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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1 / 1)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缕淡淡的轻烟,散入殿宇深处,喃喃的梵唱,偶有只言片语传出帘外。地上烙着细长的窗棂花样,一样样的万字不到头,光亮如镜的金砖地,仿佛起了花样棱角。内官们屏息静气,殿中静到极处,只闻檀香悠远,仿佛深寺一般。“王爷这边请,”新任的司礼监秉笔司太监王丛躬着身子,显得十分殷勤,“太后在佛堂里做功课,王爷略宽坐,奴婢这就叫人去回禀太后。”

豫亲王点了点头,问:“皇上呢?”

“皇上刚睡着了,哎哟哎,这位小主子,真是了不得,折腾得几个奶娘都一身大汗,最后还是太后接过去,才算哄得睡了。哭得嗓门那叫个响亮,啧啧,老太傅就说过,咱们万岁爷将来一准是位神武之帝,啼声惊人。”

坐不过片刻,便听见帘栊声响,有衣声窸窣,旋即熟悉的香气淡淡氤氲而至。他起身行礼:“臣见过太后。”

“王爷不必多礼,请坐。”

隔着帘子,也听得出语气温婉,他身为摄政王,体位尊贵,年轻的太后日常也并不受他的礼,反倒十分客气。内官们都退了出去,他将今日内阁议的几件事都一一奏明,隔着帘子,只朦胧瞧见她一身素白的孝服,不由得垂下眼帘。因为先帝崩逝未满一年,所以阖宫仍在服丧。那一抹素白,仿佛是帘底的杜鹃花,不带半分脂粉颜色,却灼灼映在眼底。几件要紧的朝事说完了,有短暂的静默,她忽然问:“你今天来得怎么这样迟?”

他迟疑了一下:“今日和几位阁臣商议河工……”一语未了,忽见她娉婷而起,伸出素白的手,揭开了帘子,他不作声,只是站了起来,默然往后退了一步。她款款走至他面前,忽然嫣然一笑,“棣儿哭了这半日,才刚睡着了,你也不瞧瞧他去?”

刚弥月的小皇帝在东暖阁,躺在摇篮里睡得正香,襁褓倒是百家布,是如霜亲自命内官悄悄去贫苦人家讨了来,进入宫中后三蒸三曝,然后又亲手一针一线缝纳成,只为同民间一般讨个贱意,好养活,只不过这百家布襁褓外头倒又搭了一条金线织锦团龙的小被,这是御用之物,普天之下,再无尊贵如此。大约是太暖,孩子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他不知不觉露出微笑,待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孩子的脸,又怕自己的手冷,惊醒了他。如霜立在他身畔,轻声道:“真是狠心——到了如今这地步,还不肯为我们娘儿俩打算打算。”

他悚然一惊,慢慢直起身子,望着她。她嗤地一笑:“别这样瞧着我,吴昭仪前日生了个儿子,你却派人拿个女婴去换了出来,这样的事,瞒得了旁人,难道也打算瞒我?”

他隐忍地皱起眉:“那是四哥的孩子。”

“留着他,就是祸根。”

“不行!”

他骤然爆发,“我不准!”

声音稍大,惊得摇篮里的婴儿身子一搐,旋即“哇”一声就大哭起来。她抱起孩子,一边拍着哄着,一边狠狠瞪着他:“就为着棣儿,也不能留那个祸胎。”

“不行!”

他脸色阴沉得可怕,“慕如霜,你要是敢做那样的事,从此之后,我们恩断义绝。你垂帘听政一日,我便再不踏入朝堂半步。”

如霜嗤地一笑,渐渐将孩子哄得重新睡着,方才轻嗔:“瞧瞧你这样子,跟要吃人似的。动不动就掼乌纱发脾气,真狠心,你要撂了挑子,这偌大的朝廷,千头万绪,叫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棣儿才刚满月,你就真的半点也不心疼他?”

俯低吻了吻孩子的脸,忽道,“咦!你瞧,棣儿在笑呢!”

是真的在笑,刚足月的婴儿,睡梦里无忧无虑的笑容,仿佛能融化这世上的一切坚冰,笑得人心底里都软了。如霜柔声道:“我知道你不忍,但那孩子真不能留,有他就没有棣儿,有棣儿,就不能有他。我们受再多的苦也就罢了。”

她细语如喃,“棣儿还小,怎么能不为他打算?”

豫亲王只觉得烦躁莫名:“这事改日再说。”

如霜亦不再逼迫,笑着又问:“午膳就在这边用好不好?我叫小厨房里做了菜,天气冷了,空着肚子骑马回去,门上准又有一大堆人等着你议事,必又顾不上吃饭,回头饿伤了胃。”

豫亲王本不愿在这慈宁宫中多做逗留:“太后若没有旁的事,臣先告退。”

便起身欲走,但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却扯住了他的衣袖,只道:“棣儿,叫你皇叔留下来陪咱们娘儿俩吃顿饭。唉,总归是你命苦,你爹这样狠心,撇下咱们两个不管。”

豫亲王见她楚楚可怜,眼中水光盈然,瞧那样子倒真的像要哭了,终究禁不起她这样的软语娇声,于是只得留了下来。他从宫中出来,时辰已晚,冬日昼短,待回到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分。府外照例是车水马龙,写着官衔的西瓜灯一盏接一盏,半条巷子塞满了官轿、车马,远远见着摄政王的顶马仪仗,巷子里不由得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门上的虞卫早就迎出来。豫亲王下了马,门上正掌灯,持着蜡钎的内官见着他,忙垂手避在一旁。栲栳大的灯笼刚刚点燃了一盏,因是国丧,烛光映着白底灯上一行扁且细的蓝字:“敕造摄政王府”。另一盏还没点燃,在初起的夜色里,雪白的灯在风中微微摇动,仿佛怪兽的巨睛,闪烁未明。处置完了几样要紧的公务,总管才觑见空回禀他:“王爷,迟提辖回来了。”

因平乱有功,年方二十许的迟晋然已经官拜提辖,此时只是便服,进来便给豫亲王行了礼,豫亲王挥一挥手,满屋子的内官丫鬟顿时退了个干净。“这个乳娘,是从小扶掖属下兄弟长大的,所以旁的不敢说,但人一定靠得住。只是地方一时间不好找,得慢慢谋。”

