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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开着车一拐弯上了高速公路,开始飞驰。昨晚从后半夜起开始下雪,雪很大,但下的时间并不长,此时高速公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并没有封路。雪才停就刮起了西北风,越刮越猛,一点要停下的意思都没有。今天一大早我骑着自行车往公司赶时,凛冽的寒风从脸上划过,感觉皮肤都要被割破了。大风不仅一下子就打透了身上的羽绒服,还直冲进肺里,呛得我喘不上气来。此时我们的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风似乎更大了些,坐在车里都能听到“呜呜”的风声。连续多日的阴霾被寒风一扫而光,碧空如洗,阳光亮得刺眼,但气温也骤然下降,寒冷直刺入骨。冯经理坐在车子后排,有一搭无一搭地跟老张闲聊着,显得轻松得很。他们说的是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见。我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腿上摊着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笔记本,那是我这一个多星期来“自学”的笔记。比眼睛更加空洞的是我的大脑,我本想利用车上的这点时间再最后“磨磨枪”,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逼它转动起来。我一向不喜欢做没把握的事,但这次可真是由不得我了。一个刹车,我的身体微微向前冲了一下,把我从浑浑噩噩中拖回了现实。我四下里看看,发现老张已经停好了车,冯经理一边嘱咐他下午2:00回来接我们,一边在准备下车。到了?这么快就到地方了?我的心脏猛地缩了一下,随即狂跳起来。我赶忙收拾好东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车。我拖着脚走到冯经理身边,他低下头小声叮嘱我:“见了老外别紧张,大大方方的啊!”

我在心里苦笑:我紧张是因为这个吗?我打起精神跟在冯经理身后往华侨大厦的正门走去。远远地,我看到玻璃大门里站着一个人,身上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藏蓝色呢子大衣,正在往外张望。冯经理掏出手机正要给周欣打电话,那个人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径直朝我们走来。我想起周欣在邮件里说的,他会在正门迎接我们,嗯,这大概就是他了。我猜得没错。那个人走到冯经理跟前:“您是冯康经理吧?您好,您好!我是周欣……您怎么过来的,火车?”

周欣的声音和语气都很柔和,但说起话来简洁干练,毫不拖泥带水。我趁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30岁出头的模样,乌黑浓密的头发显然精心打理过,前额的头发弄成了一个膨起的造型,和他的脸型很相配,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右边下巴上有一颗黑痣;而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瘦削:瘦削的脸庞棱角分明,并不宽松的大衣穿在他身上不是“裹”着,而更像是“挂”着,偏偏肩膀又宽,于是走起路来,那挺括的大衣就像是一个灯罩一样的晃来晃去,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此时此刻我居然还有心情胡思乱想,简直无可救药)。其实他的个头和冯经理差不多,但由于身材过于瘦削,便显得颀长了许多。“我们开车过来的。今天可真够冷啊,呵呵。”

冯经理笑着跟他寒暄,“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小许,翻译,你们通过邮件。”

