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烬(1 / 1)

清冷的雪光透过抽纱窗帘,是一种极淡的青色,像是上好的钧窑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七八的月色,好虽好,却是残的。薄亮的光线给屋中的家具蒙上了一层纱样的轻雾,这屋子皆是最新式的西式装潢,地板却用了上好的楠木,并没有学西人的样子铺上地毯。屋子里热水管子的暖气充足,赤足踏在地板上,亦不觉得冷。落足极轻,几乎无声无息,每迈出一步,都要屏息静气,再极慢极慢地放下。这样静的夜,只有身后床上传来匀停的呼吸。她像一只行走于屋脊的猫,似连背上的汗毛都根根竖了起来,但并不用在黑暗中摸索,那些乳白色的法式家具,都有精美的描金花边,在映入窗内的清冷雪辉下勾勒出柔美分明的轮廓。床前的地板中央横着两团黑黑的事物,是他的鞋。向来都是旁人帮他脱鞋的——今晚被他自己胡乱踢在地上,他只顾着与她的纠葛,两只军靴一只的长筒叠在另一只的靴尖上。皮带也被随手扔在一旁的椅子上,像一条僵直的蛇,皮带上的枪套静静地垂着,她的一颗心开始怦怦地狂跳。梦寐以求的近在咫尺,反倒令她生了一种怯意。她回过头去,床上四面垂着华丽的帐幔,流苏重重层层,几乎看不清床上人的身影轮廓。她轻轻地吸了口气,移开枪套,底下压着的皮包亦是特制,精巧的密码锁在朦胧的雪光中熠然一闪。她微微蹙起眉,密码……会是怎么样的一组数字?试过他的生日,并不能打开。再试旁的号码,皆不能成功。连电话号码、门牌号、车牌号都一一试过,那锁依旧纹丝不动。莫不成真的功亏一篑。就在这一刹那,她忽然想起还有号码不曾试过。她自己的生日。密码锁盘转动,“嗒”一声轻响,竟然打开了。她急急地将文件抽出来,一份文件已经签了字,正是他的亲笔,熟悉的笔迹十分潦草:“准照所拟。”

后头是机要秘书列的条款,秘书们总是写这样工整的馆阁体小楷,雪光下看不甚清楚,逆料并无她所要找寻的内容。另一份电报是密电,附着机要室翻译出的明文,乃是第二十七师的战略报告。这份电报还未签字,底下夹着一份名单,她看到“孟城”两个字心里就是一跳,果然是孟城监狱处决名单。只见一个个密密麻麻的红勾。暖气管子的热度渐渐上来,她额上沁出涔涔的汗珠,她本披着他的一件寝衣,套在她身上又宽又大,不经意从肩头滑褪至肩下,亦顾不得了。只是那名单密密麻麻,人名如蚁,借着一缕朦胧的雪光,根本看不清楚。她急中生智,见他的外套随便勾在衣架上,便在那口袋里摸索许久,终于摸到打火机。“嚓!”

小小的火苗,如赤蓝阴柔的舌,舔蚀着凝重的黑暗,缥缈而摇动地带来一团橙色的光晕,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她的全身瞬间变得冰冷,因为被这团小小的光晕印在雪白墙壁上的,不只有她自己的身影,另一道侧影那样熟悉,几乎令她惊叫起来。打火机的火苗舔着她的掌心,窗外的雪光清冷,投进屋里来,泠泠如同月色。“你怎么这样贱?”

极力压抑的气息,从唇齿间一字一字地迸发出怒火。揪住她衣襟的那只手,青筋凸起,似是想将她扯成碎片。她的嘴角慢慢牵起,倒仿佛是笑意:“我为何而来,你其实一早明白,何必自欺欺人。”

手指骨骼轻微作响,她的眸子在朦胧的雪光下像是两丸光辉流转的宝石。如果能将她整个人碾碎成齑粉,在天地间撒得干干净净,是不是真的可以将她从这个世间抹去,再不留下半分痕迹?指端微微收拢,她的呼吸受窒,渐渐沉重起来,那声音如急促的鼓拍,绝望地敲打在他的心间。总归是得不到,其实早已明知,那样清清楚楚,所以绝望。他突然放开手,声音僵硬:“别逼我杀你。”

