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3-EP3:白头(4)“把没有经受过训练的市民送到前线是相当不负责任的行为。有人狡辩说,成年市民普遍已经服过兵役,完全可以承担一般性质的辅助工作——这是理论,说出这种话的人可以自己去看看地下掩体中的状况。”
柳成禹大领把水杯放在缺了一半的木桌上,严厉地批评着属下的过分行为,“让他们留在安全区域做些和战斗无关的工作,不要让长时间没碰枪的人来这里送死。”
“可是,有些市民是自发——”“自发也不行!”
柳成禹瞧见门外晃动着几个身影,他知道派出去的使者带着好消息或是坏消息回来了,“……他们没有对应的战斗技能,就算空有一腔热血又能怎样?你们给我把各个防空洞的出入口看管好,别让那些家伙冲出来。”
说到这里,他重点提了一下前不久发生在光化门的事件,“也不要和我说,这些连士兵和警察都不怕的市民能保障自己的安全……这是北韓军哪!”
韩国的兵役制度此时发挥了一定的作用,那些受过军事训练并保留着作战技能的市民试图协助军队抵抗朝军的进攻,纵使他们不能被直接派上战场,这些士兵的行动也在各个方面减轻了军队的压力。除此之外,一些市民也在组织自发的防御战,例如利用首尔市区内部的自动防御炮塔对付进入城市内的朝军,这有赖于那些精通计算机和网络的专业人士的帮助,他们或许从未想到过自己的专业技能会在这种地方发挥出人意料的作用。不管市民的协助是否因为军队此前那种半带着演戏性质的帮助,军队总算不必担心自己被孤立了。麦克尼尔走进临时指挥部时,柳成禹代理旅团长把双腿搭在另一张严重损坏的桌子上,整个人看起来既没精神又显得颓废。“柳上校,第101大队控制的据点全部被朝鲜人攻破了。”
麦克尼尔沉痛地向柳成禹汇报前线的坏消息,“如果我们坚持在附近继续作战,可能会白白损失更多兵力。”
“这正是我担忧的。”
柳成禹没有因为这个预料之中的结果而动容,他将双手搭在脑后,来回摇晃着破烂不堪的椅子,“这座城市越是变得像废墟,北韓军的前进就会变得越困难。他们不想把城市彻底摧毁,你应该明白这件事:这里是他们在法律上选定的未来首都。”
无论谁更想保护这座城市和其中的市民,双方都在竞相制造更多的废墟,没有人能够反驳这一事实。“如果您没有其他需要委托我去做的工作,那我现在应该返回阵地了。”
麦克尼尔等待着柳成禹的下一个命令。“哎,确实还有些工作。”
柳成禹来了精神,连日的失利和胶着的战局折磨着他的精神,“任中领不是说他打算找人解决士兵失控的问题吗?什么时候才能有结果?”
麦克尼尔像是被人往心里扎了一根刺一样,他犹豫着要不要对柳成禹说出实情。任在永确实在想方设法解决士兵失控这一严重威胁到韩军作战的隐患,根据对信号的反复搜索和追踪,他同网络作战司令部的工作人员互相配合,提出了一种能够暂时屏蔽不良影响的解决方案。具体来说,任在永计划从两个方向同时开展工作,一方面尽可能切断士兵和外界网络的不必要联系以降低受攻击的风险,另一方面则是对外来信号进行干扰使得来自战场以外的指令无法被执行。但是,这次实验的结果却并不令任在永满意,他清醒地认识到这样做会降低士兵的战斗力并影响指挥系统的效率。“……这需要时间。”
麦克尼尔支支吾吾地辩解道,“任中校也在尽力,他需要更多的时间。网络作战司令部应该是你们韩国在这一领域最有话语权的部门了,有他们的协助,想必任中校能轻松地完成工作。”
“唉,我倒是希望他碰到的当真只是一些小困难。”
柳成禹闭上了双眼,“……你回去吧。”
迈克尔·麦克尼尔是一个普通士兵,或者说是连正式身份都不具备的士兵。任在永看重他的能力,希望委托他去做一些充满危险且需要灵活应对的任务;柳成禹同样看重了这一点,那些看似只需要跑腿的工作换成别人去做,往往会被搞砸。麦克尼尔不仅能完成任务,而且能猜测出长官的实际需要,每一次都能为这些韩军军官带来额外的惊喜。“你应该去读个心理学的相关学位。”
有一次,任在永调侃起麦克尼尔的心思来,“说真的,你总是能知道我们想做什么。”
“那是基于利益进行的推断。”
麦克尼尔谦虚地表示,自己其实并不懂长官的想法,“不同的官员有不同的出发点,我只是从不同的身份进行推断而已。”
