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正浓,能见度不超过三米。张破听见潮水拍岸的声音,便向那边走去,没走多远,隐约看见火光,再走近些,原来是风衣男坐在那。风衣男乍见张破,不禁一愕,随即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早该知道的……”张破紧张地与他保持着距离,疑道:“知道什么?”
风衣男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道:“我且问你,你为什么开头担心我,后来又对付我?”
张破知他在说酒楼战斗之事,心里反而透亮了些,于是在他对面坐下,坦诚道:“因为一开始我觉得你有点孤胆英雄的意思,但后来你下手也忒狠了点,杀了三人还不够,还想杀那女孩家家,这我可就看不下去了……”犹豫一下,确定他受伤不轻,才补充道:“最不能饶恕的是,你这混蛋竟敢当着小爷的面,戏弄我们的好安妮,还把她吓坏了,不干你干谁?”
风衣男苦笑道:“孤胆英雄?你太瞧得起我了,我何德何能承起英雄二字。我们一族英雄是不少,你们守护民也有几个,但我嘛,哼哼,差得远了,不然这次也不会连败三次。”
张破奇道:“败了三次?”
风衣男点了点头,目光盯着篝火,沉吟道:“是啊,败了三次……上一次是我智不如你,这一次是我轻信于人,但最开始的那次,我却在武力上输给了一个小姑娘,而且输得极其狼狈……那是一周前,我刚潜入长安城,在竞技广场见到一位相貌极美的少女,那真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之人了,用什么词句都形容不了她的美。我不禁神魂颠倒,不由得起了轻浮之意,我仗着武力不坏,想要抓住她手,谁知她的动作看似轻缓实则威力无穷,不仅避开了我这一抓,还反手摘下路边树枝向我手背一抽,我居然躲不过去,登时见血。这下可好,我的身份立马暴露,她自然放我不过,几个回合下来,我竟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但我有要事在身,可不能被她杀了,没有办法,我不得不出下策,虏住一个孩童逃跑,好让她投鼠忌器,不料没过多久,孩童又被她抢了回去,幸亏当时已离城墙不远,我拼尽全力逃出城来,进了森林才靠族中秘法得以逃脱,但此番行下作之举,狼狈之至,实为我毕生之耻……你可知,那绝色少女只凭一条树枝便将我逼入绝境,若她当时有携带兵刃,我命必休矣。”
张破听得入神,暗忖这风衣男本事已经不小了,没想到还有比他更厉害的人物,而且听他口吻,似乎厉害了不是一丁半点,看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还真有点道理。突然,脑中电光一闪,他心里砰砰直跳,急问:“那少女是不是跟我年纪相仿,穿着杏黄轻衫白色罗裙,简直跟天仙一般?”
风衣男道:“不错,你怎晓得?”
张破顿时热血翻涌,嗤道:“因为我就是被她带回来的……原来花仙姐姐找的蓝血人就是你啊,活该你输!”
风衣男脸色一沉,随即不屑一笑,道:“又是蓝血人……难道比起人类的共同命运,人种之分真的有那么重要么?看来人一旦形成固有的意识形态,偏见也就随之而来,真相就变得不重要了,现实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但这真的正确吗?”
张破心想,乖乖,又来一个阿俫。只听风衣男叹道:“但凡梦想,无不是镜花水月,可总有无数人接二连三地认为,自己能把它捞起来。”
张破白眼一翻,道:“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是个失败的人,哦不,是失败的蓝血人。我虽听过你们与守护民之间的过节,但人类的命运如何,你又知道?而且……即使真的解决了你们之间的分歧,就一定能改变人类的命运吗?依我看,那些动不动就提人类命运的,往往就是你这种连自己命运都掌控不了的人。”
风衣男听了这话如受电击,一时怔怔难言,其实他也不止一次想过,自己所坚持的到底是不是对的。两人沉默良久,身侧不断传来潮水声,忽而夹杂着一阵细微的呜呜之声,像是……婴儿的哭声?张破不禁发问道:“这声音是怎么回事?还有,不是说地球无海吗?”