她嫣然一笑:“我曾经两次试图行刺你,冀州大战的时候,我故意滚下楼梯摔成重伤将你从前线逼回来,我偷听你与幕僚的谈话,今天下午又拿话套问你,桩桩样样其实你心里都一清二楚。”

她语气从容得几乎令人心寒,“我早不打算活着回去。”

“回去”两个字狠狠刺痛了他的心,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静静地笑起来:“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你想救的那个人,我偏要让他死。”

他去夺她手中紧紧攥着的名单,她徒劳地不肯放手,他手下加劲,一根一根掰开她纤细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将名单从她指尖夺出。她终于绝望:“颜志禹!”

相识至今,已经是三年零六个月十九天,她一共叫过他名字四次,每一次都是在那样痛恨绝决的情形下,以无比的憎恶的口气。即使在貌似美好的一段时光里,她亦从来没有唤过他的名字,纵然偶尔露出一丝笑颜,那笑颜背后定然另有目的,他明明知道,却一次又一次放任。就当她是真的吧……一次又一次这样自欺欺人……就当她是真的吧,那些偶然温存的话语,那些稍纵即逝的笑容,实在太让人贪恋,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忍耐下去……就当她是真的吧……忍得越久,越对那虚幻的贪恋绝望,明明知道即将永远失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无法自拔,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会再也欺瞒不下去,最终会爆发。他夺过名单,大步走向外间的起居室,打开了桌上的台灯。她从门间望去,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拿起笔来,重重地勾掉某个名字。他走回来,将名单狠狠摔在她的脸上。她纹丝未动,任由那张纸缓缓飘落地上。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她一步一步将自己与他逼上绝路。为何反倒觉得如释重负?她蹲下去,拾起那份名单,看到被他用红笔勾掉的那个名字,熟悉而珍爱的容颜仿佛随着这名字慢慢浮现,她缓缓将名单贴在心口。下一秒钟,他已经劈手夺开名单,胸口的起伏似乎再也无法压抑,他声音犹如困兽,嘶哑而狂乱:“你如果求我,我也许会放他一条生路。”

她垂下眼帘:“我再也不会求你了,要杀要剐任你。”

