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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春节并不比往年有趣,但不管你喜不喜欢,它每年都会如期而至。既然来了,也总得过一过,哪怕年味一年比一年淡,情绪一年比一年不在状态。除夕夜,我只在零点时发了几条拜年的短信,好歹算是对春节表示一下尊重。每年也只有在这个特别的一天这短短十几分钟里,我手机的短信提示音会此起彼伏地响起,带来朋友的问候,也扬眉吐气般提醒我它其实是一部手机而不是闹钟。我最想收到的当然还是周欣的短信,然而直到我坚持到凌晨2:00才去睡觉的时候,也没有等到他的任何消息——去年也是这样。我有些失落,但并没有特别难过。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他有重要的人要问候,有重要的人要陪伴。我算什么呢?于他而言,我也就比擦肩而过的路人略微熟悉一点罢了。这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或者说是好事。也不是没有惊喜。除夕夜,黎呐先于我,发来了短信给我拜年,大年初一下午她又给我打来了电话。她说,我元旦那天发给她的短信她收到了,只是因为那阵子她正忙着赶稿,本想忙完了再回复我的,但不知不觉就给忘了,等想起来时已经是大年三十了。“我现在健忘得很,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什么都记不住,你得原谅一个重度老年痴呆病人!”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我还是头一次听到黎呐开玩笑,惊讶之余真有些不适应。我一边跟她聊着,一边想象着她一脸灿烂笑容的样子。家里的亲戚们在外聚了两次餐。饭桌上一如既往地呈现出一派虚假的热闹和热情,每个人似乎都是欢天喜地的,脸上挂着面具一般的假笑。随着年岁渐长,我越来越不喜欢这种应酬式的热闹了。不知别人身边是否也有这样一群无比敬业的“季节性狗仔”亲戚,平日里老死不相往来,每年春节准时“上岗”,春节一过便准时“退休”。由于我爸妈都是他们各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而我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都已过世,所以每年过年,我的姑叔姨舅都会带着我那些侄子外甥们来我家拜年,拜年的重头戏就是出去聚餐,以便为三姑六舅逼婚、七叔八婶盘问工作状况提供方便。人人像是拿着同一份台词脚本,年年乐此不疲地上演着同一出戏,我也就不得不耐着性子,年复一年地用相同的台词应付。偏偏这种饭往往都会没完没了地吃上很久,所以每年春节的聚餐过后,我总要缓上好几天,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按照公司的安排,春节期间各个频道虽然每天都要有人值班,不过直到正月十五都不用像平日那样值夜班。由于陈依依不在,七天的假期,郑皓文值头两天,中间三天姚瑛值班,最后两天就由我来值了。要是把我的值班时间跟姚瑛调换一下多好,就正好能避开亲戚们的聚餐了,我心想。放假期间的新闻更新量相比平时要少得多,也不需要做专题、翻译资料什么的;早上10:00到单位,下午3:30就可以下班。虽说工作任务不重,然而提前了两天结束假期,无论是我的身体还是精神都老大的不情愿,所以两天班值下来,感觉比平时工作一个星期还累。假期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各网站上的新闻一下子多了起来,再加上我本来已经提前上了两天班,这一天实打实地把我累得头昏脑涨。午休时,陈依依塞给我一个沉甸甸的油纸包——是扒鸡。我吓了一跳,原来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真给我带来一只。这么重的礼物我怎么领受得起啊?但她说什么也要给我,几番推辞之后,我也只好收下。不过说心里话,新年收到礼物,总还是很开心的。直忙到下午5:30,我实在是有点支撑不住了,头和眼睛针扎似的疼。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我站起身往饭厅走去。在那里休息一会再回来“战斗”吧,哪怕加会班呢,我一边走着一边想。夕阳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洒进饭厅里,温度比外面的办公区高了不少,有点燥热。我闭着眼站在玻璃幕墙前,双手用力地揉搓着太阳穴。头疼搞得我胃里直翻腾,但还不至于呕吐出来,那感觉别提有多难受了。约摸过了十来分钟,胃里的翻江倒海总算是平息了一些,头也不那么疼了。我睁开眼,慢慢活动着脖子。这时,背后传来了姚瑛的声音:“啊,原来你在这。魏总叫你去她办公室。”

魏总……魏蔷?人力资源部主任?她找我做什么?我转过身,看到姚瑛面无表情地站在饭厅门口,一只手把门推开着。“哦,好。她……她找我有什么事呀?”