周欣热情地跟冯经理握了握手,却只是潦草地冲我点了下头,我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看到我——没看到更好,最好你们全都把我忘了。唉,我要是透明的该多好……我赶忙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正要龇个牙说声“您好”,却见周欣转回头去,一边跟冯经理随意地聊着,一边在前面引路,往华侨大厦走去,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扫我一下。嘿,还真当我是透明的啦?我在心里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但我此刻也顾不上再想什么,快走了几步赶上去,跟在他们后面。周欣身形挺拔,步伐带着节奏,走起路来显得优雅而从容。我对华侨大厦并不陌生。这座覆盖着绿色琉璃瓦屋顶的灰色建筑坐落在繁华的王府井商业街以北,小时候跟爸妈来北京玩,没少从它前面路过,但进到它里面来,这还是头一遭。高阔的大堂,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华丽的吊灯,亮得能当镜子的地板,还有身着制服、训练有素的服务员,要是在平时,这一切可能会让我感到新奇,可今天,这富丽堂皇的大厦就像是一个牢笼,冷酷、压抑,一走进它,我就感到像是被困在了里面。我头一次这么想念陈老师,要是她在,这倒霉的差事就不会落在我头上了!进了大门往右走不远就是会议室,门口站着一个略有些秃顶的外国老头,个子不高,胖胖的,60来岁的样子,目光迎着我们,笑眯眯地。不用问,这就是那个Giani先生了。周欣用流利而标准的英语为我们一一做着介绍,他的美式发音可真好听!我只短暂地走了这么一下神,就听到周欣开始介绍我,Giani先生也已经微笑着看向了我。我偷偷吸了一口气,一边奋力地回忆着上大学时老师讲过的社交礼仪,一边强作镇定地摆出一个微笑,握住了Giani伸过来的右手。他的手宽厚而有力,我的手心里全是黏糊糊的冷汗。之后,他们三个互相谦让着,鱼贯走进了会议室。我紧紧地抱着我的笔记本,跟在后面。这是会议室?怎么这么大啊!又宽又长的会议桌跟航母似的,从天花板上射下来的灯光照在雪白的桌布上,白得刺眼。我们坐在长桌靠近门口的一头,冯经理和我坐在会议桌的一边,Giani和周欣坐在我们对面,我距离右手边的冯经理和对面的周欣都好远!他们忽然又站了起来,开始互换名片。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没有名片!我想起刚入职不久的时候,公司给大家印过一次名片,据说是因为公司换了新logo。那时候陈老师还没开始休产假,新名片送来时,我还找她要了一张。但是唯独没有给我印,想必是因为我仍在试用期,还不算正式员工的缘故。前些天光顾着“备战”,也忘记向冯经理申请印名片了。此时当Giani和周欣先后将名片递到我面前时,我原本就手脚发软,这下连头皮都开始发麻了——没有名片交换给对方太失礼了啊!好在他俩并没有过多地注意我,也不知是因为猜到我没有名片,还是根本不在意我有没有那东西。我双手接过他们的名片并道了谢后,他俩就又忙着跟冯经理聊天了,周欣自如地在Giani和冯经理之间做着翻译。我偷偷学着他们的样子,双手捧着收到的名片,郑重其事地看了看。我看到Giani的全名是Elio Giani,名字的正上方印着丰诺公司绿色的logo,样子像个抽象的地球。我继续学着他们的样子,把名片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然后摊开笔记本,坐直了身子,装模作样地准备做记录。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手已经抖得快要握不住笔了。礼节性的程序结束,会谈甫一开始便直接进入正题。我知道,应由我将冯经理的话译成英文,周欣负责将Giani的话译成中文。冯经理首先开言,他说,我们现有的两条生产线也是从意大利引进的,很不错,但也存在一些缺陷。“缺陷”……“缺陷”的英语怎么说?啊,对了,是defect。我勉强把这句话翻译了出来,声音有点发颤,但还算流畅。然而这短暂的思考也让我彻底乱了方寸。没等我镇定下来,冯经理又说:“我们了解到,丰诺公司的番茄酱生产设备上安装了你们自己研发的新型涡轮榨汁机,我们很感兴趣,能不能请Giani先生具体介绍一下呢?”

坏了,“涡轮榨汁机”该怎么说?我拼命地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着,可脑子就像是陷在泥塘里的车轮,徒劳地空转着,无论如何也没有一丁点印象。是我没记住还是我压根就没查过这个词?但此时无论答案是哪一个都没有任何区别!可以用什么词代替呢……房间里静悄悄的,那三个人都看着我、静静地等着我。我只好硬着头皮张开嘴:“We have learnt that Feno’s tomato paste processing equipment has a new self-developed…eh…eh…”说不下去了。我感到脸上开始发烧,喉咙干涩,细密的汗珠渗出了额头。那三个人的目光像火焰一样炙烤着我,我觉得我身上都快冒出焦糊味了。“还是我来吧。”

对面飘来周欣淡淡的声音。Giani和冯经理的脸一起转向了他。我猛地抬起头,正对上周欣的目光。他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看向我的眼神很柔和,莫名让我感到心安。不过也只是这么一瞬,他马上就转过脸去,投入工作了。我的“愿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实现了——余下的会谈中再也没有人注意我。周欣一人来回地做着翻译,他们三个热火朝天地谈着,偶尔还会哈哈大笑。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笑?我听不见,我的耳边只有“嗡嗡”的响声。我把头低得快要扎进笔记本里了,我假装卖力地记着笔记,其实根本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又写了些什么。我的鼻子一个劲地发酸,身上的套装也开始勒得我呼吸困难。我紧咬嘴唇,使劲忍住一波波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无能!废物!冯经理带我来是干什么的,凑数的?旅游的?给公司丢脸的?第一次跟冯经理出来就搞成这样,他会怎么想呢?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感觉到冯经理站了起来。我茫然地抬起头,视线一阵模糊。我发现他们三个都站起来了。哦,原来会谈结束了。我也赶忙起身,胡乱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他们的表情都很轻松,看样子谈得不错。我听到周欣说:“我们去餐厅吧,自助餐。冯经理还吃得惯西餐吧?”