他的呼吸沉重而紊乱,他终于狠狠扬起手来,她闭上眼晴,可是意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她睁开眼睛,他的眼神如要噬人,而她安然与他对视,眸光如水,竟不再起半点波澜。这是他第二次想要动手揍她,第一次是两年前她故意从楼梯上滚下去,流掉腹中才只三个月大的胎儿。他从前线赶回来,差一点对她动手,最后还是像今天这般,缓慢而无望地放了下去。到了如今,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他竟然还是不忍碰她一根指头。如果伤到她,他会比她更痛。那是心伤,不可计数,无可救药。从来都是一败涂地。从见到她的那一天起。已经注定他会败得没有半分余地。如果命运真的可以选择重新开始,他宁可永远也不曾遇上她。她是一颗流星,在相遇的刹那照亮他的整个生命,然后他用余生所有,只能仰望她无情划落,远去在永不可企及的天幕。他从来不曾得到过幸福,却知道失去她的每一分痛苦。一种莫名的虚空涌上来,仿佛整个人都被掏得空空的,再也无法填满。那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却被硬生生从他体内撕裂开去。那种椎心无望的痛苦,比两年前更令人恐慌。如果她不回来,他真的以为自己忘记了。他曾经花了那样大的力气去忘记,毁掉与她相关的一切。烧掉她用过的衣物、家具,拆毁她曾经住过的宅子,她曾经走过的花园他亦下令荒弃,用竹篱围起来,再不许人进入。他真的以为忘记了。把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割舍掉,然后,若无其事地当做安然无恙。两年前,他曾经那样坚忍地说过:“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永远,有多么令人绝望。而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分离的这两年间,他曾经见过她三次。每一次几乎都是濒于崩溃的时刻,他真的无法再忍耐,不能抵御那种蚀心刻骨的相思,只得想尽了方法,为了可以远远地见她一面。一次是背影,隔得那样远,她坐黄包车回家去,他的汽车跟在百来步开外,一直跟到了巷子口。他眼睁睁望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直至从眼前消失掉。另一次则是在洋行门口,她与同事笑语嫣然,浑然不知整条街上几乎都是便衣的宪兵,而他在洋行对面楼上的窗前,已经眺望她良久。最后一次是他在康朗遇刺之后,伤得那样重,他几乎以为自己活不了了,所以一直想,总得见她一面才好,如果真的会死,总得见她最后一面才好。可是不能让她知道——哪怕是死了,也不能让她知道。幕僚们伤透了脑筋,只得铤而走险,由情报部门出手,设计了一场车祸,将她的哥哥撞成轻伤,送去同一家医院。终于见着满脸焦灼的她在走廊里等待,而隔着一扇窗,近得连她的足音都能听见。那是两年里离她最近的一次,空气中似乎都有她身上熟悉的芬芳,她在走廊里焦急地徘徊,到了最后,她垂着头,半靠在窗上。如果能伸出手去,他几乎就可以揽住她的肩头。他却躺在病床上,丝毫不能动弹,只能透过小小的一方特制玻璃,看见她姣好的侧影。因为担忧,她眉头微微蹙起,长长的睫毛像小小的扇子垂合下来,眼中似乎有泪光。而她,从来不曾在他面前哭过。哪怕是第一次,他用最卑劣的方式得到了她的身体,她亦没有哭,只是睁大了眼睛,无比憎恨地望着他。他错了,错得那样厉害,以为得到了她的人,就不会在乎她的心。可是他错了,他要的根本不是她的人,他要的是她,完完整整的她。他错得那样厉害,只好步步错下去,直到无法可想,不能挽救。那是唯一的死门,绝不能碰触的地方。留在这个世界上,成为他任人宰割的软肋。幕僚长几次私下里劝他:“算了吧,迟早会拖出大祸来,还是杀掉算了。”

他一次又一次断然拒绝,最后勃然大怒:“谁敢动她一根头发,我就要谁的命。”

也以为,这一生就这样了。或许十年二十年里,还可以有机会,遥远地望见她。漫长的岁月里,她都成为深埋在心底的一抹回忆。可是她竟然回来了。重新见到她的那一日,正是他到大学演讲,礼堂里座无虚席,窗外走廊上挤满了人。内勤主任想到康朗的那次遇刺,几乎急得满头大汗,所有的人全布置出去,里里外外,密密麻麻全是人。全副武装的岗哨仿佛一个个桩子,隔不远就有一颗,深深地钉在汹涌的人潮中,划出一道无形的锁线。人那样多,却鸦雀无声,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扩音喇叭里传扬开去,带一点轻微的嗡嗡回响。稿子是秘书拟的,一贯的文采斐然,而他念得抑扬顿挫,听得底下那样多的人都激情澎湃地仰着脸。面对那样多的人,他莫名地有丝倦意,想到自己弃学归来前夕,在彼岸那间赫赫有名的大学空荡荡的礼堂里,最敬爱的教授不无惋惜:“颜,为什么要放弃?你那样有天分。”

他歉然地答:“家父病重,我不得不回去。”

教授完全不了解地耸肩:“东方人——”他学的是机械,现在想来几乎是滑稽。父亲素来疼爱自己,因他是最小的一个儿子,所以未免骄纵了些,竟然任由他去留洋学了机械。长兄自幼跟着父亲戎马南北,没念过洋学堂,二哥与三哥却是军校毕业,如果不是两位兄长先后战死疆场,如果不是最得志的三哥率兵哗变背叛父亲,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被迫来挑起这样一副重担。临危受命时他不过二十二岁,所有的统领几乎都是叔伯长辈。他至今犹记得那夜,风雨交加,冷雨潇潇地拍打着玻璃窗,墨绿色的琉璃灯罩下,灯光是微微一团黄色的光晕,照得屋子里晦暗不明。在父亲榻前,余子衡微微低下头去,说:“请大帅放心,我等必将视四官如若大帅。”