不知怎的,我心里蓦地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可这不祥究竟是什么,我的第六感完全探测不到。“我不……魏总会跟你详细说的。你……呃,快去吧。”

姚瑛说话从来没有这样吞吞吐吐的,还一个劲地躲避着我的目光,说完便立刻转身出去了。我心里的不祥之感更强烈了。我几乎是一路双腿颤抖着走到人力资源部门口的。门开着,只有魏蔷一个人坐在最里面的办公桌后面。我轻轻敲了敲门,手也是颤抖的。魏蔷抬起头冲我点了点,示意我进去,又让我把门关上。我的心脏疯狂地跳着,我握着拳,手心里变得黏腻起来,全是冷汗。也不知是不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我觉得这间办公室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刚在魏蔷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她就开了腔。被口红涂染得呈现出塑料质感的嘴唇向上弯成了一个血红的月牙,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话音和她的表情一样,透着一股造作的亲切:“小许,你来公司多久了啊?”

“前年三月份来的,马上……呃……就满两年了。”

她问这干吗?我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想安抚一下狂跳的心脏,但说出话来声音还是颤抖的。“嗯。”

她点点头,“红月牙”一下子从向上弯变成了向下弯,她也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我这次找你来呢,是要告诉你,年前领导们开了几次会,对公司的业务结构进行了调整。你们英语频道要缩减规模,也就是说英语频道不需要那么多人手了……”说到这,魏蔷停了一下,翻起眼皮看了看我,“我这么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这并不是说你不胜任工作,我了解了一下,领导和同事们对你的评价都很不错。这次呢,只是公司整体战略的需要。当然,公司会按照《劳动法》给你赔偿,具体的赔偿标准是……”她下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见了,因为我只觉得一记闷棍打在了头上,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几秒钟后我清醒过来,发现魏蔷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两片血红的嘴唇在我眼前上下翻飞,语调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和蔼可亲了:“……其实这件事公司上个月就已经定下了,但是考虑到马上就要过年,如果在年前通知你,这个年呢,你肯定就过不好了,你家里人也过不好,对吧?”

她停下来又翻起眼皮瞥了我一眼,接着说,“根据我这么多年做人事工作的经验,员工在这个时候一般都希望尽快走,所以呢,你要是想现在就办手续,完全可以;要是想缓一两天,也没问题。你有什么困难也尽管提出来,公司能满足你的都会尽量满足,咱们公司还是很人性化的。”

我的第六感探测到的不祥信号原来是这个!这……太突然了,也太莫名其妙了!我只听见自己的脑袋里“嗡嗡”直响,像是有600个破电扇同时在转。好一会,我才积聚起全身的力气,用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开口问道:“我想知道……为什么。”

声音沙哑得像是在砂纸上狠狠摩擦着一样。“我刚才说了,是公司战略调整的需要。”

魏蔷还是那种硬邦邦的柔和语调。“那别的部门和频道是怎么调整的呢?”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这个问题浓烈的火药味。果然,魏蔷的身体微微一震,眼神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那个……领导自有安排,这个就不需要你过问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魏蔷,她的语气虽然冰冷刚硬,但塑料一般的脸上分明闪过一丝慌乱。不过她马上就稳住了阵脚,语气也更加凌厉了:“我建议你现在就办手续,不然再拖几天也没有多大意义。姚瑛正在座位上等着你,你办完手续回去跟她交接一下工作,明天就可以在家休息了。”

魏蔷说着,从她左手边的一摞文件最下面抽出几张纸,气呼呼地推到我面前。我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半晌才勉强看清:一份是解除劳动合同协议书,一份是赔偿金额协议书,第三份是工作交接单。魏蔷指着这三张纸开口了,语调重又变得柔和亲切,脸上堆起的假笑把五官挤在了一起:“公司实际支付给你的赔偿金要比《劳动法》规定的多一点,这也是出于人性化考虑,具体金额写在这里了……赔偿金会在下月发工资的时候打到你的工资卡上,你离职前这些天的工资也会一分不少地打给你……至于这个工作交接单,按规定应该由你亲自去找各个部门领导签字,不过这次情况特殊,你在最下面签个字就行了,剩下的流程公司来替你走……你看好了就签字吧,我也该下班了。”