豫亲王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倦意:“不必了,就把孩子留在府中吧。”

迟晋然吃了一惊:“留在府里——”“留在府里,”豫亲王很快下了决心,“你去告诉师爷们,替我写个正式禀文给宗人府,就说我收了名义子——让宗人府记谱。”

迟晋然没想到他会这样打算,迟疑道:“就只怕宫里边……”豫亲王道:“她不敢,只要把这孩子留在我身边,她就不敢,她如今还有忌惮我的地方,一时半会儿,她还不敢轻举妄动。”

迟晋然想了一想,虽然微觉不妥,但目前形势迫人,除此之外,确实别无良策。于是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既然要入谱,王爷就得给那个孩子取个名字,禀文中好记载。”

依定制这一世皇子名字应该从木,所以小皇帝名“棣”,那是礼部精心挑选了三个月,从典籍里头选出十多个字,然后呈摄政王与太后过目,太后又亲笔圈出这个“棣”字。从此之后,普天之下,凡遇此字,皆需缺笔以敬讳,万民再不能直呼,因这是帝名。而府中的这个孩子,虽然千辛万苦地活了下来,但即使身为摄政王世子,名字亦不能从木,否则,那就是僭越,而宗室子之名只能从日。“就叫曜,”豫亲王很快拿定了主意,“日出有曜。”

他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仿佛是叹息,“长夜虽漫,也总有天亮的时候。”

【全文终】从喜帕缀下的密密流苏间望出去,只能看见朦胧的满室红光,想是案上高烧的红烛,滟滟流光,照得满室皆春。外面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内官特有的尖细嗓音,还有衣裳,拂动脂粉香气,是侍候在屋中的大丫头们行礼如仪:“见过王爷。”

“起来。”

陌生的声音,透着淳厚,听在耳中,仿佛一震。叮当的轻响,是身侧喜儿腕上的翠玉镯子,今日一直伴着她,扶她下轿,扶她跨过火盆,扶她跪拜行礼,扶她谢过天地君恩,扶她进这房中来,陪她端坐一直到晚间。秤杆微凉,轻轻地探入喜帕底下,眼前豁然一亮,天地间都是一片喜洋洋的红色,而他站在众人中央,正望着她。她很快地低下头去,不过一瞥,却已经看清了他的眼,他的眉,他饱满高洁的额,他刚毅微抿的嘴,但嘴角微弯,是笑了。虽然深深低着头,她不禁也抿着嘴笑了。若是被娘亲知晓,一定又是一顿好教训,新妇怎么可以笑?自从旨意下来,阖府中竟是忧过于喜,娘亲不止一次地对着父亲叹气:“千挑万选,怎么就看中了我们家意儿?”

而父亲脸色微沉:“这是恩典,你胡说什么?”

是啊,这是莫大的恩典,由太后亲自下旨,将她指婚给摄政王,金册金宝,光粲流离,由礼部颁授,册封为豫亲王妃。摄政王行亲迎之礼,一路上仪仗迤逦,鼓吹细乐,鞭炮声震耳欲聋,九城百姓几乎倾巢而出,扶老携幼壅街堵巷,看摄政王“娶新妇”。而她坐在轿中,听着外面嘈杂的人声、马蹄声、鼓乐声、鞭炮声,轿子走得又快又稳,刺金绣花的轿帷微微晃动,仿佛漾起金色的波纹,而这一切仿佛梦境。在旨意下来之前,怎么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嫁给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因为自己的父亲,只不过是世袭的一个三等侯,领一份闲散的差事,满城的权贵豪族,太多出色的美貌贤良女子,怎么数也数不到她头上来。赐婚的旨意下来,举家皆惊。因为太后垂帘称制,而豫亲王摄政,市坊间有着各种各样的传闻,传得最厉害的就是豫亲王骄矜跋扈,把持朝政,而朝臣们分党结派,一派“拥统”,一派则是豫亲王的心腹,自然势成水火。虽然看着仍旧是朝野平和,君臣融融,其实冰底下的旋涡暗流,已经激涌已久。昨日晚间依着西长京中旧俗,出嫁的女儿在娘家的最后一夜,要由母亲陪寝,母亲亲手替她卸了晚妆,拿着牙梳替她梳理长发,铜镜里映着母亲的眼,隐隐似有忧色,说:“孩子,王府不比家中,何况摄政王身份尊贵,你别再使小性子,说话行事都要谨慎,莫失了王妃的身份。”

欲语又止,最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儿啊,这都是命,将来只看你自己的福分了。”

是啊,这都是命。自打赐婚的旨意下来,喜儿便想法子打探一句半句的消息,零零碎碎地讲与她听。原来这桩婚事,亦是有着前因后果。太后看中西靖王的女儿,意欲认作义妹,嫁与摄政王,而“拥王派”却相中大将军余平的女儿,亦意欲以联姻来制衡。两派僵持良久,只得互让一步,随便挑了个最不相干的人,便是她,册为豫亲王妃。这都是命,在轿中,她也惴惴不安了许久,只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什么样一个人。但自己千般万般臆想,今日晚上红烛之下,骤然一见,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一个人,眉目清俊,望住自己,微微带着抹笑意。心里一暖,便觉得安逸了。四位喜娘斟上了合卺酒,又剪亮了红烛,为首的那人躬身行礼,低低道:“请王爷王妃早些安寝。”

便率着下人们连同喜儿一起无声退出去。最后退出去的内官倒拽了门,很轻一响,倒令得她心底又是一震。销金香炉中焚着越合香,从兽吞中吐出幽幽的烟缕,烛光映着绯红的帘幕,仿佛梅花得了雪意,越发殷然滟红。他眉目间略有酒意,想是在前面宴席间吃了好些酒,这样的日子,虽然是摄政王,原来也不过是个新郎官。他身上亦有淡淡的酒香,她忽然觉得心里怦怦跳,自幼从不曾跟陌生男子独处一室,何况是这样的夜里。过了许久,才听见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湘意,”仓促答了方觉得失礼,于是又补上一句,“臣妾小字湘意。”

他笑了:“我知道了。”

她有点窘意,立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定滦。”