灯光照着余子衡花白的头发和通红的双眼。父亲始终放不下心,因他并不甚像他的几个哥哥,父亲曾经说过:“四官太重情义,日后必为所累。”

临终之前,父亲紧紧地攥着他的手,那样多的言语,可是不能再道一字,只是望着他,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五年后的一个晴朗秋日,他慢慢地擦拭完佩枪,终于在枪决余子衡的手令上签了字。他想到小时候这位余叔叔驮着自己去折树上黄澄澄的枇杷,枇杷大而甜,一颗颗剥得水淋淋的喂到他嘴里去,塞得一张小口满满的,鼓起圆圆的一个包,小小的自己咧开没有门牙的嘴,笑得那样高兴。那样金晃晃的日头,照得他微微眯起眼睛,垂下眼去,重新将佩枪零零碎碎的部件一一装回原样,冷峻的眉目间已经带了一丝倦色。十余年下来,竟然一步步走到了今日。那样多的枪林弹雨,大大小小的征战,吞并了一个又一个割据为王的督军,连他自己都诧异这一切来得轻易。他竟然一一做到了,实现了父亲昔日的万丈雄心,终于挟重兵北上的那一年,他正好三十二岁。谁还曾记得他学的是机械?如今他唯一可能接触的机械,大约就是佩枪。考虑问题的时候他常常取出佩枪,就手慢慢拆成零碎,再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装回去。为此侍从室随时随地都预备有黑丝绒,供他擦拭枪。他拆得极慢,装得更慢,等到一支枪装回原样,必然是已经对所虑的问题下了决断。侍从官曾经讲笑话,说他一擦枪,不是即将用兵,就是要杀人。总归是叫人怕的吧,自己这个人,连最亲近的机要秘书平日见了亦总是唯唯诺诺。只有她不怕他。认识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他是谁,曾经有次高谈阔论,讲到时事,她批评颜志禹把持内阁,操纵军政。他觉得好笑,有意逗她说下去,她却不肯讲了。黄昏时分送她回家去,归鸟投林,一群群融入深紫色的暮色中去,远处城墙的影子像一条淡灰色的巨龙,横亘着巨大坚强的砖背。月亮升上来,有明亮如水的清辉,城墙狭长的影渐渐凝成浓重的黑色。她微微仰着脸,说得正高兴,微风吹动她后颈里的几丝茸茸碎发,他不禁想到水蜜桃,芬芳而香甜,一时不由得嗓子发紧。只是攥紧了车把,扭得十指都生了酸痛。她忽然亦觉得了,说:“还是我自己推车吧。”

他答:“不。”

仍旧替她推着她那部脚踏车,伴着她缓缓往前走去。她走路亦像小孩子,时不时踢到石子,忽然想起来:“咦,这条路今天真冷清。”

当然冷清,林荫深处,不知隐着多少宪兵,早就隔绝了行人交通,所遇到的路人其实皆是便衣。只有他与她沉默而缓慢地走下去,手中扶着的脚踏车偶然撞到一颗石子,“啪”一声响,重又归于沉寂。他忽然说:“来,我骑车带你。”

她迟疑了一下,他忽然笑了:“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她“呸”了一声,说:“我倒不怕你摔着我,我怕你摔着自己,到时我可不管你。”

他学她的样子“呸”:“我车技好得很。”

到底还是他骑车带着她。车轮飞转,他有好多年不曾骑过脚踏车,一路歪歪扭扭。她在车后座粲然大笑:“吹牛皮!吹牛皮!”