温和的语调里透着不容辩驳的强硬,我即使心如乱麻,也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要是不知道此刻她是在说开除我的事,这些话听起来还真是体贴呢!我很想好好看一下那几张该死的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魏蔷不错眼珠地盯着我,不住地催我签字。我的脑子已经彻底停止思考了,此刻坐在魏蔷对面的只有一具躯壳。我颤抖着手接过魏蔷递过来的笔,在每张纸的最下面歪歪扭扭地签上了名字——上面是留给领导签字的地方。魏蔷接过我签完字的文件后轻轻呼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和刚才面具般的笑容完全不同,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笑,她脸上的每根皱纹都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我忽然意识到,她怕是没想到事情会办得这么顺利吧?魏蔷站起身走到我旁边,拍拍我的肩膀轻快地说:“别太难过啊!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再说公司给你的赔偿金可不少,你不用上班还能白拿钱,多好啊!”

什么?我一直混混沌沌的情绪瞬间被她最后这句话点燃了,全身的血液冲到了头顶。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我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瞪着她,瞪着她那一脸可憎的假笑,嘶哑着嗓子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么说,我平白无故被开除,应该高兴才对咯,是吗?”

魏蔷怔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立刻不见了,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怒意渐渐出现在了她的眼睛里。她沉着脸,愤愤然地把一张纸塞进我手里,然后大踏步地走到办公室门口,一把拉开了门,咬着牙说道:“你回去吧,姚瑛还在等着你,我也要下班了。走之前把公司的门禁卡交给姚瑛。”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身体里刚才那股热腾腾的劲头一下子泄得一干二净——对啊,我被开除了,我已经签了字,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动感北方的员工,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我双手撑着椅子扶手才勉强站起来,脑子依然是昏昏沉沉的。我跌跌撞撞地从魏蔷身边走过,我没看她,但能感觉到从侧面射过来两道恶狠狠的目光。我前脚刚迈出人力资源部,办公室的门就“砰”地一声在我背后关上了。我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脚步蹒跚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下班时间刚过,平日里,整个公司,尤其是编辑部,这个时候依然会有很多人在忙碌着。但今天却一个人都没有——除了姚瑛和我,我头一次觉得这偌大的办公区如此空旷。姚瑛眼睛紧盯着电脑显示屏,双手用力地敲击着键盘,我走过来,她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并没看见我;但从她过于端正的坐姿上看得出来,她不仅一直在偷偷地看着我,还很紧张。我默默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整理东西。也没什么可交接的,春节刚过,还没有多少事情,只有一个没完工的专题,是今天早上接到的任务,我本来计划明天上午做完的,也不需要了;日常的新闻更新工作无需交接,姚瑛重新分配一下就是。我的脑子乱成一团,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把要交代的工作写在电子邮件里,发送给了姚瑛。然后我清空了工作邮箱,关上电脑。我站起来,把公司的门禁卡放在姚瑛的桌上,简短地说:“要交接的工作我用邮件发给你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再见。”

姚瑛马上站了起来,潦草地拥抱了我一下,说:“邮件我收到了。你多保重。”

