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北境行者的一路南下、连战连捷,随军的办事员,对于公审事宜,渐渐地也都得心应手了起来。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在吊死了快五百个贵族和贵族旁支狗腿子,将一千二百多人投入监狱,判处了超过三千人执行劳役之后,办事员对于贵族们早就没有了任何滤镜可言,对于审判贵族更是只能用轻车熟路来形容。 然而,雄都的贵族审判却没有那么简单。 在别的地方,贵族是土地的拥有者和兼并者,贵族和贵族旁支的狗腿子们直接管理着土地,并同时向农民收取佃租和田税,本来就有巨大的人地矛盾。 而由于近些年来德玛西亚的上升通道被堵死、经济连年下行,双方的矛盾相当激烈,在这个时候审判贵族,民众们可以说是无不竭诚欢迎。 更何况,审判贵族之后办事员还会重新丈量土地、厘定地界、分配土地,并以新的土地分配情况来规定新的田税水平,得到了实惠的农民自然欢天喜地。 分田地这种事情,有谁会不喜欢呢? 哪怕因为办事员的数量依旧不太够,自然村一级的管理暂时还要依靠着本地有声望的老人、大族,但这也足以让农民们自发地拥护北境的新秩序了。 然而,雄都的情况与别处是不同的。 雄都的贵族是不需要自己亲自下场剥削的,虽然大部分的雄都贵族生活都非常奢靡,但支撑着这份奢靡的是自家封地,他们虽然人在雄都,但却在对地方上的民众敲骨吸髓,对于雄都人来说,这些贵族反而是最重要的消费者。 如果机械地将别处的经验拿到雄都来用,那结果只能是驴唇不对马嘴。 理论上说,如果想要达成地方上的公审效果,雄都贵族应该被送到地方上审判才对。 但是对于现在的大部分德玛西亚人来说,在他们的认知之中,贵族获取自家封地上的利益是没有错误的。 雄都贵族虽然本质上也是虫豸,甚至地方上的贵族和贵族旁支如此剥削,就是因为他们,可这之间毕竟隔着一层——而且,较之地方上贵族的肆无忌惮,雄都贵族在个人修养上,相当一部分都只能用冰清玉洁来形容。 如果将他们送到地方进行审判,哪怕是深受当地贵族和贵族旁支剥削的民众,也无法对这些“高尚的贵族老爷被审判”而有任何的共情和理解。 德玛西亚建国这么多年,各地领主早就对管理自家封地的事情轻车熟路了,宗家在雄都享受、为自己封地谋求利益,而旁支则是在地方上做白手套干脏活,引起了民众的不满就摘手套。 都是那些狐假虎威的旁支在干坏事,领主大人是没问题的,毕竟在那些收成不好的年份,他还为俺们争取免税咧! 而这就是审判雄都贵族的时候,最麻烦的地方。 实际上,直至被羁押在黎明城堡之前,贵族议会的不少人都依旧笃定了拉克丝会和他们合作,因为哪怕是拿办事员在别处的审判力度,雄都贵族议会的大部分人也压根就无法被审判。 毕竟拉克丝的目的从来不是彻底地否定过去的德玛西亚,成为领主之后获得地方上的收益这本就是过去德玛西亚的“正道”,甚至拉克丝自己起家靠的也是福斯拜罗封地的力量,雄都的各位手上既然没有沾染无辜者的鲜血,那审判又能从哪里谈起呢? 可惜,这份有恃无恐随着时间的流逝,终于也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了。 一两天、三五天的羁押,不会让他们产生任何动摇。 但当他们被拉克丝扔在黎明城堡之中冷处理了两个多月之后,哪怕是那些心下笃定拉克丝不能把自己怎样、无法将自己怎样的贵族,也终于慌了。 他们一方面认为拉克丝不可能不教而诛、破坏自己新生政权的公信力,一方面又因为漫长的羁押而心生惊慌,在这种纠结的状态之中,当审判即将开始的消息被传递过来的时候,这些贵族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们怕的就是拉克丝真的啥也不管,非要天街踏尽公卿骨——只要你还愿意审判,那我们就不会有事。 也许在地方,你可以用兼并土地、欺压平民来审判贵族,在雄都,你又能拿出什么足以服众的理由,来审判诸位没有犯下这些错误的人呢? …………………… 对于这个问题,拉克丝也思考了很久。 