她越是乱动,车扭得越是厉害,他用力蹬着脚踏,车子终于平稳地滑向前方。她的笑声散在晚风中,一任裙幅如帆曳过夜色。风里有她发丝的清香,脚踏车前篓里是他带给她的大捧子花,那香气如同月色一样,清甜得无孔不入。那晚的月色那样好,他此生都会记得。她家院子是低矮的红砖墙,庭中有株极大的石榴树,枝叶一直探出墙外来。火红的千叶重瓣,一朵朵缀满枝头,夜里辨不出颜色,亦知道那红的浓烈,仿佛一簇簇火,燃到极处便骤然一暗。他与她道别,说道:“这石榴花开得真好,过几个月请我吃石榴吧。”

她哧地一笑,说:“这是千叶石榴,只开花不结果。”

一语成谶。幸福如同她的笑颜,总是仿佛触手可得,却又永远遥不可及。许久之后他一直在想,她是几时知道的?她到底是几时知道的?或者是他生日那天,他们在一间小小的馆子里吃面,她神色颇不自在,总是怔忡凝神。抑或是他送她归家的第二天,她留意到极远处总是跟随他们的汽车。他起了疑心,可她掩饰得极好,他被她瞒过了。或者,他愿意相信自己被瞒过了。他并不知道,或者,宁愿不知道。直到他终于迫她求他的那一日,他从来没有那样恨过一个人,从来没有过那样强烈的恨意,从体内每一根细微的血脉迸发开去,像是一种淋漓尽致的疼痛,椎心刺骨,就像有人狠狠地剜去心脏。他曾经想,如果可以杀了她,如果可以将她硬生生从记忆中剥去,那么,该是何其幸福。他的声音冷静自持:“你明白我想要什么?”

她的眼神空洞,声音亦是:“我既然来求你,当然知道。”

她的手指僵直,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扣。他忽然狠狠吻住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吻住她。他想象过无数次,向往终有一日可以吻她。她的唇冷得像冰一样,不带丝毫的温度与情感。他越吻越绝望,明明知道,完了,从今后,一切都完了。她顺从地任由他摆布,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他痛恨地加重了力道,咬破了她的嘴唇,腥甜的血在唇齿间蔓延。她微闭着眼,仿佛已经死去。她的冷漠令他更加发狂,即使死去,亦要与她纠缠到底。他肆意地在她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她不动不挣,像个没有知觉的布偶,直至最后的疼痛终于令她悸动了一下,她死死拧住床单,却没有发出半分声息。他从来没有那样绝望过,只是以更沉重的力道、更粗野的方式伤害着她。就那样完了,他与她短暂的刹那。他如同一只蛾,飞近了灯光,灼烧着双翅,才知道光明的美与热。他亲手将一切毁去,将一切虚伪都残忍地撕裂开来。从此,永远不再奢望幸福。当夜深醒来,看到远远缩在床角的她,蜷伏如濒死的小兽,连呼吸都微弱不可闻,他忽然心如刀割。他错了,错得那样厉害,他真的错了。他尽了一切努力去弥补,想尽了一切方法,小心翼翼地妄想将碎掉的一切重新粘贴起来。他甚至在许久之后的时间里再不碰她,每件事情都费尽心机,想去讨好她。但是已经完了,全完了。她恨他。恨得纯粹深重,不容任何余地。不论他再做什么,不论他再说什么,她都是厌憎无比。他一直想,终有一日吧,终有一日她能明白,能原谅,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做一切可以讨好她的事情。当她终于迟疑着对他浅浅一笑时,他几乎高兴得发了狂。那个夜晚是一场甜蜜的美梦,在半夜清晰地醒来,她偷偷取走他的枪,毫不迟疑地对准沉睡的他。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全身仿佛置身于冰窖中,冷得彻骨,等待着扳机扣动时那清脆的一声。“嗒。”

子弹从他的掌心里,一颗一颗顺着床沿滚落下去,落在地上,“嗒”的一声,指尖微动,接着又是“嗒”的一声,一声接一声地“嗒嗒”落着。她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像,凝伫于黑暗中,她举手将枪向他砸去,他一伸手就扭住她的双臂,她急切而短促地呼吸着,倔强并不出声。他起身冷笑:“下次记得检查弹匣。”