恍惚间,我好像从她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无奈。我抬头看了看她,从她脸上没看出任何情绪。哦,大概是我想多了。我突然感到喘不过气来。我一把抓起羽绒服和背包,逃也似地冲出公司大门,一头扎进电梯对面的楼梯间,两腿忽地一软,以一个非常难看的姿势跌坐在了台阶上。楼梯间里黑乎乎的,只有头顶上一颗营养不良的小灯泡没精打采地发着昏黄的光。我好像应该痛哭才对,却没有力气。我的意识似乎还在我身体以外的什么地方遨游。太不真实了,半个小时前,我还在卖力地干着活,还在想着明天的工作安排,而现在,这么一会工夫,这一切就跟我再也没有关系了。我……被开除……了?姚瑛和魏蔷的说话声传入了耳廓。我下意识地扭过头,透过楼梯间防火门上窄窄的玻璃往外看去,正看到她俩的背影。她们在等电梯,姚瑛侧着脸,正跟魏蔷说着什么。那平静无波的样子,和每天下班时没什么两样。不一会,传来“叮”的一声,是电梯到达的提示音。我看着电梯门缓缓地打开,又缓缓地关上。她俩也走了,这一层楼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慢慢地伸出双臂,环抱住膝盖,额头抵在胳膊上,闭上了眼睛。一阵眩晕。我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下沉、下沉、下沉……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下沉、下沉、下沉……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恢复了一点力气和意识。我抬起头,眼前模模糊糊的。走吧,该回家了。我揉揉眼睛,双手撑着台阶,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腿还是有些发软,我赶紧扶住了楼梯栏杆。一张皱巴巴的纸从我身上飘落下来,落在地上。哪来的纸?哦,想起来了,是刚才魏蔷塞给我的,在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竟然都没有把它装进背包,就这么一直攥在手里。我木然地弯腰、捡起,借着头顶上昏暗的灯光瞥了一眼,“离职证明”四个大字跃入了眼帘,下面还有些字,我看不清,最下面是圆圆的血红色公章。我脑海中浮现出领导们坐在一起,商量怎么开除我的场景。按照魏蔷的说法,最晚过年前这件事就定下了。“但是考虑到马上就要过年……”想到这,我不禁冷笑了一声。是啊,“人性化”,所以等到今天快下班时才通知我,一来,刚好可以让我把春节期间的值班扛下来;再者,这几天晚上没有人值班,所以领导们也全都早早下班了,只留下魏蔷一个人对付我,我想找领导去问、去闹,都没可能。今天一大早还分配给我一个专题呢,呵,公司还当真是“人性化”啊!我又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离职证明。这么轻飘飘的一张纸……我轻轻捻着手里这张纸。纸,很有用,人们每天都离不开它,却也会毫不吝惜地丢弃它,只因为它太廉价。我心烦意乱,把离职证明胡乱塞进了背包。我踉跄着走出楼梯间,出门时脚被防火门绊了一下,我急忙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墙才没有摔倒。电梯间里明亮的灯光一下子射进了我的眼睛里,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芒。我皱着眉头按下电梯门旁边的“↓”按钮,电梯门后面立刻传来了电梯赶来时的“唰唰”声。我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动感北方的大门。两扇玻璃门紧紧地关着,里面漆黑一片;玻璃门右边的墙上,“动感北方”白底蓝字的公司名和logo冷冰冰地挂在那里。这两扇门,我再也进不去了,真的,再也进不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骑车走在路上时还险些撞到了前面的人,那人好像骂了我几句,但直到他骑车走远,我都没想起来要道歉。我梦游一般地吃完了晚饭,又梦游一般地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脑子里空空的,身体也是空空的。妈妈在旁边说着什么,好像是夸赞我带回来的扒鸡好吃,又责备我怎么回来得这么晚,问我为什么对她爱搭不理,后来又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最后爸爸制止了她。爸爸伸了个懒腰,关上了电视。他这一动像是惊醒了我。我迷迷糊糊地回过头,看到他和妈妈正要从沙发上站起来,看样子他们是准备睡觉去了。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居然已经快22:30了?没法再拖了。我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我浑身从头到脚凉了个透,仿佛坠入冰窟里一般,喉咙干得像要冒火。我瑟缩了一下,胳膊颤抖着撑着自己在沙发上坐起来,张了几下嘴,终于发出了声音:“爸,妈,我明天……明天不去上班了……我……单位把我……开除了。”

多一个字我也说不出了。我咽了口唾沫,低下了头。心脏“嗵嗵”地敲击着胸膛,我仿佛都能听到全身血液流动的声音。我在等着狂风暴雨般的责骂。死寂。让人透不过气的死寂。我死死地攥着衣角,手指都要折断了。爸爸率先打破了沉默,语调却很平静:“知道了。先去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工作……可以再找,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单位可去。”