风衣男呆望着迷雾深处,喃喃道:“这不是海,是湖……”等了半晌,未闻后话。张破发觉此人总把问题答一半,便欲追问,却见他转过头来,满眼深噙泪水,原本十分俊美的一张脸顿时变得苍老了许多,心里不禁恻然。只听风衣男道:“我能求你件事吗?”
见张破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续道:“我这儿有封信,劳你帮我呈长安天策府,交给天策上将,但千万别被异人猎警夺去。我相信以你之机敏,定能不负所托,我先替万千生灵谢你了。”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了过来。张破伸手去接,却被一只大手抓住了手腕,一时疼痛难当动弹不得。他倏然惊觉,自己原来还在下水道中,哪里有什么篝火雾潮。张破当即回过头去,只见抓着他手的,是一位穿着墨绿斗篷的凶煞人物,约莫五十岁年纪,横眉怒目,面容狰狞。在他周围,另有四位斗篷人在,其中一位正是自己救下的女猎警。而胡闹安妮则站在凶煞人的背后,兀自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张破再回过头来,但见风衣男靠在墙上,一只手拿着信举在半空,奇怪的是,他的脸变成了一半俊美一半极丑,身上风衣不见,唯有破破烂烂,没有烧伤痕迹,只有几处伤口流着蓝色的血。就在这时,凶煞人右手倏出,轻轻松松将风衣男手中的信抢了过来,左手才放开张破,却在他手腕上留下了五个清晰的指印。风衣男惨然一笑,瞪视着凶煞人道:“没想到为了对付区区在下,连你这位大名鼎鼎的冼阁老都出动了,幸甚,幸甚!”
那冼阁老哼了一声,挥了挥手,四名手下便将张破三人赶了出来。张破们刚出洞口,就听见冼阁老厉声道:“你这魔种,胆子可真不小啊,竟敢到长安城来撒野。说吧,又有什么阴谋?”
三人想听下去,却被一位虎背熊腰的异人猎警赶上了堤岸。张破边走边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胡闹道:“不知道啊,我们刚一进去,你就和那蓝血人对视了一眼,他二话没说,掏出一封信给你,紧接着那群猎警就冲了进来。我当时还纳闷,他是不是被你一烧,对你来感觉了呢。”
另一边,安妮却轻轻握着张破的手,取出一小瓶随身携带的伤药,涂在他手腕的五指青印上,吹了吹气,柔声道:“疼不疼?”
张破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心里想着风衣男的话。这时,安妮看见下水道的洞口飘出一缕蓝烟,刚想要提醒张胡看时,那五个斗篷人走了出来,蓝烟也消散得无影无踪。张破发现冼阁老手里拿着信,面向江流负手站了一小会,然后才收信入怀,快步走了上来。张破急忙对胡闹低声道:“小胖,快打我。”
胡闹一脸问号,哪里反应得过来,怔了几秒,还想问个为什么,不料张破却一拳打了过来,登时脸上好痛,整个懵圈,还没决定骂是不骂,又被扑倒,滚了几圈,情绪一起,打架的状态刚要来,张破却又一把推开了他,兀自跑远,嘴里还带着哭腔骂道:“你他妈居然因为翠花夸我比你帅就打我!啊哟……”却是与冼阁老撞了个满怀。张破抹了把眼泪,弯腰道了歉,才又继续跑远。胡闹脸都木了,委屈地问安妮:“我……我做错了什么?”
安妮向他使了个眼色,什么话也没说,只拉着他手,迅速向张破追去。三人一口气绕了好几条街,张破才停下来,回头道:“小胖,刚才抱歉了,没打疼你吧?”
