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眯缝着眼,偏过头仰望着三楼那扇熟悉的窗子,小心地避免着被它反射的阳光刺到眼睛。今天是大年初三,空气却温暖得恍如初夏,晒过太阳的风吹在脸上暖烘烘的。记得九年前的那个春节,天气也是这般暖意融融,可当时的我却感受不到。我现在站立的这个地方,就是从三楼那扇窗子望下来,刚好能看到周欣从这座办公楼大门走出来的“临界”位置。阔别九年,可我还是一下子就定位到了这个位置。******那次从周欣的住所回到我的小屋后,我一头扑倒在床上,脸扎在枕头里放声痛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身体里也空落落的,好像永远地失去了什么。我的心被一下一下地撕扯着,鲜血淋漓,痛得我浑身发抖。接下来的好多天,我的灵魂不知去了哪里,只留给我一具了无生气的躯壳。我对周遭没有了感觉,每天只是机械地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经常是手里干着干着活就开始发呆,发着发着呆眼泪就掉了下来。幸好编辑的工作大多数时间都是独自一人面对书稿,和其他人接触的机会相对不多,所以就连关系亲密的小关也没有觉察出我的异样。足足过了一个多月,灵魂才慢慢回到了我的身体里。这是失恋的感觉吗?呵,可笑,我连恋爱都没谈过,何来的“失”恋?但若不是,又会是什么呢?送周欣去医院那天之后没多久,我的银行卡上先后收到了两笔钱 ,一笔是我最后一次帮丰诺做翻译的稿酬,另一笔是周欣还给我的医药费,比我实际花费的多了不少。我并没有告诉他医药费的金额,因为我不需要他还我这笔钱,他一定是估算着还的。我把缴费收据拍了照,连同多出来的钱用微信转账给他,他没收。后来我听从小关的建议,把这些钱给他充了手机话费。这话费实在是多得有点夸张。是的,“最后”一次帮丰诺做翻译,因为从那以后周欣再也没有找我做过翻译,事实上,他再也没有联系过我。而我,却依然像以前那样,每天打开好几次邮箱、查看无数次手机,期盼着收到他的消息;每天下班也依然执拗地乘坐公交车,在车子路过公主坟的时候望一望丰诺公司所在的那座大楼。这些已然成为了我的生活习惯,改不掉了——我压根也没想改。那年的年底,黄老师他们三个和711办公室的老李被调回了各自的原部门,713办公室里只剩下了我和小关。同时调走四个同事,对于我们这个只有十几个人的部门来说,不啻是一场巨大的震动。至于他们被调走的原因,大家纷纷猜测是因为宋伟的事。当初他们这几位老员工一起向社领导告宋伟的“状”,便和王晶结下了梁子,这次他们突然被调走,便很可能与这件事有关;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王晶本就跟他们不和,记得宋伟跟我说过,王晶经常抱怨这些老员工仗着自己资格老,不服她管。反正我感觉,自从老员工们走了以后,王晶的精神似乎振奋了不少。谁知道呢。不过我很难过,不管黄老师他们与王晶的关系如何,但他们都对我很好。老员工们走后才半个月,我们办公室里就陆续来了三个新同事,巧了,也是二女一男,都是新招来的应届毕业生。看着他们年轻而略带稚嫩的面孔,我忽然体会到了五年多以前我刚走进这个办公室时,黄老师他们的感觉,那是长辈看晚辈的感觉,是隔着代际的感觉。他们在时,我总觉得自己是新来的,是小孩,现在,我突然就成了老员工。三个新同事很快就玩在了一起,而我和小关则顺理成章地被王晶指定当他们的“师父”。“许老师”,好陌生的称呼啊!冯经理和章总编喊我的“小许”犹在耳畔,可不知道哪天我就会变成“老许”,像我爸一样。元旦刚过,房东通知我和小成,春节之后房子不再继续租给我们了,理由是他儿子准备结婚,他要装修这套房子给他儿子做婚房。按照租房合同,我们的租期是到六月份,房东毁约是应该赔偿我们一个月房租的。但我们几次去和他交涉,他反反复复说的就是“你们在这住的这几年,我一直没给你们涨房租”这一句话,拒绝支付违约金,到后来根本就不再搭理我们了,只是不时地催我们快点搬走。我俩还能怎么办?分头找房子吧!时值岁末年初,我和小成的工作都忙得不可开交,市面上待出租的房子又特别少。