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点逝去。“这已经不是以前的安远了。”
林榷烨艰难地开口道,声音颤的让人心疼。“我们逃跑吧,逃出安远,越远越好,让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我们。”
知更已经被绝望征服了,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想象着林榷烨死在特务枪下的场景,第一次觉得离死亡这么近。他心里清楚,常长官在撒谎。在城里的一段时间,他无数次目睹了特务的杀人如麻。他知道,常长官早已将村民们赶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他知道,只要林榷烨兑现承诺,刚唱完戏就会被特务杀死。当一只蝼蚁不再有利用价值时,它的存在便没有任何意义了。“逃跑?”
林榷烨笑了,但脸上毫无血色,也没有真正要笑的意思。“我逃跑了,乡亲们怎么办?安远怎么办?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丧命黄泉啊!”
“他们早就被杀了,那特务在骗你,你看不出来吗?”
“我知道他在骗我,但哪怕有一丝希望,哪怕能救一个人呢?我没法袖手旁观!”
“你又能改变什么?林榷烨,你会死啊,你知不知道?”
“如果我与那些特务同归于尽呢?他们死了,乡亲们就得救了……”知更想都没想用力揪起他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面前,鼻尖都快触在一起,近得知更都可以感受到林榷烨急促的呼吸声。“你怎么这么自私?你以为你用自己的命换村民的命有多光荣?你死了,你的师傅怎么办?你的家人怎么办?我怎么办!知更怒吼道,额头青筋暴起。太阳落山了,酉时已过,屋内只剩下微黄烛光斜照在他们的脸上。林榷烨没再开口,知更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这次他没有看向知更的眼睛,目光避开了知更,望向地板,“师父十二年前已不在了,他就是我记忆中唯一的家人。我为戏而生,为戏而死,一只蜉蝣罢了,不足为惜。”
知更泄了气,松开林榷烨,深叹一口气,“你想怎么做?”
“放火,烧屋,杀人。”
三个词从林榷烨口中跳出,最后两个字腾起杀意。林榷烨将计划完完整整讲给了知更,因为在这计划中,知更是最重要的一环。知更听后,眉头紧锁,“如果你逃不出来呢?”
“那正好让我和乡亲们于黄泉相聚,也算是了结了我的心愿。”
林榷烨释然道。知更红了眼眶,这才想起揣在兜里的雪花膏,赶忙翻出来托在手心,小心翼翼地递给林榷烨。窗外一片寂静,树影摇曳,梧桐干枯的树枝上,一轮皓月似与世隔绝,地上烽火连天,天上如世外桃源。看到雪花膏时,林榷烨终于放松了些许,眼中泛着银光。烛光之中,知更似是回到了二人相识那日,客栈熙熙攘攘的过往人群中,一眼便是注定。“将死之人,要这雪花膏有何用?”
他轻声道,可却又拿着雪花膏借着烛光端详起来。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雪花膏,嘴角微抬,将那雪花膏翻过来又翻过去,像是捧着个夜明珠,怎么也看不够。烛光点缀下,他的眼窝又深了许多,高挺的鼻梁在面部另一侧投出一面阴影,薄薄的红唇像极了一位极具风情的闺秀刚点上朱红胭脂。林榷烨端详着雪花膏,而知光在端详着林榷烨。“喜欢吗?”
林榷烨手腕一用力,拧开盖子,香味四溢。他将鼻尖轻轻靠近白玉般的雪花膏,眼睛微闭,温柔的模样惹人爱怜。“喜欢。这味道真好闻……好几年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师傅生前用的香膏也是这样。”
这香味让他想起了往事。转念间,夜已深。两人熄了蜡烛,各自睡去。有书则长,无书则短。不管知更怎么辗转反侧,太阳总会照常升起。今日天气格外的凉。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常长官一行人来到门前。按照计划,林榷烨为常长官和四个特务盛上烈酒,随即与知更摆放柴火,接着再赶去化妆。坐在窗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一点一点上妆,还特意抹上雪花膏,他异常平静。也许,知道自己的死期时,便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当林榷烨如半年前一般着黛绿戏服,端着团扇缓步移向特务面前时,知更已在屋中桌椅上浇满了油,只在通向后院栅栏的小门处留了空隙,以便自己与林榷烨逃生。山谷中偶尔传出几声知更鸟的鸣叫,这叫声非但不热闹,还为深山添了几本空寂。站在寝室壁挂旁,知更怯了。壁挂中墨梅开的正艳。“倩人寄扇,擦招桃花。到今日情丝割断,芳草天涯。”
没想到半年后再听《桃花扇》,竟是生死离别前,林榷烨的声音中多了一丝哀婉,知更手脚止不住发凉。两人从《桃花扇》相识,以《桃花扇》作结,唱《桃花扇》就当是告别。透过窗花远望,枯枝败叶似是盛不下这一弯明月,正如知更的心盛不下悲伤。特务们喝酒喝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有将戏子放在眼中,他们欢庆畅饮,没有丝毫警惕的他们来时甚至没有带枪械,只有常长官心中隐隐有些担心——也许是因为林榷烨那令他后怕的坚定眼神——配了一把军用小刀。知更费力地从喧闹声中分辨出林榷烨的声音,后者还在唱着,“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知更听得正入迷,却听他唱到“眼看他楼塌了”刻意加重了最后一个“了”字,紧接着改了戏腔,对着寝室,在胸腔处用尽浑身力气,大声吼道:“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