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贵族,拉克丝对于德玛西亚的政治运行逻辑其实是非常清楚的,她也深知雄都贵族和地方贵族不同,所以本着实事求是、分类讨论的思想,她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对雄都贵族的审判,应该和其他地方一样。 这种情况下,拉克丝要面对一个在大部分人看来,非常难以给出答案的问题—— 雄都贵族的“罪”到底是什么? 不过,对于拉克丝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非常清晰的,雄都贵族的罪在于剥削。 只不过这种剥削,是制度性的,是德玛西亚正式成为国家之后就始终有的,是德玛西亚的一部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德玛西亚雄都贵族的审判才会比之别处的审判更加重要,因为这涉及到对于德玛西亚旧有秩序的评定,对于旧德玛西亚的盖棺定论。 只有公正的给予了旧德玛西亚一个清晰的判决,这个国度才能真正地重获新生。 这种情况下,拉克丝的选择是从旧德玛西亚的开始说起,从这个国家的建立说起。 她不打算彻底否定旧德玛西亚。 针对雄都贵族的审判也不需要民众声嘶力竭的声讨。 因为这场审判,审判的不仅是雄都的贵族,同时也是延续了八百年的旧德玛西亚。 就这样,当这些被羁押在黎明城堡里超过两个月的贵族被带到了宏伟广场时,他们惊讶地发现,这里似乎看起来并不像是法庭。 仿佛是国王演讲一般,无数平民出现在了广场周围,他们心下暗暗期待的萧条并未出现,如此严肃的场合,甚至还有不少小商贩在兜售零食和饮水——维持秩序的北境行者给他们专门划分了商用区域,似乎对于这种市政管理相当得心应手。 一个又一个贵族被带到了预定的席位上,非常难得地保持了体面。 而同样有专属席位的,还有经过竞赛比拼后证明了自己的各位行业精英,他们有些人如奎参一样,并不知道这些贵族的身份,只是好奇什么“培训”可以各行各业一起进行;也有人如朗纳尔一样认识不少贵族,心中疑惑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同样的,入席之后的贵族也完全不知道,拉克丝到底要做什么。 在众人的疑惑之中,拉克丝终于站在了宏伟广场中央的讲台上。 “各位德玛西亚雄都的市民,各行业的精英和竞赛优胜者,各位北境行者、办事员和御法者,以及诸位德玛西亚旧贵族,早上好。”“我在此昭告诸位,接下来的数日之中,我将主持对德玛西亚旧贵族的审判,一如之前的行业竞赛一般,我将保证公平公正,不偏不倚。”
“本次审判将秉承惩前毖后、继往开来的态度,审视德玛西亚的旧贵族,并做出相应的判决,期间所有的证人证物,也都将以公正为第一原则,绝不作伪,也绝不姑息。”
“这场审判不仅是对于全体贵族过去的判定,更是对于德玛西亚历史的追溯和发扬,德玛西亚先民筚路蓝缕而有初代荣光,后又在多代德玛西亚人的不懈努力下而有今天,在这个时代的交汇点,德玛西亚需要一次全面的总结。”
经过了扩音魔法的开场白清晰地出现在了每一个人的耳边,在拉克丝身边,高价从瓦祖安购置的海克斯磁性留声机也同时开始了录制。 对于拉克丝的这段话,民众们大多不明觉厉,哪怕是前排就坐的行业精英,也隐隐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至于外围的民众,那更是喝水的喝水,吃瓜的吃瓜,顶多觉得拉克丝的用词挺贴地气的,并没有想太多。 而与之相对的,是参与这场审判的北境人——接受过北境教育的他们很清楚地从拉克丝的话里听出了这次审判的重要意义,哪怕是那些早就在审判准备会议上对此早有了解的人,此时也依旧忍不住心潮澎湃,情绪激动。 至于在被审判席上就坐的贵族,在听见了拉克丝的开场白之后,一个个都忍不住面露疑惑,因为这和他们所想象的情况似乎有所不同,而且虽然他们并不能很清晰地听出拉克丝话里的全部含义,但至少也本能地感觉她的口气似乎很大。 