这是实话。离开柳成禹设立在地下室的临时指挥所后,麦克尼尔不敢多在街道上停留。他趁着朝军停止炮击的间隙,快捷而灵敏地穿过了多条街道,返回了之前他所在的阵地。这处阵地不在朝军进攻的主要方向上——至少现在不是——只需要担心从侧面出现的少量朝军士兵即可。不必面对坦克、装甲车和密集的火箭彈轰炸,对现今的麦克尼尔而言完全是一项奖励。“喂,刚才你不在的时候,又有市民偷偷跑到街上去了。”
麦克尼尔回到掩体后,迎面赶来的伯顿继续向他诉苦。麦克尼尔拿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附近的街道,果然发现一些市民游荡在街道上。这一街区的暂时平静让市民们忘记了危险,他们明明知道自己可能会在下一刻变成街道上的一团混合物,却还是要走上街道。麦克尼尔没有心思讥讽市民或是说些风凉话,他只是冷静地告诉伯顿,下次不要再让市民随便溜出去了。“他们自称要帮忙。”
米拉背着一把步枪,她很少将这把枪取下来使用。从她上一次误打误撞地救了麦克尼尔开始,麦克尼尔就不再阻止米拉参加战斗了。他从这个女孩的身手上判断她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尽管麦克尼尔还不知道像米拉一样大的少女可能会在什么地方锻炼出这种野兽般的直觉和反应能力。不是所有的经验和技能都可以被义体取代,【潘多拉】也做不到。“胡闹。”
麦克尼尔总是为千奇百怪的自寻死路行为而惊叹,进化出了脑子却不用,果真是潇洒而自由的决定,“要是他们被炸死在路上,到时候那些躲在掩体里的国会议员又要开始吵架了。把他们拉回来,如果他们反抗,那就打晕之后再拉回来。这是命令。”
周围的士兵不约而同地听从了麦克尼尔的指示,以至于他们当中竟然没有任何人觉得麦克尼尔最后的那句话不该由一个普通士兵说出来。附近的炮击刚结束,十几名韩军士兵便冲出掩体,向着还在街道另一侧徘徊的市民们跑去。麦克尼尔本来打算留在掩体里休息,他害怕那些士兵和市民之间又产生冲突,于是他自己也跟了过去。让他哭笑不得的是,米拉和伯顿也跟着跑了过来。“你们……算了。”
麦克尼尔笑着摇了摇头,走向前方的市民们。这些市民普遍较为年轻,麦克尼尔猜想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也不会超过30岁。二三十岁的年纪,这正是人的一生中该充满希望和活力的时候,鲜活的生命不能随便丢弃在战场上。麦克尼尔敬佩这些年轻人的勇气,他们在战争爆发之前敢面对警察和士兵的枪口,并且这勇气在战争发生后也没有减退——勇气代表不了任何事情。随着时代的变化,个人的英勇在殊死对决中能起到的作用越来越小,工业化和现代化的机器会轻而易举地碾碎那些一文不值的高尚理念。“公民,请返回地下设施中,不然我们没有办法保护你们的安全。”
麦克尼尔想起了那个躲在自家公司的机房里看管公司的财产并振振有词地声称军队无法同时在作战时保护市民的安全完全该归咎于士兵无能的职员。他不知道那个人的下落,也不想关心那人的生活。那副嘴脸让麦克尼尔再也不想见到第二次,而他不愿在这些年轻人身上看到同样的丑恶面目。“看起来他们不太想听你的指挥。”
伯顿饶有兴趣地望着纹丝不动地继续做着手头工作的市民们。“难民的身份好像不是万能的。”
麦克尼尔无聊地拍着手中的步枪,“行吧,我去逐一劝说他们……”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彻底打乱了麦克尼尔的认知。米拉穿过挡在前面的士兵们,来到人群中间,友好地同其中几人打了招呼,然后配合着周围的市民搬运地面上的障碍物。从他们的行动来看,米拉的说法是准确的,这些市民可能希望通过设置路障等方式在朝军进攻时阻碍入侵者的前进步伐。军队的人手不足,许多士兵根本等不到轮换的机会,市民们的协助为他们提供了喘息之机。“……呃,感谢你们提供的帮助。”
麦克尼尔尴尬地跟在米拉身后,“但是,这里还是太危险了。”
“我们总得做点什么来证明我们确实不只会抗议。”
一个站在街道边的姑娘对麦克尼尔解释道,“不然,所有人肯定又会说,现在的年轻人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
“所有人?”