他们聊着、笑着,又从会议室鱼贯而出,跟着周欣往餐厅走去。没有人搭理我,就像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一样。我低着头,默默地走在最后。还要熬过一顿午饭!同样巨大到让人觉得自己渺小的餐厅,同样装修得考究气派,里面用餐的人却寥寥无几。我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1:00多了,难怪,我还真有点饿了。什么活都没干,肚子饿得倒挺快,真没出息!我强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仍然学着他们的样子,把羽绒服和背包交给了餐厅门口的服务员。我没吃过西餐,对西餐礼仪的全部了解只停留在以前老师在课堂上的讲解。该不会又闹出什么洋相来吧?我又紧张起来。我跟在Giani和冯经理身后走到取餐台前,学着他们的样子取了几样菜和一点主食,周欣站在他为我们找好的一张四人餐桌旁招呼着我们。Giani和冯经理分别在桌子两边面对面地坐下,我顺理成章地绕到冯经理左边,轻轻地把餐盘放在桌上。还是没有人注意我,这很好。桌布真白,餐具真亮啊!我感到蹭在腿上的桌布角动了一下,惊得我赶忙回过头。哎,周欣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站到我的椅子后面,从桌子下面抽出了椅子?见我看他,他微微点头,示意我入座。我愣了一秒钟,马上反应过来——这是西方的礼节啊,四个人中只有我一个女的!这……我下意识地瞥了Giani和冯经理一眼,他俩都低着头,并没有往我这边看。可我……还是被注意到了。想到这里,我有些懊恼地说了声“谢谢”,赶忙坐下,周欣又配合我向下坐的动作把椅子往桌子下面推了推,让我的身体与桌子恰好处在一个舒服的距离。看到我们全都就座了,周欣才匆忙地去取餐,然后回转来坐在了我对面,我发现他餐盘里的饭菜比我的还少。他们三个边吃边聊,仍由周欣全程翻译。其实只要不涉及机器设备这样的专业知识,我翻译日常对话还是没问题的。不过经过刚才那一番会谈,谁还会拿我当翻译呢?再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再怎样做也挽回不了什么面子,索性就这样吧。想到这,我又把头往下低了低,让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手中的刀叉牵扯了我的注意力。我还是第一次用这套家伙吃饭,在电影里看西方人用刀叉,总觉得比用筷子简单得多,可真当自己拿起这两样工具来,才发现我的左右手根本不打算好好配合。左手的叉好容易按住了食物,右手就不知道该怎么拿刀了;好容易把右手的刀调整到了顺手的角度,左手的叉又不知戳到哪里去了,“按下葫芦浮起瓢”大概就是这意思。幸亏刚才取的大多是已经切成小块、不需要“再加工”的菜,我暗自夸奖自己机智。但用左手叉起食物往嘴里送依然是个不小的挑战。我不敢大意,全神贯注地摆弄着这两样吃饭的家伙,没吃上几口,就觉得从手腕到肩膀都开始发酸。不过跟餐具搏斗也不是没有好处——我暂时忘记了刚刚那丢人现眼的翻译。我饶有兴致地跟一块西兰花较着劲。其实它已经是很小的一块了,只不过我发现他们三个光顾着高谈阔论,盘子里还堆着不少食物,而我已经吃饱了,面前只剩下一块西兰花和一块土豆。总不能就这么傻坐着,于是我便开始拿这两个可怜的家伙消磨时间。“许小姐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我手一哆嗦,刀下的西兰花差点被我挑飞出去。谁?在跟我说话吗?声音是从我对面飘过来的,低低的,语气很温和。我抬起头,目光刚好遇上周欣的微笑。他是在……跟我说话?我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唉,他好好吃他的饭不行吗?边吃边给那二位当翻译还不够他忙活的,注意我干吗啊?我强打起精神,又看了看他。他动作熟练地切着餐盘里的一块牛肉,微微歪着头,表情平和地看着我,很认真地期待着我的答案。我勉强扯了扯嘴角,极不情愿地报上了自己大学的名字。这个时候回答这个问题可真是给母校丢脸。“学英语的?”