她眨了眨眼睛,才明白他是在告诉自己他的名字,其实她已经知道的,兴宗第七子,先帝最爱重的一个同父异母胞弟,豫亲王定滦,自从当今皇帝登基,便敕封摄政,她的夫君——只怕普天之下,再无人如此直呼他姓名——不禁又低头一笑,只听他语气温和:“王妃饿了吧?从早晨到现在。”

从离家到王府,一路上繁文缛节,到了这深夜,她终于想起来一整日自己确是滴水未沾。王妃……早晨离家的时候,父亲送出正门,隔着轿帷,她听到父亲的最后一句说的是:“臣恭送王妃。”

一声便将她的人生划成天堑,从此后,她是王妃,连她的亲生父亲,都成了臣子。但从他的嘴里听到这陌生的称谓,却莫名其妙觉得很安心。他已经在桌边坐下,向她招了招手,她满心喜悦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十二干果、十二蜜饯、十二细点,一桌子的精美吃食,他捧起酒卮,刺绣着复金龙纹的衣袖滑落下去,依例只有御衣常服才能用龙纹,诸王朝服方才许用蟒纹,而前年他曾以皇帝的名义下过特旨,摄政王常服亦可用龙纹。特旨的邸报发下来,湘意的父亲曾皱着眉叹道:“竟然僭越至此!”

所以她此时见着,不由得想起来,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已经看到他的手指很细,不若男人的手,但指间有薄茧,摩挲着衣服沙沙作响。他正望着她,她于是也捧起酒卮,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酒作蜜味,入喉极香,微微有点辣,呛得咳嗽起来,他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只觉得心中发热,也不知是因为吃了酒,还是因为他的手。不知为什么,他的手忽然停留在她的肩头,一直过了很久都没有放下,她慢慢抬起头来,却见他目光虚虚地越过了她,只望着窗外,这日是十五,月色遍地如水银,仿佛一层轻纱,笼在天地间。有风过,吹得烛焰摇动,她不由得轻声叫了声:“王爷。”

他终于收回了目光,对着她笑了一笑。仿佛只略合了合眼,天还没有亮,已经是卯初时分,必得要起身了。上房里侍候的丫鬟们鱼贯而入,洗漱更衣。豫亲王换了朝服,她第一次看到他穿朝服,束发金冠,赭色的江水海牙,已经近乎御用的赤色,腰束金镶白玉版带,只显得长身玉立,英气勃发。室中掌着明灯,四下里明亮如昼,她讶然发觉,二十七岁的摄政王,两鬓已经略染风霜之色。刺金绣雉的翟衣比昨日的嫁衣更要繁复精美,四五个丫头帮忙一层层地穿戴,罩上褙子,最后是宽三寸二分、长五尺七寸的霞帔,绕过脖颈,披挂在胸前,下端垂着金玉璎珞坠子。发间更插戴沉重的九翚四凤冠,这是正式的大妆,因为立时要进宫去谢恩。喜儿小心翼翼捧着镜子,交错倒映在案上镜中,让她看髻后插戴的珠花,她却从大铜镜中望见他的脸,他更衣比她要快,所以只是在一旁含笑望着盛装的她。画眉深浅入时无,她忽然想到这句诗,心底不由得一甜。她乘轿,他骑马,方至宫门,远远已经见到内官候在一旁,高声道:“有旨意。”

豫亲王并不下马,就于鞍上欠了欠身,示意内官宣旨,原来是太后懿旨,赐摄政王妃宫内乘辇。这是后宫妃嫔方才能有的殊荣,她心中惴惴不安,但豫亲王只说了句“谢太后恩典”,便示意她上了步辇,只听得抬辇的内官脚步又轻又快,而豫亲王依旧乘马,“得得”清脆的蹄声响在她辇前。这是她第一次入宫,穿过宏伟轩丽的德抚门,举目只见金碧辉煌的层层琉璃重檐,连绵如碧海,而朝阳映照其上,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一重重的垂花门,穿过笔直的天街,漫长的宫墙仿佛两尾赤色的巨龙,延伸至遥远处。她这才明白为什么要乘辇,因为步力无法可及。最后在垂华门外降了辇,豫亲王亦下了马,有内官自门中迎出,她瞧那服色是正三品,便知此人即是被称为“内相”的慈颐殿总管太监王丛。果然,只见那内官已经疾步下了台阶,跪下行礼:“奴婢见过王爷、王妃。”

豫亲王道:“有劳王公公。”

王丛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满脸堆欢:“王爷客气了,请王爷、王妃随奴婢来。”

步上汉白玉阶,又有一对女官笑吟吟迎出来,齐施一礼便转身引得二人入殿。殿中极静,金砖上另铺了釜州所贡织花厚毯,侍立的女官皆是六品以上品秩,静幽的殿中唯见女官软金冠上垂翅颤颤。她听见自己长长的裙裾拂过,沙沙一点轻响,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发慌,他却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面南的宝座上,端坐着一位雍容的贵妇,隔得远,只能看见她赤色的翟衣,仿佛云天深处的一抹流霞,渐渐走得近了,可以看清她头上华美的九龙九凤冠,垂下细密的流苏,在深邃幽暗的殿宇深处,如水波般溢出珠宝华然的丽光,她知悉这便是当今的皇太后慕氏。于是双双按礼制跪拜,行了见驾的大礼。“快快请起!”

皇太后的声音清越婉转,十分悦耳,“赐王爷王妃坐。”

立时有内官端过椅子,再谢过恩方坐下,她这才大着胆子抬起眼来,看清了太后的容貌。今年二十二岁的皇太后,美艳仍如十八九岁的丽姝,雍容华贵中透出妩媚娇丽。盈盈一笑间,竟然令人觉得神动意摇。“七妹妹生得好容貌,七爷真是有福气。”

皇太后含笑道,“七妹妹不要拘束,原本就是一家人。”

内官们奉上茶,她又起立谢恩,皇太后又是一笑:“七妹妹别这样客气,何况往后还要常常进宫来,陪我说说话才好。”

她语气极是柔婉动听,说得好一会儿话,皆是些家常闲语,似乎真的如寻常妯娌一般。湘意的一颗心终于渐渐放下,觉得这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其实十分平易近人。“启禀太后,皇上来了。”

王丛尖细的声音响起来,豫亲王放下茶碗站了起来,她亦连忙起身,刚一转身,已经见着小小的身影在门口一晃,仿佛一支小箭射入殿中,后头跟随簇拥着大堆的宫女太监,为首的内官亦是三品服色,直急得满头大汗:“哎哟!万岁爷!慢些!慢些!”