这是妈妈的声音。我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爸妈,他们……竟然没有发火?他们真的不以为然?即便如此,我也并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整整一夜,我就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才刚有一缕微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房间时我就彻底醒了,头沉沉的,却再也睡不着。我仍旧保持着昨晚睡下时的姿势,仰面躺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这一定是个噩梦,等闹钟响起来,就会把我从噩梦中拖出来,我就会起床上班去。闹钟响了,我一动没动。爸妈的说话声传入了耳朵里,他们是准备出门上班了。平时如果我起晚了,妈妈会进来喊我。但是今天,没有。所以,不是噩梦。是真的。我……真的没有工作了。起来吧,总不能这样躺一辈子。我咬牙强行拖动着自己的身体。浑身上下毫无知觉,身体只是有如肌肉记忆般地重复着已经做了20年的动作——下床,换好衣服,去卫生间洗漱。我的手刚刚碰到门把手,我妈的声音从门外清晰地飘了进来:“……这丫头肯定是不好好干活来着,这下可好,让人家给开了!怎么样,傻眼了吧?”

我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接着是我爸低沉的声音:“珊珊玩心太重。”

“在宝洛那会多好,人家多喜欢她啊!她可好,非说什么合同不合同的,说辞就辞了。宝洛上头是那么大一个集团,能有什么问题?”

我妈的调门提高了一些。“不给签合同确实不太对,不符合《劳动法》啊。再说现在的这个……这个用工制度,跟咱们那会也不一样。”

“哼,珊珊这么任性就是你惯的,从小她就……”“咔嗒”一声,是大门关上的声音,爸妈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家里霎时静了下来,静得像坟墓。我两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我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我不顾一切地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喉咙一哽,我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伏在地上,咳得抬不起头,头上的血管似乎都要炸裂了。我在爸妈心中就是这样的……吗?从小到大我从未怀疑过,纵使全世界都弃我而去,父母也会永远支持我,他们是最爱我的,也是最了解我的。可是他们……竟然这么想!他们甚至都没有问过我被开除的原因!他们觉得我是自作自受?我在他们眼里就是这样不堪?说这些话的是和我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父母吗?那么昨晚那些安慰我的话,都是谎言?我浑身冰冷,冷得我不住地哆嗦。但比身体更冷的,是心。******每天早上,我会刻意等到爸妈出门上班以后才起床。其实我天不亮就醒了,每晚大概也就能断断续续地睡三四个小时。一整天我也不困,可也并不清醒,脑子里混混沌沌,好像有很多东西堵在那里,却又不知道是什么。无边的孤独感和无助感啃噬着我,我开始变得异常敏感。一个人的时候,周遭哪怕有一点响动都会把我吓得心惊肉跳,可我也说不清是在怕什么;我不想荒废时间,也很想转移一下注意力,但是什么都不想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好几次,我突然从混沌中惊醒,发现自己站在阳台上,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楼下,一个念头正在脑袋里上蹿下跳:跳下去吧,一了百了!可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阳台上,脑子里这个念头又是从哪里来的。晚上,爸妈下班回到家以后的时间更难熬。当着我的面,他俩什么也不说——平时他俩总会聊聊单位里的事,问问我上班的情况;而现在,他俩只是一言不发地做饭、吃饭、看电视,偶尔小声地交谈几句,也不搭理我,到了22:30准时去睡觉。我不知道他俩是在生我气,还是在有意地避免招我伤心,但无论如何,家里已经压抑得让人快要崩溃了。我知道这全是我的错,却无力去改变。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星期,我的魂魄才又渐渐回到了身体里。望着窗外的阳光,我庆幸自己没有在恍惚间从阳台上跳下去。既然还活着,就得找工作。找工作!我简直烦透了这个词!四年了,我一直在没完没了地找工作!我的同学们还没开始找工作的时候我就在找工作,如今他们上班的上班、读研的读研,我呢,还在找工作!为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即便是在前几天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我残存的意识依然在努力地想要弄明白我究竟为什么被开除。魏蔷的说辞显然站不住脚:公司战略调整只调整英语频道?全公司只调整我一个人?这也太假了!可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工作,我都按时完成了,虽算不上出色,但也没出过差错;我没有顶撞过领导,也没有和同事发生过冲突;就连考勤,这两年我也只迟到过三次。难不成,是老天对我不辞而别离开宝洛的报应?想到这里,我禁不住苦笑了一声,揪得胸口一阵刺痛。春节刚过,招聘市场总是很冷清。我每天抱着电脑浏览各大招聘网站,用各种各样的关键词搜索招聘信息,但搜到的都是已经过期的。我这样做,与其说是在找工作,倒不如说是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罢了。每天让自己忙碌着,就无暇去胡思乱想,也多少抱着一丝希望:万一有单位早早开始招聘了呢?进入三月,空气中春天的味道渐浓,天气晴朗的日子里,阳光照在身上竟有了些许炎热之感。招聘市场也像这时令一样开始“复苏”,网上的招聘信息渐渐多了起来。我投完这天上午的最后一份简历,看看表,哟,已经快12:00了,该给自己弄饭吃了。我关上电脑,活动了一下肩膀,正要起身,书桌上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是有单位叫我去面试吗?我赶忙拿起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并不是什么陌生的电话号码,而是“杜静”的名字。奇怪了,她平时都是用短信跟我联系的,这次为什么给我打电话?看来是有重要的事。“嗨,亲爱的,下班了吗?现在说话方便吗?”