“……嗯。”

丢脸+1。“中文也很不错啊!”

“啊?”

“你的邮件。”

邮件?哦,想起来了,他说的就是冯经理让我回复他的那封邮件呗,我也只给他写过那一封。要是他知道我为什么把邮件写成那样……想到这里我有点不好意思,冲他笑笑,又慌忙低下了头。周欣的脸从我视线中消失的一刹那,我的心头有什么地方动了一下,抻得我眉头一皱。周欣又转过头陪Giani和冯经理聊天去了,直到这顿饭吃完也再没人搭理我。一个半小时的用餐真是煎熬,他们几个谈得很热烈,而我已经快把那块西兰花和土豆切成泥了。当我开始感到手指酸痛的时候,他们终于决定结束用餐。冯经理起身告辞。Giani还有事情要处理,与我们握手道别后就回房间去了(他就下榻在华侨大厦),临走前交代周欣送送我们。我从服务员手里接过羽绒服和背包,依旧低着头跟在冯经理身后,只不过这次不再是独自一人——周欣在我旁边。他没有像我们来时那样在前面引路,也没有走在冯经理身旁,而是和我并排走在冯经理的斜后方,不时地跟冯经理搭着话,并没跟我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往前多走一步到冯经理身边去。他是无心为之吗,还是什么我不知道的西方礼节?我紧张得攥紧了肩上的背包带。远远地,我就看到老张和我们的车了,仍然停在我们来时下车的地方。周欣一直把我们送到车旁。轮到我和他道别时,我咬了咬下唇,抬起头:“周先生,再见……呃……谢……谢谢您。”

说到最后,我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周欣没说话,只是向我略微点了下头。我想他明白我的意思。终于结束了。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刚一松弛下来,疲惫和困倦就立刻击败了我。车子开动没多久,我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彻底睡去之前,我混沌的意识里全是周欣模糊的笑容。******周一,天还是那么晴朗,也还是那么冷,不过风倒是住了。我不想去上班,不仅是因为害怕被同事们问起周六“当翻译”的经过,更害怕面对冯经理。我磨磨蹭蹭,直到我爸真的动了气把我往外赶,我才不得不出门去。从周六傍晚回到家我就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我没详细跟爸妈说周六那场会谈的经过,他们也没问,只当我是累着了。我在写字楼下转来转去,耗到9:00才慢吞吞地上去,浑身都快冻透了,平时我8:45左右就到了的。我一边搓着手,一边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溜进公司大门,还好,没碰到任何人,安安静静的。各个办公室的门虽然同往常一样敞开着,但是大家都在低头干活,没人发现我。钻进自己的办公室之前,我习惯性地往冯经理的办公室瞥了一眼。他的房门半开着,门口的衣帽架上挂着他的大衣,但屋里没人。我一个箭步蹿进办公室,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开始工作。现在,每天的日常工作我已经干得很熟练了,因此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学习。虽然进展缓慢,但收获还是有的,比如我已经能看懂信用证上的信息,也知道它应由谁出具、是做什么用的;我知道了形式发票和正式发票的区别,又该怎么开具,知道送货物去做商检需要准备哪些材料,知道什么是FOB和CIF价格;我们公司几种主要出口商品的规格、报价,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冯经理也渐渐地放手把更多的事情交给我独立处理,比如跟客户的一些日常联系,我可以直接回复对方,不必再找他确认了。我忙完手头的事,刚把《国际贸易实务》打开,就见王姨走了进来。我站起来,又被她一把按回了椅子上。她顺手把陈老师的椅子拉到我跟前坐下,笑眯眯地问我:“今天忙吗?早上怎么来晚啦?”

“还好。我……今天有点起晚了。”

我纳闷,我进公司时明明没看到她,她是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来的呢?“这些天太累了吧?快到点了还没看见你,我以为你今天调休了呢。咱们公司加班是可以调休的,填个调休单,再让冯经理签个字就行了。张宜友没跟你说过?你们前天这个……这个跟外商谈判,就是加班啦,回头你问问张宜友调休单怎么填。”

她抓住我的手轻轻拍了拍,又补充了一句,“不休白不休,本来也是你应该休的嘛!”

我笑着答应了一声。王姨又压低声音说:“要是不忙就歇会,咱俩说说话。冯经理在会议室,一时半会出不来呢……一大早就来了一个人,哎,是不是前天跟你们谈判的谁?”

