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柳如颜又继续赶路,到了傍晚才换白芷来驾车。她弯腰钻进车厢,倚在内壁上,不久便睡沉了过去。沈晏初与她并排而坐,见她靠在车厢内壁,一对柳眉微微蹙起。许是山路太过颠簸,震得她晃晃悠悠地撑起脑袋,然后又耷拉下头,姿势维持不了多久,再撑起脑袋,耷拉下去……他本想换个位置坐到董轻弦那边,好让她平躺下来睡,可刚刚准备起身,柳如颜就脑袋一偏,倚上他肩头,原本拧着的眉宇也舒展开来。沈晏初侧过脸,见她神情疲惫睡得香甜,不忍心推开对方,罢了,让她再睡一会。车行路上,沈晏初阖眼静坐,这时,许是马车碾到了石子,车身又是好一阵颠簸,柳如颜垂在腿上的手滑落了下来,手背恰好碰到他的手心,肌肤相触,沁凉的体温让沈晏初当即睁开眼。他微微抿唇,向旁挪动一分,她便靠近一分,温热的呼吸贴在他颈间,手臂处是让人难以忽视的触感。当意识到那是什么时,沈晏初立即起身,掩住眼底的局促,她竟然没有穿甲衣。睡梦中,柳如颜趴了个空,彻底清醒了过来,她看一眼窗外的日头,再看看坐在近旁的男子,她顶着一头乱发,没好气地说:“我才睡着多久,你就把我给弄醒?”
她凑得近,沈晏初当下就瞧见她眼底泛起的乌青,确实不忍心。但是——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变成:“你有多久没沐浴过了?”
柳如颜怔住,看到他眼底毫不掩饰的嫌弃,虽说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袍,但没洗澡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她这是被人嫌臭了?柳如颜脸上变幻不停,最终哽着脖子道:“你懂什么,小爷我这叫做男人味!”
被两人吵醒的董轻弦坐在侧面的位置,忍不住笑:“我不嫌臭,颜儿到这边来座。”
她爽快应喏:“好嘞!”
不待她起身,沈晏初抢先一步坐了过去。董轻弦摇头失笑:“奔波在外的有诸多不便,晚上找间客栈落脚便是,好好沐浴一番,早点儿歇息。”
沈晏初侧过脸,见董轻弦目光坦荡,反观自己,神色晦涩难辨。这段时间他有意地躲开她,仅仅只是为了避嫌这么简单?他不禁深思起来……自从失忆以后,他只认识柳如颜这么一位故人。既是故人,他便对她留了心,在了意,向来不对任何人任何事上心的他,也会有动容的时候。他敬她,怜她,甚至心里对她生出几分疼爱。朝夕相处下来,他对她愈发钦佩,彼此惺惺相惜,一路患难与共。后来发现她是女儿身,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与逾越,面前似乎多出一道鸿沟,让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苍冥焚心诀,戒情戒欲,他从无有过半分的逾越,既然一开始就错了,他纠正便是。但却最终发现,无论自己如何的躲她,避她,他的目光,始终会追随着那道身影。直到他被望风楼的杀手围困,生死关头,她奋不顾身,拼尽全力也要带他上岸。当时他意识朦胧,却清晰地记得,她俯下身,含住了唇瓣。那种触感极轻、极软,就像一滴水,直到她齿间用力,疼痛蓦地蔓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原来,他一直不肯承认的是:他早已对她动心。 沈晏初捂上心口,在这里似乎有什么破土而出,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他望着车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黑暗蔓延至远方尽头。……星空寥寥,夜色寂寂,而千里外的辽州司马府,却灯火通明!御史台一本折子,递至汉帝面前,痛斥司马大人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甚至一度包庇朝廷钦犯柳如颜。大汉如今外患刚退,内忧又起,汉帝责令辽州刺史蒋奉君,严查此事。经监察御史、蒋刺史等大臣彻底清查:宛司马其罪当诛,妻儿女眷一应没籍,充入官妓,贬为乐籍。今夜,蒋奉君清点完司马府,他仰头望向广阔无垠的浩瀚夜空。——明月低垂似入怀。蒋奉君心情不错地勾起唇。宛今秋,辽州第一才女又如何,再清高,也不过是玉臂千人枕。女人,也只有知情识趣,才能活得命长……随侍小厮见大人坐回轿辇,躬身问道:“大人可是要回府?”
蒋奉君靠向绸缎铺陈的软椅,阖上眼:“去花月坊。”
花月坊乃官妓乐营,隶属教坊,官员会宴时盛行有官妓随从侍候,官员宿娼,作为风尚。在这里,迎来送往的都是官家人物,出入的也都是官家厅堂。蒋奉君刚一踏进花月坊,就有美人出来相迎,直道蒋大人已有许久未来,莫不是又纳了哪房美妾,有了新欢忘旧爱?说这话的女子也是位官家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再加上与生俱来的名门气质,岂是那些小家小户的姑娘可以比的。蒋奉君斜眼睨来,见女子莲步轻移,纤腰款款,一副不胜娇羞的姿态。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日在司马府的回廊,宛今秋温婉娴静,秀丽端庄,抬眸间,眉目从容。世间有一种女子,腹有诗书气自华。他淡淡睨着,忽觉得面前的女子谄媚艳俗,又与普通私妓有何不同。他顿时索然无味,摆了摆手,让女子退下。蒋奉君兀自问向老鸨:“今儿送来的姑娘当中,有位唤作宛今秋的,今夜,让她来伺候本官。”
老鸨略一惊诧。暗道宛娘子才刚送来,尚未经过教导,怎能现在就出来挂牌。她就这么一迟疑,蒋奉君便心生不悦地道:“怎么……不可?”
“不不,老奴只是担心宛娘子服侍不周,怠慢了大人!”
“无妨。”
蒋奉君幽幽开口。老鸨见蒋刺史非宛今秋不可,只好安排下人去准备妥当,她暗中递了个眼色,蒋奉君再次出声:“不许对她用料,本官要让她心甘情愿地服侍。”
“是,老奴这就让她去准备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