“七叔!”

小皇帝一直扑进豫亲王怀中,豫亲王蹲下来,伸手替那小人儿整理袍带,抬起头来注视着凝汗的晶莹面庞,笑着说:“皇上又长高了。”

小皇帝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七叔这几日都不来看朕,郭正一说你娶新婶婶去了,七叔,娶新婶婶好玩么?”

一句话令得殿中人都笑起来,连皇太后都笑了,湘意敛衽为礼:“臣妾见过皇上。”

“免礼。”

嗓音清亮,乌溜溜的一双黑眼珠打量着她,仿佛是疑惑。皇太后道:“棣儿,放开你七叔,像什么样子?莫叫你七婶婶笑话。”

小皇帝越发像扭股糖似的:“七叔教朕开弓吧,七叔答应了教朕的。”

豫亲王道:“等过几日闲了,臣再教皇上。”

小皇帝噘着嘴道:“你几日得闲?朕打发人去找你,你不是在内阁就是在枢密院,总没工夫来陪朕玩。”

皇太后款款步下御座:“别缠着你七叔胡闹,棣儿,你瞧新婶婶长得好不好看?”

小皇帝这才又打量了湘意一眼,说:“好看。”

内官宫女们皆忍俊不禁,谁知小皇帝又补上一句,“没有母后好看。”

到底只是四岁的孩子,天真烂漫口无遮拦,豫亲王仿佛怔了一下,湘意倒忍不住笑了,皇太后亦笑了:“这孩子,就会胡说八道。”

小皇帝一来,殿中便热闹许多,他缠着豫亲王问东问西,极是亲热,皇太后只是在一旁笑吟吟看着,听着小皇帝脆生生的声音告诉豫亲王,这几日自己新认得了什么字,又有了什么新玩意儿,哪个内官逮到了好大一只蟋蟀给他……皆是稚声稚气没要紧的闲话,而豫亲王听他讲得津津有味。他们在宫中耽到午时,又领了皇太后的赐宴,方才向皇太后告退。皇太后唤了声:“如意。”

只见一名婉侍应声捧出一只金盘,皇太后笑道,“七妹妹别嫌弃,当是见面礼吧。”

这是赏赐,谢恩之后方接了过去,原来是一双白玉钏,雕琢成缠枝莲花,触手生温。皇太后亲自替她笼到腕上,执着她的手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七妹妹要常来。哀家一个在宫里头,也闷得慌,总想着妯娌能来走动走动。”

语气甚是诚恳,回府的轿中她想,其实瞧起来王爷与皇太后并非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尤其对小皇帝,王爷倒是真心疼爱,不若外间传说。回到府中先换衣裳,豫亲王便遣人来请:“王爷请王妃到后堂。”

于是忙带着喜儿去了后堂,只见豫亲王坐在那里,见着她道:“也没什么事,你先坐下来,见见家里人。”

从昨日进府到今日,果然还没有见过王府中诸人,首先见礼的便是豫亲王的义子,单名一个曜,由乳母引着粉妆玉琢的小人儿。未过门之前,也听过几句闲言碎语,有人说这是豫亲王亲生之子,因为生母是一名歌伎,身份卑下,所以才认作义子,亦有人道这是豫亲王挚友之子,父母双亡,所以收为螟蛉。三四岁的孩子,虽然犹带稚气,可是行动有礼,跪在锦垫上规规矩矩地磕了头:“见过母亲大人。”

湘意只觉得心底一软,忙忙扶起来,牵着他的小手,只觉得这小小人儿十分惹人怜爱,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秀气得像女孩子,倒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然后便是豫亲王房中的大丫头:“奴婢碧珠见过王妃。”

这亦是湘意未过门就听过的名字,连忙也伸出手搀住了,说道:“不必多礼。”

只觉得这碧珠是个眉目清秀、落落大方的人。豫亲王并不好色,虽然一直未娶,房中也只有这个大丫头,听闻府中皆是她在管事。果然见过了诸人,碧珠又独独留下来,先施了一礼,然后双手奉上一双对牌,道:“如今王妃来了,奴婢们也有了主心骨,这是府里的对牌,日后听凭王妃差遣。”

湘意道:“你是侍候王爷的人,日后诸事我也要倚仗你。”

她话说得十分客气,碧珠忙道:“王妃言重了,奴婢不过在府里多待了几年,这府里的人和事,比王妃多知道些罢了,日后王妃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然后便转脸问,“他们都来了么?”

一个丫鬟答:“都来了。”

原来是二门内管家的婆子们,一一进来见礼。偌大的王府,各处的差事亦多,每日大事小事,亦有数百件。朝中王妃、公主、诰命们往来,生辰做寿,婚丧嫁娶,几乎日日都有,何处该送礼,何处送礼该轻,何处送礼该重,何处既要送礼亦要赴宴……中间皆要拿捏妥当,而府中诸事亦多,湘意忙了足足两三个月,幸得碧珠如左膀右臂,喜儿亦十分得力,方才将府里的诸人诸事都理顺了十之八九。这一阵忙,已经入了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了。豫亲王要预备上苑秋狩之事,所以晚间特意进上房来,湘意正与喜儿吃饭,忽然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内官尖细的声音:“王妃,王爷来了。”

底下人都留在了门外,只有多顺侍候豫亲王进来,湘意不妨今日他这么早进来,忙笑着站起来:“王爷今日回来得倒早,用过晚膳没有?”

豫亲王公事多,十日里头,倒有九日不在府中用膳。偶尔回府中来,多半又是在外头书房里跟属官幕僚应酬,此时只见小几上放着几碟清爽小菜,另有一海碗紫粳米细粥,说:“今天我就在这儿吃吧。”

湘意忙叫喜儿:“叫厨房加几个菜来。”

豫亲王道:“不用了,看这几样就很清爽,我就喝碗粥。”

湘意于是拿了牙箸,亲自拨了一碗粥双手捧给他,豫亲王接过了粥,也不过拨了两口,就又撂下了。湘意见他眉头微皱,倒仿佛有心事,不由得叫了声:“王爷。”

“嗯?”

