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坐在冷清的宫殿里,周围的侍女都逃光了,只剩下她的大宫女一人满脸泪痕地守在身旁,公主面无表情地看着殿外纷纷飘落的大雪。片刻,有一人身穿铠甲在大雪那边走来。白雪落在他的铠甲上,却盖不住他铁甲上的斑斑血迹。公主看了看那人手上还在滴血的剑,才缓缓抬头看向他的脸。脸上溅满了鲜血,是她大恒将士的血,长长的睫毛也盖不住眸底下的杀气。事实就摆在眼前,但公主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听她朝朝暮暮生活了十年的夫君说。公主淡淡道:“你这——是来造反的吗。”
将军看着紧紧拽着自己华服的公主,精美的薄纱外罩已被捏为一团,他嗓音清冷地道:“不然,公主以为的是什么。”
公主眼角缓缓划过一滴泪“我以为——你是来接我回家的。”
将军抬手擦拭公主眼角那滴泪,因为手上沾着血,眼角的那个位置,就犹如点了一颗朱砂痣。“公主若想回草原,我可带上你。”
公主松开了手里那团薄纱,上面已布满褶皱,她低头慢慢抚平着那处被捏皱的地方,抿着唇笑了笑摇头:“如今我有什么资格活着离开恒安。”
她今天穿的是一袭白羽裙,裙摆是由数千只白鸟的羽毛织成。她不喜奢靡浪费,即使是公主也依旧穿着单调,这是她这一生为数不多穿的华服,是父皇在她回来省亲那日赐给她的。听闻将军今天要来恒安接她,她才特地换上。但因为太过洁白无瑕倒显得像丧服,所以她特地罩了件流光薄纱在光照下有彩色也不显得单调。如今外面天阴沉沉的,飘着鹅毛大雪,没有光打在薄纱上,整套衣裙都是素白,倒是与如今的国丧应景。公主拽了下裙摆,缓缓地踏出宫殿“阿玧,我还没带你去过皇宫摘星楼吧。那里是皇宫的最高处,能俯瞰整座皇宫。当年贵妃娘娘说想离星星近一点,父皇便命人建了此楼。”
将军没有说话,默默地跟在公主后面。因为公主的裙摆繁重,所以上楼的时候十分缓慢,将军也没有催,只是默默地跟着。公主前不久给将军端茶点的时候便听见了将军跟军师的对话,知道了是自己父亲使他家破人亡,让他由尊贵的草原少主沦为了恒安的质子。十七岁那年,他成了她的夫君。公主十八岁时,草原各部落发生大乱,将军悄悄出了大恒,回了草原,带领着他从前父王的部落浴血奋战,仅用了十六天就统一了草原各部落,成为了草原新王。大恒皇帝的无能使得国家日渐腐败,他得知消息后先是大怒,但他也深知大恒打不起仗,而新王好歹是自己的女婿,也算是有所牵制,便只得让公主跟着去草原。刚去时,她因为不适应而十分想家,但慢慢的她发现无边无际的草原有热情的牧民一起围着篝火跳舞吃烤羊肉喝羊奶酒,无拘无束地在草地上策马,连空气都是自由的,久而久之便忘了皇宫那座她长大的牢笼。王帐内只有她一个王后和几个服侍她的宫女,没有其他的妃子与她勾心斗角,她喜欢草原的生活,晚上躺在草地上看星星都觉得星星明亮得触手可及。有时她会想,其实就在草原过完这辈子,不回中原,不回恒安,也没什么遗憾的。就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了十年,她二十八岁,将军提出让她回恒安省亲,其实听到那番话她便猜到他想要做什么。虽然久离皇都,但恒安的消息她还是多少了解,如今的恒国已是强弩之末,谁去攻打,都能轻易攻破。公主终是回了恒安,她告诉了皇帝也就是她的父皇,将军可能要攻下恒国,皇帝怕了,着急地诏了文武百官商议,但腐朽到根的朝廷根本拿不出任何对策。其实公主的心里很清楚就算父皇提前知道了也是亡国的结果,但她作为大恒的公主能做的就只有这个。其实她心里存着一丝丝侥幸,希望着她的猜想是错的。她从小太傅便教导她,若是国家腐败到无药可救了,那灭亡就是必然的了。所以王朝更替其实她倒是看得开,但是她的身份——大恒的公主,这个身份不允许她看开,也没有资格看开。走了许久,终是到达了楼顶的那个亭子。公主看着被大雪覆盖了的各座宫殿,伸手接了片飘落的雪花“这里虽然很高,但我始终觉得还是草原那里离星星更近。”
因为穿的不多,手也十分冰凉,趁雪花还未融化她一反手,那片雪花便如千万片雪花一样无声地落向大地。她回头看向将军,不,他是草原的王,如今也是脚下这片国土不久后的帝王。她开口道“阿玧,我是大恒的公主,我的国已破,没有资格活着离开恒安了。”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了,将军皱紧了眉,盯着公主那双如初见那般清澈的双眼,但最初眼睛里的光芒已经消失不见了。“阿玧,我死后就带我回草原吧,我喜欢那里,而且那里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
亭子的护栏并不高,公主在护栏上一借力,便飞身出去,在片片雪花间疾速坠落,宛如只是千万雪花中的一片。将军叫了声朵朵飞身冲过去,却只抓住了裙摆的几根白色的鸟羽。朵朵是公主在草原给自己取得新名字,有次公主拉着将军去看夕阳,太阳的余晖染红了大片的云朵,公主靠在将军的肩头道“我既来了草原便不再是皇宫内的公主,你也别叫我公主了,你叫阿玧,玧——云。那我就叫朵朵吧,咱两刚好凑在一起便是云朵。”
她抚上他高挺的鼻梁,顿了顿又道“你穿铠甲的样子我觉得很英俊,就像是话本里的大英雄。我不喜欢王,就如我父皇一样,他的那个位置看似众人相伴,但他谁都不信任,冷冰冰的——不好。我以后能叫你将军吗,大将军保卫一方平安,是个大英雄,我喜欢。”
从那天起,王帐内所有人平日里都要叫王上为将军,有人不解,王上只是淡淡的解释了一句“王后喜欢。”
公主重重地摔在了雪地里,血——浸透了她白色的华服,在茫茫的白雪大地上犹如盛开了一朵红色的彼岸花。将军跌跌撞撞的跑下楼,看着那张一起生活了十年的脸,已经失去了温度但五官仍然温和。他小心翼翼的抱紧她,她的身体犹如破碎的瓷娃娃。那天一个帝王卸下了所有尊严,只是不知所措地抱着他的朵朵倚在宫墙角低低的如受伤的小兽般哭泣。一川草色青袅袅,绕屋水声如在家。北边那辽阔的草原是一个姑娘和她的少年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