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是个慈祥的老人。老人带着一篮子满是金粉的花瓣来接了月亮的班,慷慨地将阳光这份他毫不吝啬的厚礼赠给徜徉其中的每一个人。公平得很,醒了的,没醒的,都给。吴望虽然睫毛生得长,可是不挡阳光,它穿过眼皮时那温暖的感觉就像是母亲在轻轻揉搓孩子手上的虎口,柔和地将他唤醒。昨夜熬得有些晚,今天也不出意料地起晚了——这会儿已经快要七点了。“小望,我跟你说!”
吴望刚坐起来准备穿衣服,季遥就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今天学校搞一个送春联的活动,咱去看看?如果能去那里淘回来一副春联,那不用买了呀。八点开始,快点的,吃了早餐咱就去。”
季遥这一副脱缰野马的样子全然没有了昨天那个伤心样,不过吴望倒也发自内心为此高兴。吴望穿衣洗漱,季遥则在厨房里做着精致的早餐,几块方包叠在一起,其中的每一层,或是夹着火腿,或是涂着奶油,或是夹着流黄蛋,做成不是三角形的三明治。他早就知道吴望好这口,一直想满足他又一直不是没时间就是没条件,今天有时间也有条件,必须满足他。茶足饭饱之后,到了学校门口一看,哎哟,看了公众号回来参加活动的同学少说也有五六十个了,男生居多,估计女生们都规规矩矩在家写寒假作业呢。这次学校也算是出手大方,请了很多书法大家到来,在校门口拉起横幅做宣传,在校道上摆了很长的桌子,品味原生态动手写春联。吴望不喜欢和同辈人搭话,但是和长辈、和先生说话他总是大大方方,丝毫没有胆怯。很快,他就和一位留着长胡须的老先生聊起来了。“小伙子,你的正楷写得很好啊,一种中规中矩里面带有苍劲有力的风格,你肯定是个好小伙。”
“先生过奖,您能教我草书吗?”
“你想用草书写春联?”
“对,狂草。结束之后这两副春联都带回家,看爸妈喜欢哪个。”
“好家伙,在这里写一副带回去还省了那一副春联的钱。”
老先生抓着吴望的手,大笔一挥,确实是一幅狂草出来了。若说正楷似是翩翩君子傲然正气的风骨,那么狂草便是天涯浪子随性洒脱的奔放。老先生也是真和吴望好,找了手边一切可以用来压纸的东西压住写出来的春联,放在地上吹干墨水。他说:“这两副春联都有人预定了,不许拿哦,谁拿了我和谁急。”
大家都开怀大笑。季遥在学校里四处走着看着,发现一个领导正扛着摄影机拍宣传片,便起了凑热闹的心思,把吴望拉过来就一直追在那个领导身后,试着找机会出个镜。吴望嫌无聊死活不去,季遥不由分说一把拉过来:“可以上公众号的,到时候就不只是年级里面出名,全校人都知道我们了。”
吴望还是被季遥拉了过去,但是真正开始录的时候却往边上一大步跨过去出了镜头。季遥反应很快,知道这一段要留给领导剪掉前面那部分的时间,故意晚了一些开口说话。“尊敬的各位老师和家长们,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303班学生季遥。今天是寒假第一天,学校呢,组织了一个送春联的活动,我的爸妈,也就是我们学校的季远老师和颜善老师,他们二位也让我带我弟弟季轩一起来看看。提前小半个月给大家拜年了,祝大家新年红红火火!谢谢!”
领导叫一声“咔”,对季遥高高地竖起一个大拇指,“特别好!”
“老师,这视频什么时候上公众号?”
“没那么快。要等初一初二的老师改完卷子回来再录一段集体拜年,大概要一个星期吧。”
“啊。”
季遥哭笑不得,“那干嘛不等到那个时候再录呢?”
“我们得协调时间啊,你以为这么多书法大家都这么有空迁就我们?”
也是。“小望呢?”