豫亲王倒似骤然回过神来,对着她笑了一笑,说道,“过几日就要秋狩了,皇上年幼,照旧年的例子都是我代皇上去,这一走就得一个多月。”

说到这里,忽又停了一停。湘意道:“王爷放心,这府里的事我虽还不大熟,但有碧珠帮着我,王爷只管忙正事就是了。”

豫亲王忽又一笑,说:“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曜儿还小,我想着从明日起叫他进来跟你住,你也好照应些。”

湘意倒是真心喜欢那孩子,听见豫亲王这样说,很是高兴,立时就命人去收拾屋子。豫亲王吃了半碗粥,脸上倒微有倦色,接了喜儿绞的热毛巾,擦了一把脸,却将那毛巾握在手里,束成一把,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掌心。过了好一会儿,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将毛巾往几案上一撂,起身就往外走。湘意倒不妨他此时还要出去,于是叫了声:“王爷。”

豫亲王回过头来,有几分歉然地说:“我还有事要去外头,你早些睡。”

湘意听他这样说,知道他有正事要忙,所以让喜儿剪了灯,又挑了两支线来绣,一直到倦了方睡下,刚睡下没有多大会儿,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地拍门,低低地叫了两声“王妃”。豫亲王不在的时候,喜儿就睡在外间,听见声响忙披衣起来,问:“是谁?”

是后头暄日堂的乳母打发来的人,说是曜公子突然急惊风,瞧那病势凶险,所以一刻也不敢耽搁,立时来回禀王妃。湘意听见说,立时也穿衣起来了,一边穿大衣裳一边吩咐:“快叫人去请大夫,日常给小公子瞧病的是谁?快打发人去请!”

急急地打发了人去,又跟喜儿去暄日堂。一走进屋子,只见乳母抱着孩子,急得直掉眼泪,那孩子裹在被中,只见小脸通红,牙关紧咬,两目上视,呼吸却是急一阵缓一阵。湘意从来不曾经过这样的事,不由得心里发慌,连催了几遍大夫,又打发人出去禀报豫亲王。幸得不过片刻张太医就赶来了,立时诊脉开方子。因为太医要诊脉,所以湘意暂且回避了,那西厢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灯,湘意心中着急,坐在那里默默无语,忽然见着人影在外头一晃,喜儿眼尖瞧见了,问:“那不是徐炳?”

果然是打发去回禀豫亲王的小内官徐炳,他进来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哭丧着脸说:“回王妃,奴婢没找见王爷。”

湘意虽然着急,可是并不糊涂,不由得一怔,问:“王爷不在外头书房里?”

“各处都找遍了,都没见着王爷。”

湘意不由得又是一怔,问:“那去问问门上,王爷是不是出去了?”

说了这句话,忽然见喜儿给她递眼色,便说道,“罢了,不必问了,你先下去吧。”

徐炳磕了一个头,退了出去。丫鬟已经拿了太医开的方子进来给她看,她不懂药理,匆匆看了一眼,说:“拿到外头去给赵先生看了,再煎药。”

那赵先生是豫亲王的心腹,与旁的清客不同,独自住在府外胡同拐角一处跨院里,此时内官来拍门,小厮叫醒了他,将方子拿给他看,他听说是曜公子得了急病,不敢怠慢,立时在灯下细细地看了方子,又问:“王妃怎么打发你上我这儿来了?”

那内官原是上房当差的,比徐炳要机灵许多,悄悄地道:“王妃找不着王爷,一时着了急,叫我先把方子拿来请先生过目。”

赵先生哦了一声,问:“那王爷那里呢?得了信没有?”

“多公公遣人进宫去了,只怕王爷这时已经知道了。”

赵先生听他这样说,便不再言语,将方子交给他,说道:“就照这个方子煎药吧。”

那药十分灵验有效,吃了药不久,孩子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湘意这才松了口气,喜儿劝她:“王妃还是回屋里躺一躺吧,天都快亮了。”

湘意摇了摇头,说:“我再坐一会儿。”

又守得片刻,见窗棂上渐渐泛白,而孩子睡得安稳,发热也退了,不由得吁了口气,带着喜儿回上房去。本来从暄日堂回去,一路笔直的青砖路,但湘意偏偏从回廊上拐了弯,这一下就绕得远了。天刚刚透出几分光亮,日头还没有出来,天是极薄的青灰色,倒像是薄胎的坻窑花瓶,隐隐透着云意。沿着曲径两侧,皆是搭的花架子,牵藤走蔓,风吹过有露水滴下来,喜儿怕湘意受凉,低声道:“小姐,还是回去歇歇吧,差不多熬了一整夜了。”

湘意被风一吹,倒觉得神气爽快了不少,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说:“不睡了,天都要亮了。”

回到上房里洗漱,喜儿又侍候换了衣裳,正梳头,忽然内官来禀报:“王爷回来了,到后头去看小公子,只怕过会儿就要到王妃这里来了。”

果然过不一会儿,豫亲王便进来了,跟她说了几句小公子的病情,又看了太医拟的方子,因为已经到了时辰,所以换了朝服要上朝去,湘意看三四个丫鬟跪在那里替他换衣裳,忽然道:“王爷什么时候走?”

豫亲王怔了一下,才明白她是问自己什么时候动身去上苑,于是答:“钦天监挑了吉时,明日离京。”

湘意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又问:“王爷若是无事,今日能不能早些回来?”

豫亲王迟疑了一下,但旋即答应了她。成亲几个月来,她从未曾特意央求过他什么事,所以他也就搁在了心里。恰恰这日事情也少,下了朝,内阁议了几件要紧的事便散了,豫亲王虽有几件不相干的应酬,亦被他随口推掉了,径直打道回府。谁知刚传了轿,还没有走出宫门,一名内官追上来,一迭声只叫“王爷”。豫亲王在轿中听这声音,便知道是慈懿殿的内官秦松,当下并不理会。秦松追上来,喘吁吁地扶着轿杆,一路走,一路隔着轿窗道:“王爷……王爷只当可怜奴婢……王爷这样一走,奴婢们的脑袋可真难保了……王爷……”因为轿夫走得快,秦松越发只是喘着大气哀求,“王爷……求王爷好歹说句话……王爷便不看僧面也看佛面……”自顾自咬了咬牙,说,“难道王爷真的一辈子不理睬了?”

