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有所为,有所不为
年底最后一次内阁扩大会议,算是对过去一年的总结。
考成法、预算法、审计法,三法推行成绩如何,各部门都做了汇报。
总结来说,官场风气为之一肃,发展向好,过去那种懒政怠政的情况,大大减少,效率极大提高。
眼看这次会议要成功的,胜利的结束了,兵部尚书岳齐站出来提出一个问题。
“京营的装备由户部拨款,换装正在顺利进行中,边军如何?”
没等众人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宁克又抛出另外一个问题。
“研发司下属诸多工坊,不交税,不上交收益,朝中多有怨言,望诸公正视,尽快做出改变。”
这两个问题看似不相干,实则都是奔着一个人去的。
朝廷里,有的人之间的关系是不断变化的,这并不是主观意愿的结果,而是下面的人推着上面的人,不得不为之。
你说岳齐和宁克愿意得罪贾琏么?
当然不愿意,但下面的人,各种撺掇,再不愿意,也要发声,不然这老大的位子就坐不稳。
承辉帝面无表情,没有表态的意思。
林如海面带笑容的先问宁克:“宁阁老,请问朝廷的其他工坊缴税么?还是说,每年上缴一定的利润?”
宁克只能勉强的回答:“二者皆无,然则工坊所出军械,由兵部拨付,军中无需付费。”
林如海又转头问岳齐:“请问岳尚书,朝廷下属的其他工坊,可有生产库存供军方拨付?”
岳齐被点了穴似得,硬着头皮回答:“有!”
林如海这才总结:“研发司自负盈亏,生产的装备好,军方愿意用,但需要付费。工部生产的装备免费,军方不愿意用,是这样吧?”
宁克和岳齐都只好点头,因为事实最能让人闭嘴,那种在事实面前还要嘴硬的人呢,脸都不要了,你跟他还有啥可说的呢?
林如海继续:“既然如此,今后户部将军方装备拨款直接转给研发司,工部将所有工坊,转交研发司负责经营,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一番话说完,现场直接安静了,承辉帝脸上带着微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没人说话,眼看要冷场了,张庭恩开口道:“研发司的模式,给官营工坊开创了一个新模式。以我看,税还是要交,年底盈余部分上交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军方采购装备,钱也要给,不能像以前那样,想要点好装备,还要花钱贿赂。”
因为张庭恩一番话,事情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因为真这么做了,就成了官营企业变法了。
那些心怀不满的人并不想变法,也不愿意交出手里的权利和利益,他们所思所想,无非是多吃多占,并无公心。
按照张庭恩的说法,今后所有官营企业,一律自负盈亏,那不是要了亲命么?真要有本事,能把企业搞好的人,还能眼红别人的企业红火?
眼下这个体系,所有官营企业,都是在官员的控制之下,你这么一改,官营企业作为一个谋私利的存在,性质完全变了。
这么一搞,盐道要不要改?河道要不要改?矿监要不要改?
这哪里是针对一个研发司,这是针对整个朝廷的官营体系,全都要改!
岳齐和宁克的建议,不过是拿针扎一下,放一点血出来,张庭恩直接奔着大动脉去了。
你就别说真的改,说出来都能吓死人。都是钓鱼佬,别人拿鱼钩钓鱼,你直接上炸药,上抽水机。
“首辅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考虑不周!”宁克直接认怂,这会心里后悔死了,怎么就听不得下面的怂恿,站出来搞这么一出。
岳齐也赶紧站起道:“卑职所思不全面,研发司还是维持旧貌的好。”
承辉帝笑眯眯的看戏,心情极佳,张庭恩这个首辅,确实比较称心,总是能主动出击,不用他反复暗示。
对比一下孔照,差距太远了,那老家伙,每次都是逼不得已,才会站出来和稀泥。
张庭恩似笑非笑的看着岳齐:“不挑理了?”
岳齐被抓住不放,硬着头皮回答:“不挑理了!”这锅,他被逼着接下了,宁克算是逃过一劫。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曾想林如海站出来道:“陛下,微臣请罪!”
承辉帝愣住了,林如海搞什么搞,你跳出来请罪?
“爱卿何罪之有?”只能敷衍的问一句。
林如海道:“微臣御下不严!督察院佥都御史童扬,在职期间,收人钱财,替人说话。苦主已经告到微臣跟前了,人证物证俱在!”