麦克尼尔连忙辩解,“不,这当中肯定不会包括我,当然也不会包括站在这里的战士们,对不对?”
他挥着手示意周围的士兵别在这时候忽然跳出来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事实上,我并不认为你们只知道抗议。假如说抗议能促使掌握了决策权的人做出改变,那它就是合理的。”
“所以,您在韩国务工期间的薪水和您的同僚是相同的吗?”
另一名戴着棉帽子的女青年问道。“……别跟我提这个。”
麦克尼尔一提到工资就非常生气,“我跟你们讲,战争爆发前我是一名厨师,每年的薪酬大概在1800万韩元左右……嘿,他们至少能从我手里节省一半的用人成本!”
站在麦克尼尔身后的米拉则小声对麦克尼尔解释说,军队一直在想办法让市民真正认为在这场战争中的牺牲和支出都是为了所有人的共同利益而不是只为了维持李璟惠总统的统治。于是,利用自己在电子脑网络上的技能,米拉撰写了一篇同韩军中的外籍士兵、辅助士兵有关的文章并发送到了一些媒体上,随即引起了不少市民的热烈反响。连逃到韩国勉强谋生的难民都已经为了保住现有的家园而战,那么市民们自然没有理由去在这样危急的时刻继续操心他们到底在为谁打仗。反正,要是朝鲜人打赢了,他们所有人都会输得一塌糊涂。丁龙汉大尉耐心地为躲在旁边的商店中的男青年们预习和埋雷有关的知识。“他们忘得也太快了。”
丁龙汉叼着电子烟走到麦克尼尔面前,没忘了数落那些年轻人,“再过几年——我是说,如果我们打赢了——他们也得去参军的。”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我还是希望他们离战争远一点。”
麦克尼尔和丁龙汉一起坐在路障上,惆怅地观望远方的封锁线,“他们有活力、有决心去改变些什么,这倒是很好;但是,任何改变都会需要其中一方付出某些代价,这代价该让谁来付出呢?我们老一辈人的宿命,就是要和旧的时代一起被淘汰,把更广阔的世界留给年轻人、给他们更多的自由。然而,有些人却反而希望把年轻一代人的生命和未来全部扼杀,让他们活得像条狗一样。”
“……你跟我说过你才三十岁。”
丁龙汉大尉笑骂道,“怎么像个八十岁的老头子一样?”
“嗨,您总得允许我抱怨几句,不是吗?”
他愿意让这一刻持续下去,哪怕只是一个幻象。战争全方位地破坏了市民们的生活,住在医院中接受治疗的重症病人不得不被转移到条件简陋的地下掩体中,那些往日过着枯燥而单调乏味日子的青年们也会幻想着重回那种令他们产生压抑感的生活之中。即便是和平时代的一条狗,都比战争中的人——尤其是没有战斗能力的平民——更有尊严。“我不在乎你们打算怎么做,但我还是希望你们尽量考虑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影响。”
麦克尼尔见一些青年已经开始在丁龙汉大尉的指挥下埋雷,不由得提醒他们注意随之而来的后果,“你们可以留在掩体里抢救伤员、维修机械,也可以站在这里帮助我们搭建防线,可你们千万不要拿起枪。只要你们拿起武器向着朝鲜人开火,朝鲜人就会把你们的所有同胞当成攻击对象,明白吗?”
他伸出左手在胸前比划着,生怕这些好动而鲁莽的青年看不懂,“在那些被朝鲜人控制的地区,他们只是把市民集中起来安置,还没有强迫那些市民进行和军事相关的体力劳动或是逼着他们去踩雷区——但是,倘若你们当中的某人向着路过的朝鲜士兵开火了,那么以后仅在此项上的伤亡就会大幅度增加。”
麦克尼尔不指望自己的解释会让年轻人变得更理智,他自己也不认为理智这个词适用于像他这样的军人。只要事态还没有发展到让他在自己的性命和平民的生死之间二选一的程度,他会尽自己所能保护那些被只能命运摆布的可怜人。丁龙汉满意地检查着这些热心市民们的工作成果,和更加专业的士兵们铺设的防线相比,工程本身在质量上落入下风,但考虑到军队目前人手不足,仅凭士兵来施工是很难在短时间内完成任务的。一些士兵被派往最近的电力枢纽维修线路,他们需要确保自动防御炮塔还能继续工作。这些辅助工作不能阻止朝军把整个街区炸得粉身碎骨,也不能阻止朝军的坦克碾过街道,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朝军的步兵或许会因此而在围攻部分街区的战斗中受到不小的阻碍。“我看错他们了。”
麦克尼尔自言自语道。“哪里看错了?”