然后,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之中,第一个被审者被带到了被告席。 当在座之人看清了他的脸之后,一阵低低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开来。 他们认出了这位被告。 嘉文四世! …………………… 这位是真的重量级。 不夸张地说,当嘉文四世站在了被告席上的时候,整个宏伟广场就渐渐安静下来了——原本还抱着吃瓜心态的民众,也都纷纷目瞪口呆,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不是……皇帝陛下吗? 在德玛西亚人,尤其是雄都人的心里,嘉文四世是一位堪称伟大的皇帝,哪怕历数德玛西亚过去的诸位先王,嘉文四世也应该身在前列。 毕竟他曾经在托比西亚正面击败了诺克萨斯人,并间接导致了德玛西亚宿敌的解体。 而且,在嘉文四世的一系列集权行动之中,由于恕瑞玛贸易的开拓,雄都的繁荣更上了一层楼,虽然地方上的农民对此颇有微词,但至少在雄都市民看来,嘉文四世无疑是一位堪称伟大的王者。 不客气地说,在如今大部分雄都人的心里,嘉文四世的分量是更重的,这份重量不仅来自于嘉文四世本身,同时也来自于光盾家族的世代统治。 嘉文四世本身对这一点也很清楚,所以当拉克丝希望他能出席审判,并保证公正的情况下,他选择了欣然接受。 在嘉文四世看来,自己是问心无愧的,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德玛西亚,没有什么不能公之于众,甚至这场审判,还有可能成为他反问拉克丝的舞台! 于是,当走上了被告席的时候,嘉文四世昂首挺胸,仿佛是一个即将进行决斗的勇士,目光灼灼地盯着微笑的拉克丝。 “嘉文四世阁下。”
在嘉文四世站定之后,拉克丝向他点了点头,“你是否已经准备好了,面对即将开始的审判。”
“当然。”
嘉文四世点了点头,“开始吧,我想要知道,你要站在怎样的角度上,才能给我以审判。”
“那么,在审判之前,我需要再次确认几个原则。”
拉克丝无视了嘉文四世话里隐含的攻击性,非常平和地开口道,“你是否愿意保证,为自己在接下来审判之中的每一句话负责,并保证没有任何欺诈、隐瞒、唬骗和误导。”
“我保证。”
“很好,那就让我们开始吧。”
拉克丝似乎很满意,“请问嘉文四世,德玛西亚的国王拥有着怎样的权力,又应该履行什么义务?”
拉克丝的第一个问题让嘉文四世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虽然听起来非常空泛,但按照德玛西亚传统,其实它是有标准答案的。 “率德玛西亚之人,领德玛西亚之军,守德玛西亚之土,弘德玛西亚之名。”
这是光盾家族的箴言,也是德玛西亚国王一而贯之的传承,在嘉文四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同他讲过这四句话。 不仅是嘉文四世,这四句话实在是太过有名,以至于连雄都的很多平民,都多少听说过一点——过去国王演讲之中,嘉文三世有时候还会提起它。 所以,虽然不知道拉克丝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但嘉文四世还是几乎本能地给出了标准的答案。 在听见了这个答案之后,拉克丝轻轻地点了点头。 很好。 这正是她想要的。 嘉文四世以为这是一场和地方公审一样的审判,以为他身正不怕影子歪。 但实际上,拉克丝却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的确是一场审判,但审判有一个前提,是先要有明确的是非。 过去公审的是非实在是太过清晰了,以至于嘉文四世和其他贵族并未意识到一个对他们而言,堪称致命的问题。 审判之前,要先厘清是非,而想要厘清是非,就要进行批判。 拿下雄都,是武器的批判。 而这次公审,则是拉克丝拿起了批判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