她试过两次,知道无用,便不再试。偶尔她亦会和颜悦色地对他,他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每次总是贪恋那一刹那的温暖,于是纵容地忍了下去,佯装不知。就当是真的吧,总会有一刻其实是真的吧,每次都这样自欺欺人地想,可是一次比一次失望,直到最后的麻木。她这样恨他,恨得连半分希望都吝于恩赐。他的耐心一分分磨去,每次深深地失望之后,总是狂躁而凶狠地想,杀了她!杀了她!如果可以将关于她的一切都从记忆中抹去,杀了她。他却再也承担不起任何失去,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再也不能失去这最后一丝渺茫。哪怕她恨他,哪怕她再也不肯对他稍假辞色,可是他不能没有,哪怕只是她的躯壳。他如同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抓住,再不肯放手。在她离开后许久,每当雷雨夜里,他总是会立刻醒来,仿佛有谁在心底深处,深深烙上那个印记,每逢雷声沉闷地滚过,就会唤起柔软而清晰的痛楚。他一直记得,她害怕这半夜的雷声,她甚少有柔弱惊惶的时刻,唯一的一次,便是有次半夜雷雨大作,她脸色苍白,胆怯而惶然地靠近他,那是唯一的一次,她肯主动地靠近他,不因为任何目的,不因为任何她所想要获取的,仅仅只因为雷声。那几乎是他们之间最平和亲密的一晚,没有争执,没有心机,她孱怯地蜷伏在他怀中,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口。她芬芳的气息氤氲在他的臂怀,他几乎不敢呼吸,只怕这一刻其实又是一场美梦,随时都会醒来。而窗外轰隆隆的巨响,夹着哗哗的雨声,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划破夜空的黑寂。在紫色弧光闪过的一个刹那,可以看见她苍白的面容,眸中满是惊怯的依恋。离别后的那两年里,无数个雷雨夜里,他总是自梦中惊醒,惦记着她害怕,她会害怕。她却永远不会在身边了。他缓慢而迟疑地伸出手去,虚虚地拢住空幻的人形。如果有她,哪怕只是躯壳,也是好的,如果有她,即使她再恨他、再讨厌他,亦是好的。没有人知道那种滋味,绝望得几乎可以令人发狂。直到他再次望见她。她在礼堂外的窗边,装扮如同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女学生,可是于千人万人的人海里头,他一眼就望到了。那是刻骨铭心的身影,如同烙铁,一处处深深烙在心底。期望了太久太多,在看到她的一刹那,犹以为自己又是眼错。可是明明是她,真的是她,是她。已经有值夜的侍从官听到动静,谨慎地在走廊外放重了脚步走了个来回。意在静候他的传唤。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这样爱她,她也不过视若不见。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成全她:“来人!”

“报告。”

“将她带出去。”

他冷漠地看着她的眼睛,“这个女人意图窃取机密情报,交给六组去处理。”

“是。”

侍从官谨慎地回答,伸出手来。“别碰我。”

她微微仰着头,“我自己走。”

她走掉了,地上还扔着她的衣服,暗蓝凤尾图案的旗袍,一尾一尾的翎毛,在灯光下幽幽地闪烁着孔雀蓝的光泽。一双崭新的白色镂花漆皮鞋,起初被他随手脱下来,一只扔在衣服上,另一只不知踢到了哪里,她是赤着脚走的。身侧是圆粗的雕花橡木床柱,他突然发疯一样,将头重重磕在那柱子上,“砰”,沉闷得像是远远有人开了一枪。花纹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中,血凝滞地流下来,痒痒的,像是细微的小虫缓缓地蠕动而下。他纹丝未动,仿佛借着额头上的痛楚,才可以减轻那种椎心刺骨的感觉。侍从官在虚掩的门外问:“颜先生?”

“滚!”

他骤然发作,歇斯底里,“都给我滚!”

门被无声地关上了。他很慢很慢地,很慢很慢地蹲下去。拾起她的衣服,冰凉的缎子,酸凉的水钻,空气里还有她的香气,氤氲不散。嗒!小小圆圆的血印,滴落在她衣服上,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也并不伸手去拭。嗒!嗒!更多的血滴下来,叠在那孔雀蓝的翎羽上,他眩晕地盯着那片渐渐濡散的血红,死死盯着。特训科六组是专门负责审问关押间谍的机构,牢房并不大,十步长,六步宽。什么都没有,不仅没有床铺,连稻草都没有一根。冰冷的水门汀地面,反射着走廊里路灯幽冷的光。她抱膝静静坐在角落里,身上还穿着他的寝衣,开司米柔软而轻暖,只是手足已经冻得青紫,渐渐麻木失去知觉。天亮了。“哐啷”一声门被打开,军靴沉重的声音踱进来。军靴在她面前停住:“起来!”