承辉帝一听这话,想起来了,朕差点都忘记还有这一茬了。
“此童扬私人品德问题,与爱情何干?既然有人证物证,便拿了人送大理寺,快过年了,先关着,年后再审。诸卿可还有事情,无事散会吧!”
承辉帝草草结束了这次总结会议,心情还算不错,本以为波澜不惊的平稳的会议,最后时刻爆出了高潮。接下来自然兴趣索然了。
张庭恩看看众人,都低着头不说话,便道:“如此,谨遵圣谕,散会!”
承辉帝起身就走,出了会议室就问裘世安:“让你查童扬,查的如何?”
裘世安道:“问题不少,其中最严重的案子,在山东的时候,童扬巡视地方,到栖霞县的时候,有百姓拦路告状鸣冤,家产为当地豪强侵夺,当地县令收钱办事,暴毙豪强,苦主判作诬告反坐。童扬身为御史,非但没有重审此案,为苦主伸冤,反倒与县令勾结,压下了此案。苦主一子上京告状,主仆二人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恐为豪强所,藏尸于荒野。”
承辉帝听罢气笑了,脸色涨红:“这就是朝廷的御史,这就是年度京察政绩卓越的御史。去,传贾琏。”
贾琏这会正在家里搂着刚得手的袭人教她写字呢,袭人坐在腿上有点不老实。
柱子站在门口一嗓子:“二爷!二爷在里面么?”
贾琏正在兴头上,正欲进一步作怪被打断了,骂骂咧咧的让袭人起来,让柱子进来。
“啥事啊?非要挑这时候来?”贾琏语气不对,柱子一看面色红润的袭人,知道坏了二爷的好事。
赶紧上前低声说:“司琪那个表哥还是表弟的事情,我问清楚了,这厮刚上班第一天,就在市场上威逼商户要钱。再一仔细打听才知道,这家商户与他有仇,当初他给人家做书办,商户以他偷了人家的纸为由,给人开了,工钱也昧了。东城御史那边被商户告状,直接给开了。他也没告诉简大人,这不,您这边也没人说,若不是司琪来说,您都不知道。我去问了简大人,他也说事先不知道,立刻就去过问。”
贾琏听明白了:“是非曲直,必须查清楚,不要冤枉他,也不要放纵。”
柱子应声退下,贾琏已经没了兴致,没再教袭人写字的心思,这个事情看似简单,实则不简单,潘又安的来历,只有贾琏知道,让简仁达保密,就是不想让下面的人有心思。东城御史与简仁达之间不对付,还以为是简仁达安插眼线,所以出了事情果断处置,就没打算给简仁达好脸色的意思。
只是万万没想到,事情的源头在贾琏这里。
下面的人心不齐啊!
贾琏有点头疼,他不是没想过调整下面的人,问题是五个巡城御史,人事上贾琏并没有任何权利,名义上他这个特设御史,也管不到巡城御史。完全就是下面的人默认了,贾琏还是巡城御史的头头。不是没人想争一下,只不过贾琏块头大,人家不敢动歪念头。
这个事情不怕是下面的人争斗,就怕是有人动歪念头,想把手伸进来,如果有,此人是谁?
御史体系的总宪是林如海,总不能是他吧?
哎呀,想起来了,年底了,还没去林家走一趟,都怪丫鬟太香太软,消磨了人的意志。
以后要戒色了!
刚起一个念头,看见晴雯捧着小竹篮进来了,上面全是针线活的物件。
丫鬟里头,晴雯长的最好看了,就是还小了点。刚才的念头,忘记的干干净净。
哎呀,平时对晴雯的关心不够啊,要自我检讨。
没等贾琏检讨完毕,晴雯道:“二爷,宫里来人传您。”
贾琏一听这话,立刻道:“更衣!”
进了宫,见了承辉帝,君臣对话,承辉帝直接说起今天会议上的风波,最后才发出问题:“张相所言,朕觉得颇有道理,你以为如何?”
贾琏都听傻了,差点想问一句,老师啥时候穿的?你这国企改制的想法,很危险啊。
“陛下,如果每个官员都学下官,还能学到精髓,能改!”贾琏说的很含蓄了,什么叫学到精髓,不就是在暗示,贪官污吏能搞好企业才怪了。真的学研发司,他们能把企业搬回家的。
承辉帝听出他的阴阳怪气,怒道:“好好说话!”