王姨这颗八卦的小心脏啊!我听老张私下里抱怨过,说王姨什么事都爱打听,心里还藏不住事,逮谁跟谁说,逮什么说什么,“别人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嘛!”

不过我倒觉得还好,有时也多亏她跟我念叨些事情,不然我怎么知道加班可以调休?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冯经理没跟我说。”

鬼知道那人是谁,冯经理经常接待客户,他见谁,又不会跟我汇报。王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啊。你说甘肃那个……那个厂长是不是心也太大了?他们厂买机器,他自己连个面都不露,全交给咱们去办,他倒真放心哪!不过咱们不白受累,冯经理说,等这事谈成了,咱们能赚上一大笔哪!叫……叫代理费还是什么的。嗨,瞧我这记性,前两天刚听他说的,这就给忘了。”

难怪冯经理为这事忙前忙后的这么兴奋。“哎,你们周六跟老外谈得怎么样啊?”

王姨这句话问得我猝不及防。其实她刚才一进门,我就猜到她来找我肯定是为了打听这件事的,前面说的那些闲话不过是铺垫。虽然很不愿意提起,可既然被问到了,也隐瞒不了。我垂头丧气地把那天的经过讲了一遍,当然还有我的出丑和自责。王姨听完,大笑起来:“小许啊,我跟你说啊,这件事其实冯经理从一开始就觉得挺难为你的。你想啊,他干这行这么多年了,对那个番茄酱的设备都不怎么懂,你才干了几天,是不是?人啊,做什么事都得讲道理。前阵子你不是一直在做准备嘛,又是查资料又是翻词典的,冯经理都看在眼里呢。他还说,你见了那老外一点也不怯阵,特别棒。”

原来周六会谈的事冯经理已经跟他们说过了,那王姨干吗还来问我?不过……见了老外不怯阵也算优点?可也对,我那天的表现,也就只剩这一个“优点”了。王姨接着说:“你是不知道啊,冯经理平时没少夸你,说你悟性好,特别用功,眼里还有活。这次他带你去,一来,这个事情以后你肯定要参与,他想借这个机会让你跟那些人见见面,以后干吗的都方便;二来呢,也是想让那个老外知道,我们这有懂外国话的,他别打算蒙我们!”

我周六搞成那样,冯经理还能表扬我?王姨这么说不过是安慰我罢了,说不定待会等冯经理见到我就会把我开除了。开除?开除!这两个字冷不丁从我的脑袋里蹦出来,我的心脏一下子漏跳了好几拍,一阵彻骨的凉意传遍了全身。王姨又絮絮叨叨地跟我聊了会闲话,我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脑子里却全是冯经理要把我开除的念头。王姨过够了聊天的瘾,心满意足地走了,办公室里重新静了下来,可我的心却无论如何也安静不了了。陈老师走后,我独占了这间办公室,如今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静,但同时,孤独的感觉也深深地困扰着我。很多时候,除了午休那会工夫,一整天我都是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里,连句话都说不上,那感觉就像是被遗弃在了一个荒凉的星球上。此刻,这种孤独感中还掺入了一丝恐惧。中午冯经理没跟我们一起吃饭,王姨说他跟“那个人”去外面吃了。而我,少不了要被大家“围攻”,必须全方位地满足他们对Giani的好奇。嗯,对,他们好像只对那个意大利老头感兴趣。我完全没有心情谈这个,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应付。“那老外长得什么样,帅吗?”

“他是意大利人?你们是用英语谈的?”

“老外是不是都爱往身上喷香水?”

“他手上是不是有很多毛……哎呀,多恶心!”

“你们中午在哪吃的饭……西餐吗……老外请客?”

……会议室的门关了一整天,我也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整天——要杀要剐,倒是给老娘来个痛快啊!这么耗下去,我不犯心脏病也得精神错乱!太阳西斜,办公室里渐渐暗了下来。会议室那边传来了冯经理的喊声,本就压抑的空气更加紧张起来:“小许!小许!你过来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时候叫我,该不会是……我声音颤抖着答应一声,跑了过去。会议室的门开着一条缝,冯经理的头露在外面。看见我过来,他把头缩了回去。我一走进会议室,就看到会议桌上散乱地摊着一大堆文件,上面还有许多勾勾画画的笔迹,纸堆里矗立着两个纸杯。背对着门并排坐着两个人,靠近门口的是冯经理,不用问,他旁边那位一定就是“那个人”了。“那个人”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身旁的椅子上放着一件藏蓝色呢子大衣和一个公文包。这瘦削的身形……冯经理转过头对“那个人”说:“你刚才说需要小许帮忙做什么来着?直接跟她说吧。”