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房子还没有着落,让我想起了当年我第一次找房子时的情景。最近几年总算不用找工作了,却又要隔三差五地找房子,想过几天消停日子就这么难吗?眼看着快过年了,我们才终于敲定了一套两居室。还是在西客站南广场一带,比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大一些、新一些,但是离公交站和地铁站更远,每月的房租也多了1000元,也就是说我俩各自要多负担500元。嗯,今年我的工资刚涨了400元……可是能找到房子我俩就已经很知足了,看房的当天就给房东交了定金,第二天去签了合同,那一周的周六就搬了过去。是的,我仍和小成一起合租,因为我俩同住习惯了,谁都不想再重新适应一个新舍友。3月底,小关为了爱情,辞职去了广西。与他异地相恋多年的女友是家中的独生女,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父亲舍不得她远嫁他乡,于是小关便远“嫁”他乡了。整个3月,不管是平日还是周末,一有时间小关就让我陪他逛街,给他女友买礼物——衣服、头饰、工艺品,他甚至还买了一对一模一样的毛绒玩具羊,他说他女朋友属羊,这两只羊就代表他们俩。我则让小关自己选一样礼物,我买下来送给他作纪念,他挑了一个印第安人头像造型的烟灰缸。小关动身的那个周末,周六一大早我去了他的出租屋帮他收拾东西,又和他一起去火车站办理行李托运。他把他从大学时就带在身边的一个罗盘送给我做纪念,他说这东西跟我这个“路痴中的战斗机”是绝配。好吧……周日上午,小关在我依依不舍的注视下登上了火车。火车开动,我一边追着火车跑,一边使劲向他挥手,直到跑到站台尽头,火车远去,再也看不见为止。那一刻,我泪流满面。小关走后第二天的晚上,我突然收到了周欣的电子邮件。依然是用英文写的,但与以往不同的是,邮件很长。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写这么长的邮件?我的心里莫名地腾起了不好的预感。我明明迫不及待地想要点开来读,却又迟迟不敢点开。我怔怔地盯着眼前的邮件,感觉手指在一点点地变冷。许久,我才终于鼓起勇气点开了它。才读到一半,我的眼泪就像决堤一样,怎么也控制不住了。周欣在邮件里说,丰诺在武汉成立了一个办公室,他主动申请过去并得到了Giani的同意,4月初就动身。他说,虽然武汉办公室归北京公司管,但他今后基本上都会“驻守”在武汉,活动范围也仅限于华中地区了。他还说,申请去武汉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很久。在邮件的末尾,他写道:Take care, Yatou. Forget me.Farewell.Zhou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他没有像以前那样以bye这个词来结束整个邮件,而改用了farewell。高中时我读痞子蔡的小说就学到了,farewell,有“永不再见”的意思。我病了。很多年没有发过烧了,但这次,我居然烧了三天。第一天,我还强撑着上了一天班,接下来的两天我几乎没有下床,一会昏睡过去,一会又醒来。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嘴唇干得裂开了深深的口子,裹着两条厚厚的被子还冷得发抖。不用试体温表我也知道,我全身上下像着了火一样的烫,恨不得连呼出的气都能把水烧开。这两天,我是靠着白开水和两包饼干捱过去的。小成根本不知道我病了。早上,我听着她从房间里出来、去卫生间洗漱、出门上班;晚上,我听着她从外面回来、去卫生间洗漱、回房间休息。白天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屋里死一般的寂静。也许我就这么死在床上也不会有人知道吧。想到这里,我凄然地笑了一下,这一笑,牵动得我又咳得死去活来。我没吃药,也没去医院,因为我知道这病从何而来,纵使什么仙丹妙药也无济于事的。小时候每当我生病,妈妈就会用被子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搂着我坐在床上,轻轻拍着我的背,嘴里念叨着“小丫头,快点好”,还给我讲故事,喂我喝水、吃东西。