胡闹喘着粗气摆了摆手,脸上虽仍隐隐生疼,但跑了这么远,心里哪还有气,倒是把脑袋跑清醒了,隐约感觉到他这兄弟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果然没过多久,张破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正是冼阁老从风衣男手中抢到的那封。接着他把风衣男请托他送信的事,以及让胡闹打自己,却见他反应不过来,不得已狠心揍他,从而制造偷信的机会,一一和胡闹安妮说了,他俩才恍然大悟,也不知道该夸还是该批他,竟一时语噎词穷了。张破低声道:“小胖,快告诉我天策府怎么走?你们先回,我去去就来。”
胡闹正要答话,安妮却抢道:“不行,蓝血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是不知道他们有多坏,小心被他们骗了。小破,你快把信还回去,免得那些猎警发现了,把你当成奸细。”
张破道:“或许蓝血人中也有好人?”
安妮道:“那怎么可能!而且送信太危险了,我不准你去冒险!”
张破气道:“危险又怎样?我张破虽然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但答应别人的事,就算拼了命也要做到!”
安妮眼中泛泪,哽咽道:“那你也答应了我,要好好地和我们待一辈子不离不弃。”
张破怔怔不能语,胡闹见状连忙圆场道:“破,妮,先别急,不如咱们看看信里写什么,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张破点了点头,觉得有理,立刻撕开信封抽出信纸,一看又傻眼了。卧槽,这弯弯曲曲写的什么鬼?胡闹接过一看,眉头一皱不得其解,安妮瞥了一眼,也摇了摇头。片刻后,胡闹道:“这应该是一种密文,我们当然看不懂了……看来还是得送呈天策府,倘若真有什么大事,可不能耽搁。不过,这天策府也不是谁都能去的,何况还是去见天策上将,凭咱们仨肯定见不到,而且从这里去天策府,最快也要半天,这个过程确如安妮所说,太危险了,毕竟那些异人猎警,个个都是狠人,尤其是那冼阁老,长得不比蓝血人正义多少,怕是更加的心狠手辣……唔,不如,不如……”安妮道:“不如咱们去找龙姐姐。”
胡闹道:“对对对,还是安妮想的周到。”
张破考虑几秒,道:“好,就这样办。看来关键时候还得听安妮的,嘿嘿。”
安妮娇哼一声,小嘴一撅把头偏向一边,不想理他。三人偷摸到路边,胡闹迅速刷了一辆车,他们一股而上,行了许久都不敢说话,车里静得似乎能听到他们紧张的心跳声。幸好一路无事,并未遇到任何拦阻,想来那些猎警还未发觉信已被盗。车停,三人飞快跑上黑塔,穿过牌坊回到殿里,才终于松了口气。此时天已向晚,他们顾不得腹中饥饿,直奔飞鸿家。不料刚进松林几步,一股劲风夹着一声野兽的怒吼,蓦地扑面而来,风势之大,将张破胡闹翻了两个跟斗,安妮在电光火石间牵出一条松叶长绳,缚住一根粗枝荡了几下,才落地站稳,挡在张胡身前。抬头一看,三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明暗分界处,一头两人多高的人形红毛怪露出一嘴锋利獠牙,口水与血水潺潺流下,蓝灯泡似的大眼珠子死死地盯着他们,一张脸似人又似马,说不出像个什么玩意,张破立时想到了刚进学院在幻境中看到的那张死人脸,两者存在明显的相似之处,只不过这红毛怪的额头上多了一个泛着白光的“卍”字印记。忽然,胡闹颤抖地抬起手来,指着红毛怪的爪子,惊惧万分道:“小……小白!”
张破安妮顺着方向一看,也不由得惊恐地啊出声来。只见那红毛怪的左爪中捏着半边血淋淋的兔子残躯,那显然是被吃掉了一半,而剩下的那条兔腿上,有一个赤色的火焰型印记,那是特属于小白的记号。红毛怪又吼了一声,安妮打了个激灵,急忙并指一招,数十根硬化的松叶针排成一圈,纷纷向那怪的眼睛射去,那怪抬手一挡,松针全都射在它的巨大手背之上。安妮抓住这一空当,回身拉起两位好友,蓄力欲逃,却听张破胡闹同时呼道:“安妮快看,红毛怪被你打跑了!”
