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眼部画起,一双长睫杏眼。湖底的女尸有一部分胡人血统,骨骼面容会与汉族的姑娘有细微区别。接下来,便是描线,晕色。顾倾进宫几日,宫里的妆容,他早已经熟知于心。他惯用兰描技法,运笔果断迅速,中锋转换自如,少顷,顾倾收笔,负手望向国主。内侍连忙把画呈上。“这画……”国主脸露讶异。其他人凑过来围观。却见画中描绘的,并非仅是一副女相。——夜色阑珊,湖水激荡,一女子坠入湖底,眼底布满哀戚,倒影着摇曳的莲影,吴带当风,好似画活了一般。大理寺卿惊叹不已,为骨作画,本已是非同一般,他怎又知晓死者当时的心境?故弄玄虚!顾倾走到国主面前,恭敬道:“这姑娘乘船来到湖心,被人推入水里,乃是熟人所害。”
国主想了想,有几分道理。“只是画中的女子,有谁识得?”
国主把画交给大理寺。大理寺取到画,正打算下去查,这时,有位宦官冒冒失失地奔来。刚才,方公公远远瞧了眼,觉得眼熟。这会儿,他认出画中的女子,便是与他一同进宫的妹妹。去年妹妹就对他说过,有人要娶她,后来却杳无音信。方公公在国主跟前当差,曾打听过她的下落,如今,妹妹沉尸湖底,他怎能不心痛?他抱住画,掩面而泣。“是谁……”“是谁害得你……”他悲痛欲绝,猝然间,像是想通了什么。望向大殿,浓浓的恨意涌现,方公公握紧拳头,冲到一个侍卫面前。他猝然扬手,拔出侍卫的佩刀。方公公快得出奇,其他侍卫终于反应过来,跑上前,合力把他拖住。方公公却紧咬牙关,一鼓作气,将直刀贯穿那位侍卫的心腹。“你骗了她!”
方公公怒吼。侍卫骗了她的感情,也骗了方公公的信任,像他们小地方来的穷苦人,终归是被轻贱。“快护驾——”殿内乱作一团,方公公因为御前行凶,被当场斩杀。其余人则护着国主,一路逃出了湖心殿。最终,只剩下明玦子和顾倾。明玦子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画,将它还给顾倾:“顾画师才华出众,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顾倾心下不解:“替国主分忧乃是分内之事,我何错之有?”
顾倾睨向他,羃篱掩住了容貌,让顾倾看不透眼前的这位道士。明玦子却转身步向门外。“顾画师知恩图报,确实没有错。”
明玦子拢起手,晃晃悠悠地踏出殿门,一阵寒风刮来,那声音便显得飘渺。他踏下台阶,揭开葫芦嘴,灌入一口酒水,凉得直缩脖子。“金陵美归美,就是近来冷清了些许。啧,这种时节,还是烧壶热酒最好,也不知宫外的酒家,是否还宵禁……”今晚国主受惊,回去就歇下了。各国使臣送来的赠礼,则由户部入仓,放进国库。当夜色更深,库兵封锁国库,各自回房休息。而角落处,偶人阿凤突然动了一下。她定定立在墙头,掀开眼睑,一对黑色瞳眸打探四周,确定附近没人,她才沿着木梯来到顶楼。顶楼所存之物,为开国以来藏纳的奇珍异宝。寿宴结束后,柳如颜易容成阿凤公主,与偶人互换,顺利进入国库。沈晏初则伺机潜入国主的寝宫。两人分头行动,寻找玄坤印。她把国库仔细搜寻了一遍,最后,无功而返。玄坤印既不在国库,也不在寝宫。它究竟被藏在何处?柳如颜作为艺人,待在宫里的时日不多,能去的地方也屈指可数。这一整晚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依旧毫无头绪。许是夜里没睡好,清晨醒来时,人还有点乏。她去院里打来清水洗漱,外头却传来动静。柳如颜一回头,便看到宛今秋不疾不徐地走来,手里抱着布衾。宛今秋柔声笑道:“姑娘远道而来,怕是不习惯这儿的寒冬,这床布衾中填了鸭羽,夜里可以睡得安稳些。”
柳如颜含笑谢过:“宛掌仪有心了。”
宛今秋略一颔首,便往屋里走。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屋,宛今秋背对着她,替她把布衾铺好。“听闻,大理会种植一种作物,色泽洁白,质地松软,无论贫穷富贵皆可用之,当地人把它织作布衾御寒,盖着十分暖和。”
宛今秋淡笑着说。柳如颜并不认识这种纺织作物,她淡淡望着,半晌才问:“宛姑娘当真不认识我?”
宛今秋手中一顿,转过身,凝着她,眼里露出迷惑:“我们见过?”
那时柳如颜当着她的面卸掉伪装,宛今秋亲眼目睹,应该识得才对。既然宛姑娘不肯相认……她报以歉意:“许是我认错。”
宛姑娘站起身,徐徐道:“姑娘若有需要,大可去前殿寻我,先不打扰姑娘休息了。”
“有劳。”
柳如颜将她送出小院。回房后,柳如颜寻来纸笔,绘制起宫城地图。她画得细致,不知不觉已近晌午。沈晏初进屋时,便看到她坐在桌边兀自出神。“在想什么?”
他旋身掩住门。柳如颜从纸中抬眼,见他关上门扇,屋里顿时暗了一瞬。她纳闷:“大白天的关门作什么?”
沈晏初不自然瞟向旁处,眼神有点飘:“外头风大。”
说着,他点燃烛台,放到她近前。柳如颜埋着头,垂眸凝思,一小簇橘色火苗映着鬓发,好似渡上一层蜜色,沈晏初静静看着,眼底溢出的温柔无人可知。她以手为笔,在图中一一划过:“这里已经找过了,还剩这么几处宫殿。”
沈晏初睨向图,指尖拂过:“听政殿和后宫三十二殿可以排除,至于其余几处防守严密,不如,先从藏书阁查起。”
她恍然大悟:“没准书里会有记载!”
沈晏初噙着笑,目光落到纸上,雪白纸卷衬着一双素手,十指嫩抽春笋,纤纤玉软红柔。本是无暇,一抹暗红便显得格外扎眼。“怎么冻伤了?”
他捧起,才发现她的手冰凉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