录视频录得起劲,下镜之后才想起找吴望来,吴望在老远的地方怔怔地站着,眼睛不知在看哪里。吴望步伐有些僵硬地倒退着走过来,季遥迎上去,扶住吴望后背,问他道:“你在看什么呢?”
“手机。”
吴望对季遥伸出手。季遥把自己的手机放在他手心里。他打开了照相功能,对着刚才看的那个方向把镜头放到最大。那是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妇人,拉着一个和季偕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两个人站在校门里面,在来来往往、热热闹闹的人群里静立着,显得很是突兀。老妇人还提了一个袋子,看那袋子的形状总有些别扭,不知装的什么,有点像,棍子那类的。吴望的瞳孔一缩小,松了手险些没拿住手机。脸上写满了惊恐,全身都颤抖着,双脚不受控制地向后挪,身子也在往后仰。季遥也慌了——他从来没有见过一向镇定的吴望慌成这样!对于吴望来说,见了鬼都不至于这么慌张吧?!吴望转身就跑。那头的老妇人也一下扔掉袋子,手里拿着一根棒子冲了过来。她动作不大,并没有引起领导们的注意。可好歹年纪大了,腿脚当然不如年轻人利索,老妇人还没到季遥面前,吴望就已经跑得没影了。季遥看清楚了吴望跑的方向,故意对那边的领导们叫了一声:“老师,我去方便,一会儿回来!”
然后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跑了过去,从教学楼后面拐到宿舍楼下去找吴望,并没有引起老妇人的注意。季遥在宿舍楼下找到了吴望。“你干什么你跑那么快,见着鬼了?”
季遥焦急了,“快,我们回人多的地方,那里安全。”
拉着吴望的前臂就把他带着绕了一个圈往回跑。“那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躲着她?”
“我奶奶。”
吴望神思游离间干巴巴念出几个字,季遥倒吸一口凉气。“别怕,咱回小广场那里去,那里人多,有老师可以帮我们。”
季遥继续跑着,“哥哥在呢。”
吴望第一次不接受季遥的保护动作,挣开他的手,把他推在前面,两个像追风少年一样跑得比刚才还快。可谁知道,跑回小广场之后,这才惊奇地发现老妇人就在那里。她正四处环顾,想也知道是在找他们。季遥心里苦笑,合着是看追不到吴望,干脆留在这里等他们回来?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你有没有看见我孙子?”
季遥紧张起来,瞪着双眼在人流里走动,听见老妇人在问那个扛着摄影机的领导,领导对着小男孩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不是您孙子吗?”
“我的大孙子!”
老妇人好像很着急,狠狠地跺着脚,“你见到我大孙子了吗,他叫吴望。”
“吴望?”
领导懵了,“我们学校姓吴的学生不多,他来现场了吗?”
“我刚才还看见他。”
“您大孙子在这里读书吗?初几的,哪个班?”
“我哪儿知道他什么班。”
“那我怎么帮您找呢?我们学校平均每个年级都有八九百个学生,找一个您的孙子也算是大海捞针呢吧。”
老先生把那吹干了墨水的两副春联卷起来,叫道:“小伙子,春联拿上,回家给爸爸妈妈看啊。”
已经清醒了的吴望赶紧接过并匆匆道了谢,强压住心里的恐惧对季遥说:“回去吧。”
两个少年穿出人流就往校门口跑。老妇人看见他们,大叫一声:“吴望!”
便举着棍子往这边跑过来。许多大人听见动静,一看不妙,都去拦住老妇人。“那是季遥和季轩,哪来的吴望?”
吴望生生停住脚步,往前跑着的季遥险些被他拉了一个跟头。季遥本能地害怕吴望要冲回去和老妇人理论,这时老妇人已经挣脱了束缚到跟前了。季遥这才看出来,这老人家合着也就六十多岁,力气相比年轻时不减。奶奶准备打吴望的时候都是一副嗜血魔鬼的样子。现在就是。她走上前扯住吴望的衣领,一直把他推着:“你为什么扔下了我,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你弟弟!”