我刚一接起电话,杜静就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她快人快语的性子一点没变。“我……呃……没事,你说吧。”

我含糊其辞地应付了一句。被开除的事除了爸妈,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有个北京的工作机会,有兴趣吗?我记得你说过,你也想来北京工作。”

“啊……哦……北京吗?什么……什么工作呀?”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有个朋友,出版社的,他们那正在招英文编辑,他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推荐。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你爱看书,还当过咱们学校的校报编辑,我觉得这个工作特别适合你。怎么样?”

两秒钟后,我的大脑终于恢复了正常运转。我激动得“噌”地一下跳了起来,原地转了好几圈。“心花怒放”?我心里的整个花园都怒放了!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梦想成真”?“嗯……啊……我……啊,太好了!”

我觉得我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杜静在电话那头“咯咯”直笑:“这么激动啊?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这样吧,我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那个朋友,你们俩直接聊,怎么样?哦对了,他叫宋伟。”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我忙不迭地点头,都忘了杜静根本看不见,“哎呀,我爱死你了,你真是我的贵人!”

杜静又“咯咯”地笑了:“咱俩还客气什么?你今天是怎么了……宋伟说推荐来的人也要笔试、面试,不过凭你的水平肯定没问题。这个出版社叫建文出版社,是个老出版社了,很正规,放心吧。”

“建文出版社啊!知道知道,挺有名的。”

我瞥了一眼身旁的书柜,我记得我买过这个出版社的书,“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推荐的肯定错不了!”

“哈哈,那你就等着宋伟找你吧。要是有什么不方便跟他说的,你就告诉我,我去说。拜拜,亲爱的!”

刚吃完午饭,还没来得及洗碗,我就接到了宋伟的电话:“你好,是许维珊吗?我是建文出版社的宋伟,杜静的朋友。”

电话那头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像是脑袋上套着个鱼缸在说话,我强憋着才没笑出声来。“是我,您好。杜静跟我说你们在招英文编辑。”

“没错。你对图书编辑有什么了解吗?”

“我……做过报纸和网站的编辑,跟图书编辑应该……有相通之处吧,我想?图书编辑是不是……每天要看很多书?”

我没料到他一上来就问了我这么个问题,一时间有些慌乱。我脑子飞快地转着,绞尽脑汁地措着辞——可不能让他觉得我没经验!“呵呵,当然要看很多书,不过恐怕跟你理解的‘看书’不太一样,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我们要笔试和面试,杜静跟你说了吧?你哪天方便,过来一下呗?”

我慢慢地在书桌前坐下,手中刚挂断的手机还温热着,我的脑袋已经开始冷却下来了。我的确跟杜静说过我想去北京工作,原因无非有两个:其一,长这么大我还从没离开过家,独立生活的自由对我充满了巨大的诱惑力;这其二,当然是因为周欣在北京啊!北京,那是“他的城市”,谁不想离自己爱的人更近些呢?不过尽管如此,一直以来,去北京工作这件事始终只是我的一个“想法”而非“计划”,说白了,我对它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打算,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认真想过要去实现这个想法;如今机会突然而至,我反而不知所措了——我真的做好离开家的准备了吗?嗨,真是的,想那么多干吗?不过是一次面试机会而已,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面试有什么区别呢?八字还没一撇,我倒开始忧心起在北京的生活了!想到这,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在找工作这件事上我一直没什么运气,这一次我还能指望会有奇迹发生吗?更何况是北京这么个人才济济的大城市,又是建文出版社这么个“大牌”单位。但不管怎么说,面试总还是要认真对待的。和宋伟在电话里定下的面试时间是两天后,也就是这个周五的上午10:00。“这周我们主任都有时间。因为你要从外地过来,她同意把笔试和面试安排在同一天。”