我蜷缩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被妈妈身上的气息包裹着,也就不觉得那么难受了,甚至,还有些享受。我想家了,特别特别想,刚来北京的那段时间都没这么想过。周欣并没有告诉我他离京的具体日期,也许给我写邮件的时候还没有定下来,也许他并不想让我知道。但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是在4月初,那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要是能在他走之前再见他一面该有多好啊!刚刚能去上班的那天,一下班,我就迫不及待地坐上了地铁,在公主坟那站下了车。还不到18:00。我想,如果周欣还没走,那么我就在这座办公楼下面,找个隐蔽的角落等着,等他出来的时候我偷偷地看上他一眼就好了。但我最终没有这么做,只是远远地看了看那座楼就离开了。理智告诉我,这样做很不明智,同时我也应该尊重周欣的意愿——那封邮件就是他最后的道别,他不想再见到我,也不想再被我看到。该死的理智!为什么你只能控制人的行为,却不能控制情感?4月底,一个晴朗的夜晚,我坐在什刹海边的一个露天咖啡座旁。“五一”假期邻近,这里灯火通明,游人如织,湖面上倒映着五彩斑斓的灯光,比白天还要热闹。这次要不是黎呐提议,来北京好几年了,我竟从没想到来这一带转转。一阵微风拂过,面前热巧克力的香气飘进了我的鼻腔,也在我心头激起了一串细细的涟漪——好像,那年三里屯的风。只是,风依旧,人不再。我从湖面上收回目光,对坐在我对面的黎呐说,我开始理解她为什么喜欢简单、悠闲的生活了,也越来越羡慕她拥有这样的生活。至少对于当下的我来说,这样的生活只是个梦想。黎呐垂下眼皮沉吟了一会,忽然问我,想不想回老家工作。被她这么一问,我一时间有些茫然。我承认,自从小关和周欣走了以后,我的心态改变了许多,这么大的变化连我自己都有点难以适应。当年那个一心向往外面世界的我,渐渐开始怀念家的宁静与闲适。不过我到底已经在北京生活了好几年,真的让我就此放弃过往的一切,回到老家重新开始吗?我还没有认真想过。6月,房东对我们说,他打算把我们租的这套房子卖掉了,7月中旬之前我们必须搬走。我们在这里只住了半年,感觉才刚刚安顿下来。而这一次,我们除了照样讨不到违约金以外,还要应付来看房子的买房客,有时是在周末,有时是在平日的晚上;有时房东会提前打电话知会我们一声,但更多的时候是直接就带着人过来了。他们旁若无人地这看看、那瞅瞅,粗声大气地指指点点;有的看房客还抽烟,烟灰弹得到处都是,屋子里全是烟味,呛得我和小成不住地咳嗽。那段时间小成也不敢在公司加班了,每天晚上早早地回来。我俩一边抱着电脑分头找房子,一边提心吊胆地等候着随时可能出现的看房客。我们一次次地被迫把房间门敞开,把自己的私人生活暴露在一群陌生人面前;我们也不敢再换上舒适的家居服放松地休息。我们不仅要把尊严扔在地上任人践踏,也越发为自己的安全担忧。小成苦笑着对我说:“谁让房子是人家的呢?咱们还是尽快搬走吧,别等到7月中旬了。”
所以6月底,我俩刚一找到新房子就立刻搬了过去。还是在西客站南广场一带,这一次,房租又增加了800元,房子的条件跟我们现在住的差不多。搬家后一个星期,我意外地接到了宋伟的电话。在他离开我们部门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联系我。由于我早就删掉了他的手机号码,所以当这一串数字伴随着频频振动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时,我并不知道是他——不然我可能就直接挂断了。“嘿,维珊,我是宋伟。”
这熟悉而令人厌恶的声音。“……”我皱起了眉头。“你还在建文社吗?”
“嗯。”
我犹豫了一下,应道。不知道他突然打电话来有什么事,我决定尽量少说话。“我现在在一家出版社做市场,这的待遇比建文社好,时间也宽松,想不想过来跟我一起干呀?”
他的语调很欢快,透着虚情假意。“不了,谢谢。”
“哦?还是不想做市场,是吗?”