“那个人”放下笔,拿起面前的几页纸,转过身来——哎,这不是周欣嘛!怎么是他?惊喜如疾风般掠过我的心头,我的心底里隐隐升起一些异样,就好像……好像自己一直在等着他似的。我的心脏狂跳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勾。“许小姐,麻烦你帮我把这几页中文翻译成英文好吗?”

还是那柔和优雅的声音,低低的,听得我心都要化了,“……五号字,字体用Times New Roman——我喜欢这个字体……对,要加页码,居中对齐。我说清楚了吗?明天下班前发给我,可以吗?我写得有点潦草,哪里不清楚你随时问我。我今天事情有点多,只好有劳你受累了,谢谢。”

喜悦像脱缰的野马,从我的心中狂奔而出,我抑制不住地想笑。真是邪门了,让我干活我怎么会这么高兴啊?哦,是的,我需要这个东西,我需要用它来证明我的英语没那么烂,我需要用它来证明我不是个只会蹭饭吃的饭桶。我太需要这个东西了。是的,就是因为这个。我双手接过周欣递过来的那几张纸,趁机翻起眼皮,偷偷看他的脸。他的表情很平和,但眼底透着一丝疲惫。不知为什么,就这么一眼,我刚刚安分了一点的心脏又有点抑制不住地想要狂跳。我控制着自己,答应一声,拿着这几张纸出了会议室。才发现,我的手在颤抖。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仔细看了看周欣交给我的东西。那是四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正反面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的地方还画着箭头。纸因为写得用力而变得皱皱巴巴,字迹的确有些潦草,但还算清晰,笔画的每处转折都棱角分明,很倔强的样子。我快速地浏览了一下,是对设备的补充描述,想必是冯经理根据甘肃工厂的要求,和周欣讨论确定的。我的精神振奋起来,我大概是不会被开除了——不然冯经理也不会让我帮周欣干活嘛!之前为了那次会谈恶补的专业词汇也终于派上了些用场,翻译时帮我省了不少力气。敲下最后一个句点,我长舒了口气,身子往椅背上一仰。从后腰部突然传来一阵锥心般的刺痛,疼得我差点叫出声来。原来我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没动,全身已经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咕噜”,肚子恶狠狠地叫了一声。电脑屏幕上的时钟显示:20:24。竟然都这么晚了?完蛋了,虽然我已经告诉了我妈今晚要加班,可万万没想到会弄到这么晚,回去少不得又要听她唠叨,烦!我站起身,小心地活动着脖子和腰,在房间里走了几圈,又坐回椅子上。我把译文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才满意地发送给了周欣和冯经理。我拿起周欣给我的那几张草稿纸往会议室走去——原稿还是应该还给他的吧?会议室的门大敞着,灯却关着。借着过道里的灯光,我看到会议室里一个人都没有,桌子上空空如也,周欣的大衣和公文包也不见了。他们……走了?我呆呆地站在会议室门口,心里空落落的。******一连两个星期过去,冯经理始终没再提起那次会谈的事,看来我是真的安全了,我终于彻底放下了心。我们依然没有订单,唯一的变化是冯经理非但不再垂头丧气,反而像打了鸡血一样,每天都扑在引进设备这件事上,中午也很少跟我们一起吃饭了。至于说我自己,我现在对这个项目越来越感兴趣了,或者也可以说是好奇,就算经常需要为它加班,我也一点没觉得辛苦。虽然我依然对它的来龙去脉不甚了解,做的也只是些辅助性工作,但它到底和我每天的日常工作不一样,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冷破碎和热破碎的番茄酱有什么不同?“跟番茄酱的黏度有关,冷破碎的黏度低,热破碎的黏度高。”