自卫的本能暂时拉回了吴望的理智,他去掰老妇人的手,掰了又掐住,掰了又掐住,其他人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傻了,就是不敢上前来,老妇人和吴望一路僵持到校门口。季遥打了自己一巴掌,赶紧挤出人流前去救弟弟,可是下一幕,却令他瞠目结舌,魂飞魄散!老妇人抬起拳头,朝着吴望的左胸挥拳而下。“啊!”
不少人捂着眼睛尖叫起来,季遥也浑身一震,再一看,吴望被老妇人推出几米远,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季遥赶紧过去看,吓得险些叫了一声小望。“没事吧,被打着哪儿了?出血没有?痛不痛?能不能站起来?”
吴望勉强借助季遥稳如泰山的胳膊站了起来,摆摆手示意没事。“你干什么打我弟弟季轩?”
季遥厉声喝道,“别以为我不敢报警!”
老妇人恨恨地睨视着两个少年,才抄起地上的棍子,用力地一甩头,“你也别以为我怕你!”
扬长而去。吴望小跑几步似是想要去追,跑了三五步又猛地停住。一阵难以抵挡的眩晕袭来,刚挨了一拳的左胸只觉一下一下地钝痛,整个世界里他只能听见自己那猛烈的心跳。他一脑袋向后栽了下去。吓得季遥后退了两步。现场顿时炸了。上来看人的有,叫救护车的有,尖声哭叫的人也有。所有人都或多或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到,尤其是季遥。有位书法先生懂些医学知识,给吴望看了看,说没有大碍,让季遥不必担心。但是季遥的精神似乎停留在吴望倒地那一瞬间,一直是一种近乎于游离的状态。别有事,别有事,别有事......“小望......”“小望,醒醒......”“你为什么扔下了我,你为什么那样对你弟弟!”
吴望心下一沉,感觉大脑里轰的一声,整个人清醒了。睁眼一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脸担忧的季遥,再看,是个陌生的环境,哪儿都白刷刷的......医院?!因为是吓醒的,吴望还觉得心跳加速,慌里慌张地坐了起来,把旁边的季遥瞪了一阵:“怎么了?”
季遥无奈地闭上眼叹了口气:“这话该我问你啊,兄弟。”
接下来,他把吴望晕倒之后的所有事儿都告诉了他。“问题在于你,既然不是疼晕的,那你是怎么回事啊?还有,你刚才梦到什么了?早就发现你状态不对,喊你半天都醒不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甚至没觉得特别痛,可那时候就是提不起力气也站不稳......”“对于你奶奶突然来天城找你,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吗?”
“算是,以前我做过她突然来找我的心理准备,但是开学半个月后,就不理会这些事了。”
吴望一直低着头,很不自在地拨弄自己的手指。“她是来寻仇的吗?”
季遥把凳子往床的方向拉近了些,握住吴望一只手,“为什么上来就打一个这么脆弱的地方?听说,被打了胸口会导致十秒钟心脏骤停,你有吗?”
吴望摇头。少顷,颇有些自嘲地一笑:“哥意外吗?我见到鬼都不会像见到她那么慌张。”
季遥拍拍吴望的手,如老者般语重心长:“胆子再大的人也难免有害怕的东西,被生活磨砺得一身铠甲的人也会有一片细皮嫩肉的地方。这是我作文里写的。其实啊,你把你脆弱的一面让别人看到,不算丢脸的事情。”
“唉。”
吴望重重地叹了口气,“真正在社会上,别说假装坚强,就算是真坚强都没人同情你。”
扭过头躲开季遥的眼神,脸颊正好对着窗台外的阳光,故意把话题带跑,“那是你作文写的?哪篇作文?”
“就寒假作业的人物作文啊。”
季遥笑道,“天天在学校的睡眠时间都不知道有没有六个小时,昨晚又十点多就睡了,所以今儿凌晨四点就醒了,醒了还睡不着,就干脆写了一篇作文。刚写完最后一个字,我妈就发信息让我们到学校看活动了。”
两个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我幻想过真的在天城和她迎面撞上时我的反应。”
吴望双手掩面,话音里尽是颓丧和自责。“没想到真的撞上的时候,我竟然是这样的,而她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