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是不想跟你共事,不管做什么。”
我冷冷地回答,没等他再说什么就挂断了手机。从那以后,宋伟再也没有联系我。8月初,我拨通了黎呐的电话。我告诉她我想好了,我打算回老家。我又开始忙着找工作了。黎呐也在网上帮我搜寻招聘信息,不时地发给我一些链接,大多是媒体和出版社的编辑岗位,也有其他行业的企划文案、市场宣传之类与文字相关的工作。我在她给我发来的链接里看到了《潮至尚》招聘编辑的广告。对于黎呐推荐来的职位,我都投去了简历,除了《潮至尚》。就在我为该怎样请假回老家去面试而犯愁的时候,我接连接到了四个面试通知。其实在老家那座小城市,这类文字工作的机会并不算多;之所以一下子接到这么多面试邀约,我想我应该感谢在北京这几年的工作经历。这下好办了。跟这几家单位协商面试时间时,我把四场面试集中安排在了同一周的周四和周五,每天上下午各一场,这样一来我只需神不知鬼不觉地请两天假,周三下班后坐上火车,周末还能顺便在家休息两天。面试之后半个月,就在我还在继续投着简历的时候,又接连接到了其中三家单位的录用通知。仔细斟酌、比较,又询问了黎呐的意见之后,我选择了一家规模不大的杂志社。我去向王晶辞职。她好像被针扎到了似的,眼睛瞪得老大。这些年来,除了工作上的事,我没和她打过多少交道,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她这个反应倒是把我吓了一跳,不过也有可能像黎呐后来跟我说的,她只是装装样子而已。王晶把我带到会议室,跟我长谈了两个多小时,无非是说我是部门骨干,将来会有广阔的施展空间,希望我能为自己考虑,也为部门考虑,留下来帮助部门发展,也帮部门带一带新员工。我想最后一句话才是她的真实想法吧。别人离职时通常不出一个星期就能办好各种手续走人,但王晶硬是以“按《劳动法》的规定”为由拖了我整整一个月。也好,离开北京前,我也正好有些私事要处理。老实说,在北京混的这几年,我自觉对这座城市并没有太多感情——它终究不是家乡,待得再久、再熟悉,也只是“客居”。可一旦要离开了,我却充满了留恋。那一个月的周末我没有回老家,而是把华侨大厦、三里屯、丰诺公司的两处办公地、凯宾斯基饭店转了个遍,当然还有公主坟我和周欣曾经常去的那家西餐厅和咖啡馆。在三里屯,我凭着已经不甚清楚的记忆,重走了周欣带我走过的路,还特意去寻找我们吃意大利面的那家餐厅,可惜怎么也找不到了,就连那片地方的样子都变了。至于其他几个地方,我都没有进到里面去,只在门口站了站,拍了几张照片留作纪念。我在华侨大厦门前驻足的时间最长,我拼命地回忆着当年的每一点细节:我们在这里下的车……这么走,绕到华侨大厦正门……周欣在门口的那个位置等着我们……他从那扇门出来和冯经理打招呼……他带着我们从正门走进华侨大厦,藏蓝色呢子大衣在他瘦削的身上晃来晃去……我贪恋着这每一处地方。这一个月,我觉得好像每天都和周欣在一起。我忽然想起,我和周欣见过那么多次面,竟然从没想到要跟他合个影,就连参加酒会那次都没有。小成得知我要走了,很是不舍。我帮她找到了一个新的合租伙伴接替我,那是个文静的女孩,做会计工作,相信她会和小成相处得很好。我还把我自己缝制的一个零钱包送给小成做纪念,她曾说过那个零钱包很好看。我自己去火车站办理了行李托运。在北京这些年,我什么东西也不敢添置,就怕搬家时麻烦。可尽管如此,我的家当还是比刚来时多了许多,它们陪伴了我几年的漂泊时光,哪样我也舍不得丢掉。最后,我把所有东西打成了三个大包,打车去了火车站。离开北京的那天是周日,小成执意要送我去火车站,我好说歹说她才作罢。我不想惊动任何人,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离开。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的心情出奇地平静,就像每次周末回老家那样。******“要不,上去看看吧?”