豫亲王在轿中听得他最后一句话,心里沉了沉,终于将足一顿。轿子缓缓地降下来,秦松眉开眼笑,亲自上前来打起了轿帘,说道:“就知道王爷最体恤奴婢们。”

慈懿殿素日里焚着上好的沉水香,幽幽淡淡。秦松引他入了暖阁,悄无声息就退了下去,暖阁之中静悄悄的,唯有崔婉侍在帘前,见着他,默默屈膝行礼,替他拢开帘子,待他进去,亦悄悄地退出去了。重帘后是十八扇的紫檀泥金屏风,镂金错玉,花鸟人物,色彩缤纷,无一不美。他绕过屏风,帐幔层层,隐隐绰绰可以瞧见帐幔深处的八宝牙床,室中虽未见焚香,却有幽香脉脉细细,如能蚀骨。他在梨花案前坐了,随手拿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默默啜着。那茶水已经温吞了,喝在口中又苦又涩,正兀自出神,忽然觉得暗香袭人,果然,一双素手伸过来,含笑道:“这茶凉了,王爷仔细伤胃。”

他随手将杯子往桌上一撂,淡淡地道:“我现在也来了,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如霜“哧”地一笑,因刚歇了午觉起来,所以只穿了一件夹纱素衣,亦没有梳鬟,长发如墨玉般泻在银白纱衣上,衬得脂粉不施的一张清水脸,越发显得明眸皓齿,依稀仍有少女的风华。她眼波欲流:“原来你还在生气?早知道我就不打发人请你进来,等你不生气了再说。”

见他并不理睬自己,便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我原以为没什么要紧事,所以才没叫醒你,你若是为这个怪我,那可冤死我了。”

见他仍不作声,于是又道,“其实也是有正经事与你商量,明儿你就要走了,你既然不放心,不如把她也带去上苑,省得你疑心我。”

豫亲王这才看了她一眼:“她是个老实人,你别打旁的主意。”

“哟,”如霜又不禁笑了,“我不过算计了你一遭儿,你就拿我当坏人防着。她是老实人,她要是真老实,怎么会三更半夜打发人四处寻你?”

豫亲王怫然而起,如霜忽然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轻纱烟袖直褪下去,露出象牙也似的一双玉臂,仿佛凝脂一般交缠于他颈中。豫亲王怒道:“快放手,若让人瞧见,成什么样子?”

她执拗起来:“我不放,她一日不见了你,就能寻你,你还只管回护她。我在这宫里苦挨着,你什么时候替我想过?两三个月了,好容易昨夜来一趟,早上起来为一点小事,还发那样一场脾气。”

说着就掉下眼泪来,豫亲王待要将她的手拉开,刚捏住了她手腕,却听见她“哎哟”了一声。秀眉微颦,仿佛吃痛,他低头一看,只见那如玉皓腕之上一圈乌青,看着煞是吓人。却是今日早晨与她起了争执,拂袖而去的时候硬掰开她的手,终究是自己使力太过,到底伤着她——这么缓得一缓,满腔怒火不由得熄了大半。如霜将脸埋在他胸口,如小孩子般啜泣起来。豫亲王只觉得襟口微凉,想必是她的眼泪浸湿了自己的衣裳,叹了口气,终于没有推开她。因为入秋日子短了,不一会儿天已经黑下来,王府里传了灯,喜儿侍候湘意吃了饭,见湘意独自坐在桌边,托腮对着灯怔怔地出神,不由得问:“小姐今儿晚上还做不做针黹?”

湘意形容懒懒的:“罢了,早些睡吧。”

于是喜儿带人铺了床,又放了帐子,湘意原是有心事的人,辗转良久,方才蒙眬睡去。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蒙蒙眬眬仿佛天已经亮了,自己独自在园子里,四面花树婆娑,却连一个人也不见,喜儿亦不在身边,心中想,这丫头又往哪里淘气去了。一路这样想,一路沿着碎石小径往前走,走着走着,假山障子那头突然绕出个人来,唬了她一跳,定睛细看,却是豫亲王。一颗心才落了下来,迎上去叫了声“王爷”,谁知豫亲王一语不发,竟然拔剑就朝她胸口刺来,她又惊又骇,只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长剑已经透胸而过,她痛得惊叫:“王爷!”

“王妃!王妃!”

喜儿唤了好几声,她才渐渐醒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枕头已经哭湿了冰凉的一片,胸口仍在隐隐作痛,竟一时不知是梦是真。喜儿倒了盏茶来,她慢慢地吃了,方觉得定下神来。喜儿道:“王妃这是怎么了?倒像是魇着了似的。”

她叹了口气,喜儿又道:“王爷昨日不是刚打发张海山送了家信回来?王妃也别太记挂,再过些日子,王爷就回来了。”

是啊,再过些日子,他就该回来了。这么一想,一颗心也渐渐安定了。第二日一早,宫里却遣了人来,言道奉了皇太后的口谕,请豫亲王妃进宫去说话。湘意第一次独自奉召,不免有点惴惴不安,换了翟衣凤冠,乘轿进宫。一进慈懿殿,才知道好几位王妃、诰命都在,还有几位穆宗皇帝的太妃,皆是些年纪并不甚长的贵妇,围着皇太后,如众星捧月般,你一言我一语,莺莺呖呖正说得好不热闹。她行过见驾的大礼,皇太后忙命人搀起来,步下御座,亲携了她的手,让她与自己同坐。湘意再三推辞不敢,皇太后笑着向众人道:“我这七妹妹就是这样见外呢,像七爷一样,断不肯失了礼数。其实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成日跪呀拜呀,弄得我跟菩萨似的,只差要把我供起来。”

众人皆笑道:“日子久了,豫亲王妃自然跟我们一样,在太后面前再不拘束了。”

自此后,皇太后隔几日总要召湘意进宫去,于诸王妃中视她最为亲厚。喜儿道:“一半固然是因为王爷的缘故,一半也是因为小姐你性子好,谁不喜欢?”