米拉终于结束了和市民们的工作,回到路障旁休息。“我以为像他们这么强烈地主张个体的自由的群体,在遇到外界压力的时候说不定会毫无抵抗力……事实证明,他们很有韧性。”
“太听话会被认为是奴隶,太不听话就会被认为是祸害,他们也很难办嘛。”
伯顿站在路障另一侧散步,要是朝军此时突然发起进攻,他可不一定有机会快速地撤回韩军的防线内部,除非他打算凭借一身蛮力撞碎部分防线,“麦——所罗门,下一段需要铺设的防线在什么位置?”
麦克尼尔知道他们迟早会面对这个问题,在真正对伯顿说起实情之前,他首先为可能会碰上硬钉子的韩军士兵们感到担忧。“需要穿过几处不太好处理的住宅区和企业,住在那里的都是一些体面的富人。”
“严格来说,他们不算富人中的顶尖角色。”
米拉补充道,“那些真正的巨头在战争爆发后不久就逃离了韩国。”
“没错,其中有些人平时根本就不在韩国境内。”
麦克尼尔表示赞同,“不管这些人是什么层次的富人,总之,他们好像不太想让军事行动波及他们自己的财富。我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无非是觉得象征着自身家业的东西要是在战争中被摧毁了,他们以后就没有机会倒戈到朝鲜人一方了。”
说起那些人,麦克尼尔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情,“你看,他们是韩国人,在韩国赚钱,雇佣着韩国人为他们的事业而奋斗,但是他们恐怕并不会因此而把韩国的位置抬高一些。”
“这真是不可理喻。”
伯顿斜倚在路障上,陷入了沉思,“你说说,他们失去了逃跑的机会,也失去了动用自己的财富和资源让自己脱困的机会,难道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时候自己的性命和普通市民的性命毫无区别吗?连咱们这些每日为了胜利而战的士兵都不敢说战争一定会胜利,他们反而还在想方设法阻碍军队的行动,理由仅仅是军事行动会让他们的财富受损……天哪。”
麦克尼尔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假如他有,他会特地记录这一天,毕竟他在这一天当中没有击毙任何一名朝军士兵。稍晚些时候,在他返回地下掩体并帮助当地的工作人员为市民提供生活物资时,一个对他而言算不得好消息但聊胜于无的新闻令他稍微打起了精神。军队正在考虑让难民以参军换取公民权,这一举措肯定会被保守派认为是祸起萧墙的征兆,而对于目前的军队来说,假如一个遥不可及的承诺就能换来难民的拼死奋战,何必为将来的隐患而担忧呢?“祝贺,你现在是一等兵迈克尔·麦克尼尔了。”
伯顿和麦克尼尔一起站在走廊外面监督着领取晚餐的市民,“我猜,假如我们继续为他们卖命地打仗,韩国人会给我们发勋章的,对不对?”
“做梦也要讲规矩。”
麦克尼尔瞪了他一眼。“这哪里算做梦?”
伯顿不高兴地嘟哝着,“虽然说这个李璟惠总统的风格更符合我的喜好,但是让梁议员或是金议员来当总统也不错嘛。这样一来,我们又能获得更好的待遇,又能像他们的正常公民一样被对待;学生也满意,市民也满意,议员又得到了政绩,所有人都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伯顿提议他们找个机会庆祝自己的美好未来,这一想法得到了米拉的同意。不料,他们的庆祝活动还没开始,就被丁龙汉大尉的新通知打断了。原来,有附近的官员报告称储存的食品失窃,希望附近的驻防士兵前去协助搜寻。麦克尼尔花了四个小时穿梭在迷宫一样的地下通道和防空洞中,这才在半夜时分从一处通风口抓住了那个早就把全部赃物吃下肚的窃贼。“说,为什么偷东西?”
他不怀好意地盯着这个瘦小的青年,“你们的官员不是会定期发放食品吗?难不成你每天吃下的东西是别人的两倍?”
“求求你,别把我交出去……”那人抱着麦克尼尔的右腿,向他求饶,“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他们说有犯罪记录的人不能领到满额的食物……”麦克尼尔嫌恶地把小偷踢开,指着不远处的另一条岔路口:“快点跑,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把你的脑袋拴在仓库大门上。”
尽管出现了这般不愉快的插曲,当天的庆祝活动还是如期开始了。三人坐在煮着午餐肉罐头的火堆旁,一人一句地唱起了麦克尼尔最喜欢的新英格兰民谣。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