我一边回忆着刚才宋伟的话,一边拨通了火车票订购电话。******我走出建文出版社的大门,又回头看了它一眼。太阳挂在高高的楼顶上,我的眼睛不小心被它刺到了。我条件反射地低下头,猛眨了几下眼睛,暗想: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也是最后一次了。我有点沮丧,不过倒也并不怎么失望。建文出版社是一栋八层高的灰色大楼,坐落在一条宽阔的马路边。出版社正门前有个公交车站,早上我下了火车坐公交车过来时,就是在马路对面的那个站台下的车。此时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时段,路上的人和车都很少。我看了看手表,快12:30了。刚才还没什么感觉,现在觉得有点饿了。我把手伸进背包,碰到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那是我昨晚准备行囊时放进去的一袋饼干,在它下面是一瓶水。我的手在背包里停了几秒钟,又抽了出来。本来,把这些东西都塞进肚子里,既能充饥,还能减轻肩上的负担,但是……唉,不想吃。车来了。车厢里很空,上车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找了一个靠近后门的座位坐下。椅子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坐在上面很舒服,也勾起了我的困意。今天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了,一路马不停蹄地到现在,真有点累了。今天早上9:55,我按照宋伟给我的地址找到了走廊尽头的709办公室。我原以为宋伟坐在这里,来了才知道,这是部门主任的办公室。主任没在,坐在门边的一个大眼睛女孩接待了我。她自我介绍说她叫余晓,是部门秘书,主任交代她先带我去笔试。余晓把我带到二楼的一间会议室,给了我一支笔和厚厚一摞卷子,让我11:30之前完成,说完她就走了。我翻了翻,赶路出的一身热汗还没有退去,我又被吓出一身冷汗——满满当当的六大页,有改错题,有翻译题,有论述题,中文、英文的都有,时间却只有一个半小时!我来不及擦一把头上的汗就开始写;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滑动着,哪有时间思考啊!可尽管如此,当余晓来收卷子时,倒数第二道题我只写了一个开头,最后一道题则完全空着。我又跟着余晓回到709办公室去面试。主任已经回来了,没想到是个年轻漂亮的大美女,看样子比我大不了几岁,皮肤白皙,乌黑浓密的卷发垂在肩膀上,一身挺括的职业套装硬是被她穿出了十足的时尚感。主任叫王晶,别看她的微笑很亲切,问起问题来可是一点情面也不留。一个接一个闻所未闻的专业名词抛过来,我绞尽脑汁地应付着,感觉自己越来越像是一只被猫逼到墙角的老鼠。我暗自叫苦,贴身的衣服又被汗水浸透了。面试终于结束,王晶起身送我出门的时候,我已经在盘算接下来该怎么继续找工作了。再次接到宋伟的电话,是一周以后。从北京回来后的这一周里我又面试了两次,还没有收到回音。电话接通,宋伟直截了当地说:“你什么时候来上班?”

什么?没听到我回答,那个像闷在鱼缸里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你被录用了,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我的头嗡嗡直响。“啊啊……是吗?嗯……这个,我……嗯……得准备……呃……我在北京还……还没有住的地方,我……呃……得先找房子,不知道……”消息来得太突然,我的脑子跟不上了。“呵呵,理解理解。那你就抓紧时间找房子吧,我跟王晶说一声。你什么时候能过来,提前告诉我。一会我把电子版的offer发到你邮箱里,你先看看,等你正式入职的时候再跟HR签;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宋伟轻快地说,末了又加上一句,“你可要尽快哟,我们很缺人手呢!”