身边传来周博的声音,我的回忆被打断了。我转过头冲他笑笑,摇了摇头。上去,除了紧闭的公司大门,还能看到什么呢?周博是黎呐一个高中同学的同事,也是我的男朋友。去年我回到老家后没多久,黎呐和她同学就把他介绍给了我。周博是学工程的,与同是“理工男”的周欣相比,他显得木讷了许多;但和他熟悉之后我发现,他不仅爱好广泛,还很幽默,是个很有趣味的人。他从不会搞些花里胡哨的所谓“浪漫”,对我的体贴却是实实在在的。和他在一起我永远不会心跳加速,而是感到自在、踏实。至于周欣,他本身到底是什么样的,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之于我,更像是一个完美的偶像,或者说,我用自己的想象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完美的偶像,我把我认为的所有美好都加在了他的身上。对他,我始终是仰视的。我不知道,倘若换个时间、换个场合遇到他,他在我心目中还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遇到周博时我已然不再年少,对他的感情更加脚踏实地。怎么说呢,在我眼里,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是我想要和他一起柴米油盐的人;而对周欣……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偶像,只能是用来幻想和崇拜的。怎么这么巧,我的男朋友也姓周,这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有意的安排吗?******春节前我收拾自己的房间时,在书桌左边的抽屉里发现了一颗裹着透明玻璃纸的糖,糖块是小小的咖啡色圆柱体,外面残留的黄色包装纸上印着“卑斯牛奶糖”。我纳闷:我不爱吃甜食,从不买糖果,这颗糖是从哪来的呢?记忆的指针在我的大脑中飞快地搜索着。“叮!”
它撞上了我要找的东西,撞得我心头一颤:这……是周欣给我的啊!那次他去宝洛,坐在陈老师的座位上,和我一起加班。这一管糖,他自己吃了一颗,给我一颗,剩下的他后来也没有拿走,被我小心翼翼地带回了家,就放在这个抽屉里。那个时候,每当我快要忍不住对他的思念,想要拨通他的手机时,就会吃一颗安抚一下自己,谁知竟还剩下了一颗。我剥掉黄色的包装纸,把这颗糖取出来。这么多年过去,它没有融化,没有变形,还保持着当初的样子。我把它托在掌心里端详着,那次周欣拥我入怀的感觉又传遍了全身。我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直到现在,我的身体对他的双臂箍在我身上的位置和力道依然记忆犹新,还有,他心跳的节奏,他苍白的脸庞,他看我的眼神,他的体温,他的气息……那可真是刻骨铭心哪!周欣在写给我的最后一封邮件中并没有提到这件事,一个字母也没有,但我当然知道他想要去武汉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假如他能看到我在此记述下来的这个故事,我想对他说:感谢命运,让你在我的生命中路过。那次是因为他爱我,还是只是他的一时冲动呢?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想不出答案。我希望是后者,更希望他能彻底把我忘掉。我在我的电子邮箱里建了一个文件夹,把周欣发给我的所有邮件都转移到了这个文件夹里,并且再也没有打开过,以后也不会打开了。同样被我封存起来的,还有周欣在宝洛时手写的那几页草稿,以及丰诺那场酒会的请柬。我把它们装在同一个文件袋里,收藏在我书桌最下面的抽屉中,那个文件袋的右下角印着“宝洛食品进出口股份有限公司”的字样,红红的颜色依旧鲜艳。日后,我永远都不会再触碰这个文件袋了。考虑再三,我决定把那颗糖深深地埋在我家楼下的花坛里,就在我房间窗户的正下方。深夜,等爸妈都睡熟了,我悄悄地下楼,郑重地完成了这个仪式,这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仪式。小区里静悄悄的,只有柔和的路灯光洒在地上和我的身上。回到老家,还是需要重新适应,不过总归要比适应一个陌生的城市容易多了。我一点一点地重拾以前的生活,常会生出恍若隔世之感。耳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那是我们当地电台一位著名主持人的声音,我从小学起就收听他主持的欧美流行音乐节目,直到去了北京以后才中断。说来有趣,当年开始听他的节目,并不是因为我喜欢欧美流行音乐或欣赏他的主持风格,只是因为他跟我一个小学同学同名,我觉得好玩而已,不经意间就这样一年一年地听了下去,竟成了习惯。如今他仍在电台主持着欧美流行音乐节目,只不过他节目里的那些歌曲从“当下流行”变成了“曾经流行”,我收听的媒介也从收音机变成了手机。重新开始听他的节目,我的时间又从中断的那天接续了起来。他的声音依旧,主持风格依旧,中断的那些岁月仿佛从未存在,我也依旧是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直到有一天,他在节目中偶然说起了他的退休计划,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从我第一次听他的节目起,他的声音就一直存在于电波之中,他的声音和电波似乎早已融为一体。