她被粗鲁地扯了起来,因为四肢麻木,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就被拖出了牢室。走廊的尽头是一间极大的屋子,没有窗子,灯开得雪亮。墙上整齐地挂着一样样的刑具,地上生着四个火盆,盆中刚添了炭,火苗熊熊燃着,空气里还有皮肉烧焦的味道,令人欲呕。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将一切隔绝在外。她从来没有体会过那样多的痛苦,当奄奄一息的时候,偏偏又有一桶冷水兜头浇下,寒彻身心,逼迫她哆嗦着醒来。十根手指早就血肉模糊,看不出任何形状来,血还在一滴滴地往下滴。每寸肌肤都在痛,万千根神经都无比清醒地感受着疼痛。痛!痛不欲生。竹签一根根钉进去,再拔出来。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指骨破碎的声音。她再次昏厥过去,然后重新被辣椒水呛醒。她麻木地想,离死还有多远呢?可是她没有死,像是只沉重的麻袋,被拖回牢房去,扔在地上。地上很冷,连只蚂蚁都没有。窗齿上挂着尺许长的冰柱,反射着晶莹的日光。天晴了。这个冬天这样寒冷,连有太阳的日子都这样寒冷。她想起许久之前的悠远冬日,为了讨好她,他专门抽空陪她去积泊潭看雪。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雪仍搓棉扯絮般落着,绵绵无声。潭水早就结了冰,像一面琉璃镜子。他替她围好大衣貂皮出锋的领子,小心翼翼地问:“冷不冷?”

她没有回答,他也早就习惯了,很多时候她并不理睬他。睫毛上落着雪花,像是朵绒绒的小白花,挡去视线中的大半。远处可以看见侍从室放出去的岗哨,一个一个的小黑点,从山腰散落下来。她心里只在盘算,怎么样开口套问他进攻翼州的准确日期。后来她还是问了:“你几时走?”

他迟疑了一刹那,然后就笑了:“你要是想我留下来陪你,我就不去了。”

她转开脸去看雪。就因为她问了他这一句话,他很是高兴了几天,连着几天总陪着她,说话的时候也不避开她,她因此听到了准确的军事行动日期。他对着她的时候,脾气总是特别好,总是顾着她的脸色,她若是不乐意,他也并不会碰她。甚至没有她的允许,他都不会进入她的房间。只是有次半夜她突然醒来,睁眼看到他坐在床侧,无声地凝望着自己。看到她醒了,他顿时站了起来,立刻走开到数步之外,才回头看了她一眼。他近乎于讨好她。可是越是这样,她越是厌憎。她精疲力竭地睁开眼晴,疼痛已经夺去了她的大半意识,他看着她,眼中流露出惊恐的绝望。他为什么在发抖?他抱起她,她全身的骨头都似已经散架,轻飘飘的,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重兰……”她用最后一分力气睁大眼睛。“重兰,”他的声音支离破碎,整个人就像濒临绝境的困兽,“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她昏昏沉沉地合上双眼,终于吐出了一个字:“疼……”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种无穷无尽的折磨,连梦里都不放过她。疼!疼!疼!她不知何时睡去,又不知何时醒来,疼得满头大汗,咬破嘴唇,血顺着嘴角淌下去,只是疼。手上的伤已经缠好了纱布,却疼得她恨不得砍掉双手。她在床上无力地扭曲,看护死死地按住她,给她注射针剂。疼痛终于渐渐消失,世界虚幻起来,她舒适而安逸地叹了口气,歪着头重新沉沉睡去。等伤渐渐好的时候,她已经离不开那种针剂了。他舍不得她,他终究是舍不得,将她从鬼门关里拖了回来,她却成了有呼吸的活死人。药瘾发作的时候她什么都肯,肯对他笑,肯对他好,所以他纵容她用药,只为贪图那一刹那的幻觉。“志禹……”她的声音滑得像缎子,整个人没有半分力气,软软地依偎着他,“嗯?”