湘意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下明白,皇太后如此笼络自己,泰半还是因为豫亲王的缘故。这日皇太后又传了她进宫去,先说了些家常话,恰巧行宫里遣人回来,皇太后便叫了进来,细细问了豫亲王的起居饮食,转脸对湘意笑道:“亏得有七爷,这朝里朝外的事情,都是七爷撑着,旁的不说,就每年这秋狩,不仅是祖宗立下来的规矩,更还要召见外藩、抚慰边臣,若不是七爷,我们孤儿寡母该有多为难。”

湘意忙谦逊了几句,皇太后又颁赐了许多东西,命送去上苑给豫亲王。湘意每次入宫,皆蒙赏赐,不外食物玩器、衣料首饰。这日皇太后笑道:“赏他不赏你,可不公平,哀家留了好东西给你。”

原来是南荑新贡来的脂粉,打开来香气馥郁,满殿皆闻。一旁的楚王妃笑道:“真香,竟不逊于太后平日用的‘百花髓’,可见真是好东西。”

皇太后日常熏衣所用香料甚是独特,名为“百花髓”,配方甚秘,外间皆无。皇太后笑道:“我那个香你们都不便用,只因里头有麝香,你们都是要养儿养女的人,受不得这个,倒不是我小气,不肯把方子给你们。”

这样一说,话题自然转到鲁王府新出的一桩事上,原来鲁王新纳了一名爱妾,入府不久就怀了身孕,鲁王年过四旬却无子,自然欢喜得几乎将那小妾要捧到天上去。谁知没几日,那小妾无缘无故却小产了,追查下来,原来是鲁王妃暗中命人使了调包计,把那小妾屋里的焚香全换成了麝香,鲁王气得上奏折要休妻,一时成了笑话。楚王妃道:“鲁王妃平日瞧着不言不语的,没想到这样狠心,总归是一条人命。”

皇太后笑道:“女人嫉妒起来,那可说不准,再狠心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湘意因为经常入宫去,诸王妃间又颇多应酬,所以日子倒过得极快,一晃便到了豫亲王回京的日子了。阖府上下都极是欢喜,湘意早早命人备了家宴,待到了晌午,豫亲王却只遣了多顺回来:“王爷进宫去了,太后照例要赐宴,韩大人、周大人他们又等着替王爷洗尘,王妃还是别等了。”

等豫亲王回府来,已经差不多三更时分,踉跄进上房来,见她还没有睡,倒觉得有几分歉意:“不是叫你别等了。”

湘意见他样子倒像醉酒,于是亲自绞了热毛巾给他擦脸,豫亲王像是真的喝多了,歪在榻上跟她说了几句话,酒意上涌,便蒙眬欲睡。丫鬟见状忙要上前来,湘意摆手止住了,自己轻轻地替他脱了靴子,听他鼻息匀停,原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都退了出去,她轻手轻脚替他解开袍子,忽然见着他颈窝里有一道伤,仔细一瞧,竟然是两排整齐的小小牙印,细微如月,分明是女子的齿痕。只觉得头顶上仿佛炸开一个霹雳,呆呆地看着,竟不知该如何是好。那齿痕微紫,有几点细如针尖的殷红凝血,是今日方才有的新伤。而他回京后即刻进宫,领宴,出宫后又至首辅府中,再无闲暇往别处去,亦无可能往别处去。她浑身发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她不敢想,亦不能想,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也不知道疼。不知过了多久,灯花爆了一爆,她才回过神来,替他脱了袍子,拉过被子替他搭上。豫亲王翻了个身,却重新沉沉睡去了。她也慢慢地躺下了,两眼望着帐顶,密密匝匝的绣花,百子百福,那些黑沉沉的花纹压下来,一直压下来,压得她透不过气,几乎要窒息。但天却一分一分地亮起来,窗纸渐渐地透了白,秋虫唧唧的声音低下去,外头丫鬟踮着脚轻轻走动的声音,院子里有人进来,还有内官压低了嗓门说话的声音,她都听得清清楚楚,连窗后檐下秋叶坠地,嚓的一声轻响,都清晰得如同震天动地。喜儿在外头轻轻叩门:“王妃,该起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四周的一切都在旋转,天地颠倒过来,她想一头栽下去不再起来,但闭了闭眼,终于站稳了。豫亲王也醒了,在乍然苏醒的那一刹那,仿佛有丝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她心里想,他到底是在看谁?他到底是在看谁?心底似有万虫啮噬,再无宁日。她迅速地憔悴下去,皇太后依旧时常召她进宫去,每每拉了她的手感叹:“七妹妹怎么又瘦了?总叫太医瞧瞧,拟个方子才好。”

她只是笑笑:“多谢太后垂爱,不过是胃口不好,哪里用得着兴师动众。”

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身子不好就要调养,我明儿叫胡太医瞧瞧你去,给你配些养生的丸药吃。”

第二日倒真的打发了胡太医来,细细地诊了脉,然后出去开方。她原以为左不过又是山参、当归之类的温补之药,谁知不过一会儿,喜儿竟然欢天喜地地进来:“王妃!是喜脉!太医说是喜脉!”

喜脉?她怔怔良久,才听明白这个词,已经涌进来一屋子的丫鬟内官,磕头的磕头,道喜的道喜,她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欢喜,反倒只觉得茫然。晚间豫亲王回来了,自然已经知道了,他的样子倒似十分高兴,嘱咐她将家事暂交给碧珠。终于觉察她身子在微微发颤,伸手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是不是冷?”

湘意忽然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袍子上:“王爷。”

他倒有点啼笑皆非的样子,因为从来不曾见过她这样子,只问:“到底怎么了?”