我向周欣请教时,他是这么说的,这个问题冯经理从来没给我解释清楚过。现在是下午2:30。我趴在文印室的桌子上整理着一摞摞复印好的文件,旁边的复印机单调地响着,吐出一页页印满字的纸,屋里弥漫着让人头疼的臭氧味。窗户被我打开了一条缝隙,清冷的新鲜空气把臭氧味冲淡了一些。来得及,这些文件在3:00之前肯定能弄完。今天中午来了两位重要人物:甘肃的李可兴厂长,还有他带来的工程师小杨。冯经理一大早就和老张一起去机场把他们接了过来,我到公司门口迎接他们时,跟他俩打了个招呼,为甘肃工厂忙活了这么多天,我也总算知道了我们在为谁忙。李厂长和我想象的样子不太一样:皮肤黝黑粗糙,身体微胖,头发略有些花白,说话带着浓重的甘肃口音,身上的旧羽绒服也不太整洁,单就外表来看一点不像个一厂之长。小杨看上去不到30岁,眼睛亮闪闪的,显得很精明的样子。冯经理为我们做介绍的时候,李厂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只面无表情地哼了两声,眼睛都没往我这边瞥一瞥,倒是小杨还冲我笑笑。此时会议室的门紧闭着,他们三个正在里面谈事情。小杨带来厚厚的两大摞资料,冯经理让我各复印三份,下午3:00前送到会议室去。“来时走得太急,我忘记把拷了文件的U盘带上了。”

小杨把资料递给我时挠了挠头,满脸歉意地说。唉,复印可比打印麻烦多了,还得被这该死的臭氧味熏着。可是他们三个人开会,复印两份不就够了吗,为什么要三份?“哟,忙什么呢?”

我正皱着眉头,把刚复印好的一摞资料从复印机上取下来,从门口传来的说话声把我吓得差点跳起来。我扭过头一看,有个人左手撑在门框上,上半身微微探进屋里,一脸调皮地看着我。他身形瘦削,穿着一件藏蓝色呢子大衣,右肩上背着一个大包。我像被针扎了似的“蹭”地站直了身子:“周……周先生,您……呃……您过来了?您等一下,我去……呃……去找冯经理。”

说着说着,我的脸上开始发烧。周欣大概也没想到我会是这么个反应,表情微微一怔。但随即眨眨眼睛,马上又恢复了优雅淡然的神态。他站直了身子,微笑着说:“我刚才在你们公司门口给冯经理打电话,没人接,大门开着,我听到你这边有动静,就过来了。冯经理在哪?我自己去找他吧。”

“甘肃的李厂长来了,冯经理正和他们在会议室开会。”

我总算正常了一点,脸上还是热腾腾的。唔,周欣可真帅啊!“他们?”

“啊,还有个工程师,姓杨,跟李厂长一起来的。”

周欣点点头:“冯经理跟我说李厂长今天过来,让我下午来一趟……那你先忙吧,我自己去会议室找他们。谢谢你。”

难怪冯经理让我把资料复印三份。今天又不能按时下班了,而且很有可能比哪天回家都晚,因为冯经理让我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晚饭。我又没跟他们开会,吃饭干吗要叫上我啊?王姨对我说,李厂长和小杨是第一次来,咱们又是东道主,冯经理一个人招待他们显得太孤单了,需要有个自己人作陪。“就是随便吃个饭,你不用紧张。”