贾琏一看糊弄不过去,赶紧正色道:“以研发司为例子,所需钢材的采购是个巨大的数字。微臣若是想往口袋里捞钱,只需暗示商人,他自然会将好处双手奉上,即便微臣不暗示,商人为了能把东西卖给微臣,也会主动送礼。就这还是收敛的做法,过分一点,直接自己弄个作坊,让工匠给自己干活,然后再卖给研发司。这钱转来转去,都在自己的手里。反正都是微臣说了算,谁敢管我?账目没问题,谁也奈何不得。”
承辉帝听的头皮发麻,他能不明白么?太明白了!
宫里的鸡蛋采购,一枚要二两银子的时候,他又不是没见过。现在好一点,一枚鸡蛋也要五文钱。
真实的鸡蛋价格,一文钱买五个鸡蛋。
承辉帝当然心知肚明,故意当做不知道,就是给下面的人一点油水。只要不太过分,就不会去较真。没有利益的驱动,下面的人怎么会好好干活?事情放在官营企业上也一样,说的过分一点,但凡负责企业的人不是贾琏,都会变成贾琏说的那样。
朝廷赈济灾民的粮食,按照米价给的银子,最终吃进百姓肚子里的,可能一粒米都没有,都是麸糠。良心好的不加石子。
所以,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愿望总是美好的。
任何事情都离不开人去执行,所以,治国的根本还是吏治。
承辉帝又想到了童扬,意兴阑珊的摆摆手:“行了,没事了,你回吧。对了,弹劾你的那个御史童扬出事了,你去问林如海就知道了。”
贾琏还想问一句,不是都放假了么?随即反应过来,内阁还没放假,年底还有一些收尾的工作,阁老们辛苦了。
溜达着进了内阁办公区,这边也没啥人了,应该是宣布放假了,就剩下几个值班的还在。
林如海正好出来,看见贾琏主动招呼他:“贾大人来此,有何见教?”
话里的怨气似乎没来由,又好像理直气壮,总之很玄幻。
贾琏说明来意,林如海招呼他:“下班了,回去说。”
一路无话,到了林家,贾敏和黛玉出迎,看见贾琏也来了,倒是有点意外。
林如海先去更衣,贾敏拉着贾琏说话,问起家里的事情,贾琏表示我也不清楚,要不您回娘家去看看?
贾敏想想道:“那就回去住两天,二十九再回来。”
黛玉站在一边一直很安静,似乎存在感不强,但是贾琏又能强烈的感受到她的存在。
林如海去的快,回的也快,招呼贾琏去了书房,说了童扬的事情,黛玉在一边听的面带怒色。
“真有苦主啊?”贾琏听了惊讶不已,他的人也查了,真没查到这么深,主要是盯着他的迎来送往。
“涉事官员还有栖霞县令,督察院的公文已经发下去了,让巡抚衙门拿人,年后押送进京。童扬已经送大理寺,这个年只能在监狱里过了。这案子,是张相安排我派人去查的,赶巧的是,苦主的侄子在济南读书,与按察使的外甥乃同窗好友,这才有机会告状。正好我派下去的人接触按察使,事情才被抖搂出来。”林如海说的很轻松,显得颇为畅快。
贾琏补充一句:“童扬在京城里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江南会馆。最近七八天,去了三回了。”
林如海知道他话里有话:“有证据你就说出来。”
贾琏摇摇头:“我怀疑江南会馆的理事为掮客,没少做权利寻租的勾当,可惜,我没有证据。这种事情也不好查,只能不了了之。”
林如海听了怒道:“这个不好查,你还不能查别的?实在查不到,以五城兵马司的能量,给他找麻烦还不容易么?查他的货物,封他的店。”
这就是两个人的思维模式不同了,林如海的逻辑,你也配跟我讲证据?
贾琏的逻辑,没证据胡乱搞人,那是破坏京城的经商环境,是砸五城兵马司的招牌。
“五城兵马司是朝廷的衙门,不是贾某人的私产!”贾琏“义正词严!”
林如海歪歪嘴,嗤的一声冷笑:“你软,别人就以为你好欺负。此事,万万不可小看,张相叮嘱我下重手,就是想震慑宵小。此事看着是针对你来的,谁知道是不是有人奔着内阁,奔着张相去的?你啊,不要把人想的太好了,这世道黑的很呢。”
黛玉在一旁听两人的对话,眼睛都圆了。
贾琏也不辩解,笑了笑:“贾某有所为,有所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