她说不出话来,心里一阵阵发寒,仰起脸来,说道:“王爷,我近来精神不济,只怕太后召我进宫,若有什么失仪的地方,那就不好了。”

豫亲王想了想,说道:“如今你身子不好,太后想必不会再宣召,如果宫里来人,我叫多顺替你回了便是。”

她放下一半心,但仍旧是惴惴不安,幸得太后知道她遇喜,除了赏下不少东西,又特旨不必谢恩。日常常往来的楚王妃、徐王妃都来探视,又带来太后的许多赏赐。因到了年底,各衙门腊月里封印,所有的事都要赶着办完。而祭天、祀庙诸事,皆得豫亲王代皇帝而为,所以他忙得昏天暗地,又入斋宫,一直不得回府。一直到了腊八节,百官皆要入宫赴避寒宴,各诰命亦要入宫领粥,因天气冷了,豫亲王并未骑马,而是与湘意一同乘车入宫。湘意听着车轮辘辘,便如碾在自己心上一般,手心里微微沁出了汗意,大毛出锋的紫貂领子茸茸地拂在脸上,越发觉得焦躁。豫亲王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勉强笑了一笑,说道:“王爷今日可要少吃些酒,回家还要吃粥。”

豫亲王答应了,只觉得她手心冰冷湿腻,不由得问:“怎么了?手怎么这样冷?”

她微微摇了摇头。在暨华门前两人下了车,他入乾元殿,她往后宫,领受太后的赐宴。这样的日子极是热闹,除了酒宴,太后还传了戏班杂耍,铙钹大乐响过了,又是细乐鼓吹,更有杂耍走索,原来是十来岁两个小姑娘,持彩练舞在半空一条细索上,两人还做出跟斗、翻腾、下腰、叠立等惊险之举,只见彩练飞舞,天花乱坠,矫然若有仙姿,看得女眷们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只有湘意留意着正殿当中那花团锦簇的御座,过不一会儿,太后果然起身更衣去了。湘意慢慢地靠在椅背上,对喜儿说:“我身上有点不大舒服,你悄悄去找多顺,看王爷在哪里。”

喜儿答应着去了,过了许久方才回来,低低叫了声“王妃”,说道:“王爷不在前头,连多顺也不知往哪里去了,奴婢不敢乱走,也不敢多问,就先回来了。”

她见湘意脸色煞白,只以为她身上不舒服得厉害,忙道,“要不王妃向太后告退一声,奴婢侍候王妃先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湘意轻轻点了点头。于是喜儿扶了湘意站起来,绕过屏风障子,径直往殿后去,进了垂花门,远远就见太后跟前的四品内官秦松坐在台阶上,一见了她们两个,忙起身相迎,笑嘻嘻地行了礼:“见过王妃。”

“烦公公通传一声。”

“太后有些头痛,所以换了衣服歪着呢,大过节的,不叫奴婢们惊扰人,所以没教前头知道。”

秦松笑道,“王妃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奴婢就是了。”

湘意道:“我身上乏起来,所以来向太后请辞,既然如此,烦公公跟太后回禀一声就是了。”

秦松道:“奴婢遵命,王妃只管自便。”

湘意便扶了喜儿往外走,偏生喜儿眼尖,瞧见夹道里一名青衣内官探头探脑,正往外头张望,瞧那身形再眼熟不过,正是豫亲王跟前的张海山,只不明白他为何会在这里?她脱口要叫,湘意却狠狠地掐了她手腕一把。她猛然抬头,这才发现湘意脸白如纸,唇上半分血色也没有,而她身上系着的那件紫貂斗篷,竟然在瑟瑟抖动。一直走出了垂花门,走过了长长的宫墙夹道,湘意才骤然收步,她本来走得又疾又快,喜儿几乎都跟不上,见她猛然停下来,不由自主叫了声:“王妃。”

湘意仿佛喘了一口气,天渐渐发灰,变黑,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了,只有那宫墙,像两垣红色的血痕,一直逼到眼底来……暖阁里有地龙,又置了火盆,窗纸本就固封严实,重帘层帐四合低垂,更密不透风。屋子里静极了,只看到地上镂云销金鼎里,碧青的一缕轻烟,笔直笔直的细细烟柱,直散入半空中去。如霜微微有了汗意,觉得热,将锦被褪开些去,一手支颐,探过去轻轻地吹了口气。那口气吹在后颈间,想是有些微痒,他不由得微微一动。“定滦。”

她的声音又滑又腻,仿佛蜜一般,不知为什么,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她伸出手来扳他的肩:“你笑什么?”

他终于翻过身来面对她,太近,四目相对,他移开目光去,她乌黑的长发铺在枕上,迤逦如青云,他随手拈了一缕,丝丝缠入指间:“我笑你每次算计我之前,就会这样亲昵待我。上次是因为户部的事,上上次呢,则是因为贺州出缺……所以我在想,今天你会算计我什么?”

他撒了手,缕缕发丝自指尖滑下,又纷扬落在了枕上。她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定定地瞧着他,而他仿佛有点疲倦,合上了眼睛。过得片刻,如霜才仿佛叹了口气,慢慢地起身下榻,打开妆奁,小小的菱花镜子,只映着半张脸,她随手取了犀梳,幽幽地道:“原来你心里总归是防着我,我哪怕算计,也没有替旁人算计——”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因为看到镜中满头的青丝中,竟然夹着一丝银光,她怔怔地伸出手捉住,果然是一根白发,白得并不厉害,如同初秋衰草叶尖上濡染的霜意,夹杂在墨玉样浓密的发间,仿佛是她自己看错了。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又叫了声“定滦”,他没有答应,像是睡着了。她立在那里,暖阁里本来极暖和,但她只穿了一件素绸中衣,渐渐觉得冷,四面的寒意仿佛潮水,一点点侵上来,她慢慢地抿起嘴角。忽然指尖用力,头皮微微一痛,如被蚁噬,那根白发已经被生生扯掉了。崔婉侍在帘外叫了声:“太后。”

她问:“什么事?”

“豫亲王妃出事了。”

因隔着帘子,崔婉侍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有点遥远,“王妃在暨华门外摔倒了,只怕不大好了。”

她回过头去看他,他已经翻身坐起,目光亦正扫向她。她只来得及说了句:“不是我——”而他那一刹那的眼神令她心寒,她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看着他匆匆离去。放开手,暖阁朝南有一列明窗,冬日微薄的阳光映在掌心,什么都没有,指间只缠着自己那根白发,在日光下仿佛轻触就融。她才二十二岁,已经熬出了第一根白发,在这寂寂深宫里。她笑出声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拭掉腮边的冷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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