安妮转过头去,哪里还见红毛怪的身影,只有几棵松树兀自摇晃不停,以及无数松叶簌簌而落。三人退到湖边路灯下,尚自惊魂未定,张破忽然急道:“糟糕!兰公子!”
说着又向松林冲去,安妮迅速将他拉了回来,道:“小破,你先别急,你这么冲进去,万一那红毛怪躲在树林里,岂不危险,而且咱们兰公子机灵得很,应该不会有事的。”
胡闹点头称是,又不禁奇道:“这红毛怪铁定是蓝血人化的,但它怎么会出现在天赋学院?”
安妮道:“也许和风衣男有关,咱们还是尽快上报给学院吧。”
“不用了,我会解决。”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和婉的声音从林里传来。三人惊喜地回头看去,果见一个白色人影从林中缓缓走出,其姿容卓荦,难描难画,意气舒高洁。安妮当先迎上:“龙姐姐!”
飞鸿含笑点头,牵起她的手,问:“这么快就回来啦,怎么不多玩一天?”
胡闹想要抢答表现,忽见飞鸿左手衣袖上有片血渍,一时愕然忘语。张破撞了撞他,再问飞鸿道:“姐,兰公子她还好吗?小白它……”话未说完,飞鸿却道:“破儿,兰公子很好,咱们回家说。”
言毕扬手一挥,四人周身丈许散布星火万点,似飞了无数萤火虫,为他们照亮了脚下的路。等到了家,张破仨见兰公子仰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酣,都不由得吁了口气。忽然间,小婵火急火燎地跑下楼来,心焦万分道:“师父,我怎么也找不到小白……”见张破仨面露憾色,预感甚糟,不禁哭出声来。飞鸿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可能小白找到了家人离开了,明天咱俩再去领养一只。”
小婵泪眼汪汪地望着师父,见她神色安然,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但也过了一小会才止住抽泣。五人围几而坐,小婵刚坐下,身旁的安妮不觉一怔,小婵有所察觉,当即关心道:“怎么了安妮?”
安妮恍过神来,微微颤声道:“没……没什么,我……我只是想到了可怕的事,也许是我想错了。”
小婵还欲再问,却瞥见张破掏出一封信来,又刚好与他目光相接,不由得脸一红,急忙低下头去。接着,张破将今天遇见风衣男之事一五一十地同飞鸿说了,尤其是讲到酒楼相斗的经过,胡闹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补充细节,无形中又替他炫耀了一番,至于松林遇见红毛怪吃了小白一事,也就不再当小婵面提,反正看样子,飞鸿对此应是全然知晓的。飞鸿沈着脸接过信,却没有立即拆开看,而是目光严厉地直视张破,肃声训道:“谁让你打架的!要是那人心狠不让着你,你觉得你们三还能好好地坐在这吗?吃个饭还要多管闲事,从明天起不许出校门!要什么我去给你买。”
小婵头一次见师父发火,吓得不敢吱声,更别提胡闹安妮,就只有更为错愕的份,胡闹甚至暗暗心惊,立马想起他娘训他的场景。张破当然也愣了一会,但随即憋住笑,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俯身讨饶道:“好姐姐,我知道错啦,我保证下次一定好好吃饭,绝不打架了!”
心里却道:“卧槽,龙姐姐来脾气的样子,也太他妈好看了吧,要不再气她一下?嘿,嘿嘿……”飞鸿听他应得真诚,气便消了,抽出信来看,不禁秀眉微蹙,很快又把信放了回去,轻咬素指思考片刻,终于缓缓道来:“我也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