宋伟连珠炮似的说完,我脑袋里的嗡嗡声变得更大了,挂断电话好一会,我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每个字的意思。我被录用了?我真的被建文出版社录用了?我真的要去北京了?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我想工作想出了幻觉。我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想也没想,一口就咬了下去。“啊!”

我疼得大叫一声,眼泪差点掉下来。我把手指抽出来定睛一看,上面除了亮晶晶的口水外,还印着一排深深的牙印,都快被我咬出血了。那么,这是真的了?我真的要去北京了!我就要去周欣的城市了!当然要告诉周欣!这应该算得上是“万不得已的大事”了吧?他知道我要去北京工作会怎么说呢?他会觉得高兴吗?等不及晚上再给他打电话了,于是我打开电子邮箱:Dear Mr. Zhou,I’m going to work in Beijing.Yatou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他能看懂吗?他会给我打电话吗?不管了!我压抑着剧烈的心跳,飞快地把邮件发了出去。我又发短信告诉杜静这个消息,不一会就收到了她的回复,除向我表示祝贺外,还说这下她在北京可有亲人了。对,我还要告诉黎呐——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特别想告诉她。做完这些之后,我把手机放到一边,如释重负地关上了电脑,重重地躺倒在了床上。从现在开始,我终于可以放松几天了,单这一件事就可喜可贺。******明天是3月31日,星期六,一大早,我就要出发去北京了。距离宋伟通知我被建文出版社的录用知已过去两个星期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开始的兴奋渐渐变成了不舍和不安,随后又变成了烦躁和抗拒,甚至还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这回可是真的了,我是真的要独自一人,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生活了。宋伟后来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催促我赶紧过去上班,每次我都对他谎称房子还没找好,把报到的时间一推再推。可不管怎样,动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我坐在床沿上,看着放在椅子上塞得满满的双肩背包。今天晚饭后我就这么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盯着它,差不多有一个小时了。准备行装的过程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复杂。我听从杜静的建议,只带了一些洗漱用品和随身衣物,还有妈妈给我的一把木梳和爸爸给我的针线盒,因为杜静说“带点生活必需品就可以了,缺什么可以在北京买;换季的衣服、鞋子之类不会马上用到的东西,趁周末回家的机会带过来就行”。租房子倒的确是个大问题,一次次地跑到北京去看房子显然不大现实,不过杜静说,我可以暂时去她那里挤一挤。“亲爱的,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我在电话里由衷地对她说。黎呐在我告诉她我要去北京工作的当晚给我打来了电话,说祝贺我,还说有机会一定去北京看我。她连表达祝贺都是这么淡淡的,不过我能从她平淡的语气中听出真诚。回忆的指针滑向了周欣,心中顿时一阵剧烈的刺痛袭来,痛得我一把捂住了胸口。我给他发完那封邮件后的第三天才收到他的回复——这不对劲,无论是在宝洛互通工作邮件还是我们后来的私人交往,他回复信息总是很快的。我忐忑不安地打开他的邮件,只扫了一眼,眼前就是一黑:Dear Yatou,Congratulations!Just a quick message to tell you that I will move to Dongguan, Guangdong Province on March 23. Giani opens a new branch office in the city and I’m going to work as its general manager at Giani’s request.Bye.Zhou“太远了!”

我呆望着这封邮件脱口而出。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眼前的字很快就看不清了。这封邮件似乎是在匆忙间写下的,他都没有问我什么时候去北京、新的工作单位是哪里!东莞!这是开玩笑吗?我要去北京了,他却要去东莞了!过了好一会,我才双手颤抖着在回邮中敲下两个单词:Good luck.我再也没有收到周欣的消息。我瞥了一眼书桌上的时钟,12:07,我竟然一动不动地坐了将近4个小时!虽然毫无困意,但也必须睡觉了。我慢慢站起身,一边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身体,一边轻轻地打开房门去卫生间。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把客厅照得朦朦胧胧,家具、摆设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十分怪异。爸妈的房间里传来了轻微的说话声。咦,他们居然还没睡?我妈的声音:“……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呢,她又不是去火星,再说北京也不远嘛。”

这是我爸的声音。“话是这么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咱们帮不了她什么忙,起码也别妨碍她。”

“唉,可是……”我听不下去了,快步向卫生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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