王姨一副老到的神情。还有这规矩呢?职场上的事可真麻烦!不过还有周欣,这么看来,倒也……不坏。18:30,我们走进了王姨帮我们在公司楼下“本地鲜菜馆”预订的包间。正是饭点,饭馆里的食客坐得满满当当,有些嘈杂。从这家饭馆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它家主打本地菜,味道确实不错,冯经理请客总爱选在这里。我们的包间里除了正中间的一个圆桌和一圈椅子外,再没有其他家具,关上门,嘈杂声便立刻被挡在了外面。李厂长和冯经理相互推让了一番,先后在两把挨着的椅子上落了座,小杨紧接着坐在了李厂长右边。我一如既往地跟在最后,准备等他们都入座之后再坐。却没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周欣绕到了我身旁,轻巧地拉出了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我呼吸一窒——今天可没有Giani,还要遵守西方的礼仪吗?冯经理他们会怎么想呢?我有点紧张地侧过头去看了看,他们三个已经开始聊起天来了,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总不能老这么愣着,我赶紧向周欣道了谢坐下。我以为他会坐在我右边,和冯经理之间的那把空椅子上,却没想到他在我的左边挨着我坐下了,就这么让那把椅子突兀地空着。冯经理招呼他坐到自己身边去,竟也被他婉拒了。这……我的心脏“怦怦”直跳,不知是不是应该往右边挪一个座位。冯经理又转回头去,继续跟李厂长和小杨热络地聊着,只是偶尔跟周欣说上几句——他和周欣之间隔着一把空椅子和我,说话确实不方便。我夹在他俩中间,尴尬得坐立不安。不过我看周欣似乎无意加入他们的聊天,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付着。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让我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拿我当“防火墙”?我在中间隔着,冯经理会不会不高兴啊?不过……这样坐好像也不错,坐在冯经理旁边怪不自在的,再说了,这是周欣捣的鬼,冯经理就是怪也怪不到我头上嘛!菜陆续上来了。我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饭菜,完全尝不出味道,因为我的注意力全在周欣身上。我离他可真近呢,感觉他身上的气息都要糊到我脸上了。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着他,只见他垂着眼皮,动作优雅地吃着眼前的饭菜,安安静静地,在这原本闹哄哄的烟火之地,竟生出了一丝超然之感;一次性筷子握在他手里,仿佛也变得高贵起来。我看得心脏乱跳,简直挪不开眼睛。冯经理大概也看出了周欣的意思,所以并不跟他搭话,加上我和冯经理之间又隔了一把空椅子,就像隔开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只有我和周欣。作为过来作陪的“东道主”,我觉得就这么各自闷头吃饭似乎不太合适,我应该跟周欣聊上几句,可……说些什么好呢?聊工作……不太合适吧?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许小姐来公司多久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所以周欣跟我说话时声音虽然不大,还是让我小小地打了个激灵。“九月中旬来的,到现在才三个月。”

我赶忙收回思绪,也略微俯下身子,小声地回答。“都做些什么工作呢?”

他继续问。他侧过头看着我,表情很放松,不似往常那副职业的样子。我见他不过那么几次,完全说不上熟悉,但他现在这闲适的状态还是让我有点不适应,仿佛……更有魅力了。我一下子被问住了。是啊,我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呢?我从早到晚都没闲着,有时还要外出办事,可真要让我说说我每天都在干吗,我却一样也想不出来。琐事?我总不能这么回答他吧?“出口……业务操作,不过我还一单也没有操作过。现在……呃……现在主要就是在弄设备这个事了,有时还会有些临时工作……比较杂。”

我只能这么泛泛地说。周欣微微点了点头:“这块工作只有你一个人做吗?”

“嗯,现在就是我一个人。”

“哟,这么说你还是香饽饽哩!”

说完,他的嘴角向上翘起,弯出了一个优美的弧度,眼睛也笑得弯了起来。我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解释:“啊不,那个……我来之前一直是我的同事陈老师在做,但是她休产假了,所以现在就是我一个人,我其实……”“既然领导肯交给你干,就说明你可以的。”

周欣似乎听出来我要说什么,慢悠悠地打断了我,眼睛还是弯弯的,眸中似有流光闪烁,但语气很坚定。他这是在鼓励我?我想起一件事情:“上次您让我翻译的那几页文件,您看了吗?有没有什么问题?”

“当然看了,翻得非常好啊。多亏了你,不然我真的忙不过来。”

“真的?您不是骗我吧?”

我看着他,将信将疑。他大概觉得我这个问题问得好笑,看着我的眼睛里生出了几分兴趣:“我骗你能有什么好处呢,嗯?实话跟你说,以后需要你帮忙的时候还多着呢,有你忙的。”

这当然不成问题啦,我巴不得他多让我帮他做些事呢!因为……因为……“周先生是……东北人?”

我忽然发觉,周欣说话时偶尔会带有一点东北口音。以前我怎么没发现?我一直觉得他的普通话很标准,还以为他是北京人呢。“嗯。”

他没介意。“东北哪里呀?”

“黑河。”

“黑河?那是在……黑龙江?”

“是啊。”

“那您回一次老家可够远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黑河应该是在黑龙江省的北端。“是很远。不过我不常回老家,我回自己家。”

“自……己家?”

什么意思,老家不是自己家?“嗯,我自己家在洛阳,我的爱人和孩子都在洛阳。”

什么,爱人和孩子?!周欣……他已经结婚了?我大吃一惊,眼睛瞪成了灯泡,呼吸都凝滞了。我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了他……周欣的年纪应该跟冯经理差不多吧?冯经理的儿子都上小学四年级了,那么周欣已经结婚、有孩子,有什么奇怪的呢?可此时我心里就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说不出的难受,连饭也吃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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