他搂着她的时候,她也不安静,像一只猫,扯着他的领子,烦躁的,不安的:“针呢?”

他将小小的药瓶交给她,看她欢天喜地地用颤抖的手去注射。他从身后抱住她,她回过头,吻他。生涩而冰冷的嘴唇,带给他莫大的欢乐与痛楚。他在透支着幸福,如果今生已经注定要下地狱,那么,他就在地狱中陪着她好了。药瘾不发作的时候,她常常坐在窗台上,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他怕她跳楼,下令将所有的窗子全装上了雕花的铁栏,她也不过懒懒地一笑。有天她依旧坐在窗台上,他慢慢地走近她,她指给他看:“小鸟。”

一只灰色的麻雀,在窗前的树枝上歪着头,盯住他们片刻,拍拍翅膀飞掉了。她的声音很轻,他差点没听懂她说了句什么:“春天已经来了。”

她脸色白得没有半分血色,人早就瘦得脱了形,像是张纸的剪影,吹口气就会飘走。他问:“花都开了,要不我陪你上玉鸣寺看樱花去?”

她脸色很疲倦,睫毛的影子黑而重,像两只蝶,停栖在眼上,她闭上眼睛:“我累了。”

他以为她在养神,她却软软地倒下来,整个人就那样倾下来,他本能地抱住她,她的身子轻得几乎没了重量,他的指尖却已经沾染到黏腻的液体。他怔忡地抽回手,看着手上的血。“夫人怀孕只有一个多月,因为用药的原因,胚胎发育畸形,所以才会流产。”

医生小心翼翼地说道,“她的身体已经被毒素破坏殆尽,以后只怕也很难怀孕了。”

他曾经多么梦想有这样一个孩子,在最初的那次,得知她怀孕之后,他一直在梦想着那个孩子。如果他们之间有个孩子,或许她总有一天会肯放一点真心对他,哪怕仅仅为着孩子的缘故。可是她残忍地扼杀了这一线希望,她从楼梯上滚下去,摔掉了那个仅仅三个月大的胎儿,就如同割掉一个令她厌恶的脓疮。她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将他的骨血从自己体内剥离。如今再也没有可能了。他亲手毁掉了一切。这就是报应,他用这样的方式惩罚她不爱他,上苍就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应他。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她,或许是不敢看到她的眼睛。只知道她的药瘾越来越深,成天被关在屋子里,人已经精神恍惚。他终于独自一个人走上楼去看她。她对着墙在笑,笑一会儿停一会儿,看到他时,眼睛根本没有焦点,只是一片茫茫的空白。转回头去,依旧对着墙笑。她已经不认得他了。她是秋天里死的,满园的菊花开得正好,她房间花瓶里插着几枝“含玉”,香气幽远。她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了,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抱着她,不敢动弹,她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他只怕自己稍稍一动,她就会停止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气息。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她一点一滴从自己指间流逝。一直到最后,灌进去些参汤,她的眼睛才渐渐有了些神采,嘴角嚅动,仿佛是想说什么。他急切地凑近,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西风里菊花的香气,若有若无。“志禹……”他不知她是不是清醒,因为她清醒的时候从未这样唤过他的名字,她说:“你的头发白了。”

她的眼神渐渐涣散,他一动也不敢动,坐在那里,抱着她,只怕稍一动弹,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呼吸。可是她已经再无声息了。天渐渐地黑下来,暮色四起,侍从官没有一个人敢进来,最后是幕僚长赶了来,才打开屋子里的灯。幕僚长是他的父执,自幼扶携他长大,倚为肱股,但他毫不迟疑,拔枪就向他射去。子弹打偏了,幕僚长只轻轻吸了口气。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光线那样刺眼,床对面是红木雕花的梳妆台,安着大玻璃镜子,照着他们。她的手垂在底下,瘦弱得像孩子的手,小小的,细细的,青白的颜色,像是冷,没有回过血色来。他看到镜中的自己,两鬓已经全白了。他三十五岁,这天正好是他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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