难道说,有一天,我会再也听不到了?为什么不会?有谁能赢得过时间呢?因为熟悉,所以习以为常,然而时间不会因为你忘记了它的存在就会停止流淌。我常会回忆起在北京度过的那段日子,怀念那座“周欣的城市”,怀念我遇到过的人、去过的地方、经历过的喜怒哀乐,还有独自生活的那份自由。但我不喜欢“北漂”这个词,它让人有种没根的感觉。这种怀念,有时也体现在一些习惯上。比如我仍然关注着图书出版,老家最大的书城也是我闲暇时常去的地方。徜徉在书堆中,闻着油墨和纸张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让我感觉曾经的生活仍在身边。我忽然想到,建文社的书销往全国各地,那么说不定哪天,周欣就会碰巧看到一本我责编的书呢?想到这里,我忽地笑了一声,惊扰了旁边一位正在专心致志选书的顾客。他皱起眉头瞥了我一眼,目光中带着明显的不解和愠怒。我装作没看见他,随手把手中捧着的一本我责编的书插回书架上,然后从他身后绕过去,继续往前走去。刚才那一瞬的想法真是幼稚,全国每天光是新上架的书就有千千万,更何况我责编的书依然在售的……也不剩几本了,周欣看到它们的概率,大概不比被陨石砸到的概率高。况且,就算他看到了,又怎样呢?我漫无目的地在一排排书架之间慢慢地走着,随意地看着。忽然,一个黄色的封面抓住了我的注意力,封面正中一个大大的英文单词Crossword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我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赶忙从书架上取下了这本书。这回看清了,Crossword下面赫然印着“总策划:宋伟”的字样。我翻开书页,熟悉的篇章结构和内容设置,跟我写的那份样张一模一样。版权页上,出版时间是去年。我又看了看书架,发现同一层还有一本红色和一本蓝色封面的书,同样的开本,同样的封面设计风格,封面中央也印着同样的Crossword,显然同属一个系列。我合上手中的书,又看了看封面上总策划的署名,在心里啐了一声。******今天一早,我和周博一起去黎呐家拜年。从她家出来时,我想起宝洛就在附近,一时心血来潮,便绕路过来看看。周博只知道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工作单位,我当然没有告诉他我想来“故地重游”另有原因;事实上,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周欣”这个名字,这是我自己的秘密,是我青春时光的一部分,它只属于我一个人。“故地”的妙处就在于,它可以成为你的“时间胶囊”,纵使岁月流逝、斗转星移,它总是承载着你的记忆,以不变的样貌面对万变的时光。不论你哪一天回转来,在这里,在“故地”,总能发现那时的自己。我抬起头,再次望向三楼的那扇窗。当年放在我桌上的绿萝还在吗?现在坐在我座位上的人又是谁呢?他/她是否还干着我当年的工作?他/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经常站在这扇窗边向外张望?宝洛的规模扩大了,想必办公室已经重新装修过,早就不是原来的布局了吧?但这扇窗的位置不会变。冯经理没有给我打过电话。而对于那个纠缠了我多年的问题,我也有了自己的答案:当年我曾偶然从宋珺那里听说,集团各下属公司的任何人事变动都要上报给集团,由集团审核、批准后才能执行。照这样推断,那时宝洛的业务正处在低谷,不但它不需要,集团应该也不会允许它增加人手。所以一开始,宝洛确实没想招人,确实只想找个人把陈老师休产假那段时间应付过去,自然也就没有向集团提出人事变动申请。后来他们改变了想法,想留下我,麻烦就来了:没有申请,也就没有增员名额,而我的试用期又快满了,他们无法处理,也无法给我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解释,所以后来很多奇怪甚至自相矛盾的事情就都说得通了。当然,这只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实际情况究竟为何,那就只能问老天爷了。那次丰诺的酒会上,冯经理那么迫切地想要约我和周欣一起吃饭,是有话想对我说吗?如果是,他想说些什么呢?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周欣从我的生活中离去,牵连着我与宝洛的最后一根纽带也断了。他对我说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终究只是在梦里走了一遭。******今年4月,我就将满32岁,正好是我遇到周欣时,他的年纪,距离我走出校门也有整整10年了。兜兜转转一大圈,我又站在了10年前一切开始的地方。我四下里望了望,这一片区域的几座写字楼还是老样子,周围的小饭馆、小商铺也依然是小饭馆、小商铺,只是全都换了面孔,让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一切似乎都没变。但其实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