放下麦筒,说:“谢谢大家,今儿所有酒都算我的,大家玩得开心点!”

齐公子是真喝高了,扯着我的衣袖着恼:“怎么算你的?算你的岂不算苏悦生的?咱们喝酒,凭什么让他请客啊?”

“苏先生跟我,真的只是普通的男女朋友啦。”

我娇嗔地拨开他的手,“齐总成天拿我开心,这样下去,我还能找着男朋友么?”

齐全笑嘻嘻地说:“都男女朋友了,还普通得起来么?”

我又敷衍了他两句,终于带着陈规全身而退。陈规是真喝得不行了,一出小楼,我就让保安把他扶上贵宾车,自己坐了贵宾车尾的位置。坐在车尾被夜风一吹,更觉得砭骨的酸凉,脚上的痛都不觉得了,只觉得胃里难受。回到办公室,一关上门,就扶着墙跳进洗手间,搜肠刮肚地吐出来,腿一软就倒在马桶旁,突然就觉得喘不过来气,心里一惊,却没有力气爬起来去拿药。我有非常严重的哮喘,喷剂总是随身带着,偏偏刚刚把包放在了办公桌上,洗手间浴柜里也有药,我扶着马桶试了四五次,却总是站不起来,最后一次我撞在浴柜门上,窒息让我的手指无力,总也打不开那扇救命的门。手机嗡嗡地响着,就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陈规喝醉了,阿满这时候肯定在前台,我的办公室除了他们,通常没人进来,难道今天就要死在这里?我听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短促,手指痉挛地抓着领口,仿佛希望能在胸口上开一个洞。我真是跟程子良八字不合,每次见着他,我就会有性命之忧。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想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一定离程子良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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