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雨过后,春拥半山的花终于都零七八碎落烂在了泥里。等到所有人都恍惚过来时,才发现冬雨与季非的高烧一块来势汹汹,严重到连吹过的风,淋过的雨都一并发作。两天前雨夜里的荒唐成了众人闭口不谈的禁区,仿佛季非这场高烧只是前段时间旧疾未愈的延续。屋漏偏逢连夜雨,与此同时,季非也错过了人生的高考一模。
江积玉进屋时见季非正在收拾东西,他难得没了平日里的一惊一乍,而是轻捧起书桌上的笔袋,递到季非的面前,保持微笑说:“几天不见而已,帅脸怎么越来越病娇样了,怪好看的。”
对江积玉突然造访季非无感意外,他接过笔袋,顺势往江积玉手心轻轻一敲,以作为对江积玉审美定位的否认,说话时鼻音浓重:“你怎么来了?”
江积玉做作状心疼摸了摸被季非敲过的手心,耸了耸肩,笑说:“你还好意思说,说好一模去考场乘同一辆车的,好家伙,人没上车就算了,干脆连考试都不参加了。电话打了不通微信发了没回,我还以为你玩失踪呢。要不是前天碰到你爷爷亲自出面来朗博跟老林请假,我才知道你是因为生病才没参加一模,被蒙在鼓里的我就差点去报警了!我这么大个病娇帅兄弟就这么人间蒸发了,我不急谁急?后来你爷爷让我安心学习,说过两天再来看你。话说回来,老爷子这可是头一回正儿八经邀请我来春拥半山,我能不来?这不,楼下还堆着我带来的礼物,你要不要下去瞅瞅?都是为你买的,”江积玉掰扯着手指开始回忆自己都买了什么,“青少年脑白金,爱的去乳糖奶粉......”
闻言季非闷笑出声,眼底却并无笑意:“无福消受,自己带回去慢慢吃。”
江积玉看出季非笑得勉强,比哭的还难看,心头涌上一阵酸楚,于是他开始抱着季非哭起来,眼泪越来越汹涌:“没事的,都会过去......”
突如其来的熊抱令季非措手不及,这让他想起他俩还小的时候,那会儿江积玉在幼儿园总是被欺负排挤,而他会替江积玉一个一个打回来。他总是会赢,除了那次比他们大两岁的大虎子他没打赢。那次被挠伤的人明明是他,他还没哭,江积玉就开始抱着他的小胳膊哭的稀里哗啦,梨花带雨,仿佛痛转移了一般。
如今想来,其实他和江积玉都没变。
季非垂在身侧的双手动了动,带着那只笔袋缓缓抬起,拍了拍江积玉的背,深深吸了口气,苦笑着,笑话他也笑话自己:“江积玉,你个大男人......怎么还是这副样子,我还没哭呢,你就替我哭了......明明被甩的人是我啊。”
江积玉说完自己是怎么知晓这件事后,季非看着囫囵抹着眼泪的江积玉,心想这人这么老掉金豆,慢慢说:“所以,碰巧遇见我爷爷后你就猜到了什么,再从你哥那儿听点陆家的风吹草动,索性去找了趟陆竹锋?”
江积玉微微睁大眼睛,愣愣点头,这是他进屋来第一次从季非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他没想到的是,居然如此轻描淡写被提及。
“他说什么了?”
“他就说你们......分手了,其他的就没说了,”江积玉说到这里不禁握了握拳头,忿忿继续道,“我听我哥说,陆家的长辈知道了陆竹峰为了私事瞒着家里人请假跑回来后,就发了好大的火,连夜派人去抓的。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在陆家还跪着呢,要不是看他脸上挂的彩已经够多了没地儿打,我早就一拳过去了。他哪里来的脸先提分手?甩你他配吗?!”
的确不配。
季非目光沉静看着江积玉,心想看来江积玉并不知道他们分手的真正原因。至于陆竹锋脸上是否挂满了彩,他也不想关心了,甚至很想告诉江积玉;“你那一拳就应该下去,其实我也后悔了,应该多揍两拳的。”
即使他明白,寥寥两拳也无法解恨。
见季非沉默不语,江积玉突然后悔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陆竹锋后,话到舌尖转了个弯,贴近了正在整理衣物的季非,说:“季非非,我听徐叔说,你马上就要去集训了是吗?那……猫怎么办?”
季非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行李箱:“嗯,要很久,猫崽我已经托边爷照顾一段时间了,去集训带着它不方便。还有,我已经申请了宿舍了,这段时间不会回家住了,你要找我就去一中。”
江积玉怎么着也是和季非一块长大的公子哥,娇生惯养四个字刻在骨里,从前他认为宿舍这两字永远与他们不沾边:“宿舍?为什么要住宿舍?你从来没住过宿舍,习惯得了吗?”
“待过才会习惯,没有什么东西一开始就是被人习惯的,”季非拉开窗帘,立冬一过,阳光难得一见,穿过玻璃撒在他大病初愈苍白的脸上,他的目光停留在窗外的某一点上,意有所指淡淡道,“看来,目前我的确不适合待在这儿了。”
江积玉听得纳闷,顺着季非的目光看去,见一位穿着雍容华贵的女人缓缓下车,她姿态优雅而端庄,皮相保养得当,身附名贵的手提包,指间当挂标志性紫檀木念珠,脸上挂笑与一旁搬运行李的佣人们寒暄着什么。
江积玉扭头疑惑问:“我是不是眼睛出问题了,这不是你继奶奶吗?我记得听你说过,她久居国外来着,这会儿怎么会在这儿,这么多行李,她不会是要住进来吧?”
刺眼的阳光让季非不适地眯起眼,语调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没看错,就是她,前段日子趁着家宴回来了,这回恐怕要住进来。”
“所以你要搬进宿舍?”江积玉顺其自然如是想,气得不行,“反了天了,这是你家,她想进来,也要经过你同意吧?”
“我同意不同意已经不重要了,她想住就住吧,”季非呵出一口白雾,提了提收拾好的行李,低头自嘲般轻笑了下,“爷爷已经对我很失望了,近段时间内我不想发表任何想法,就这样吧。”
这次集训地点在海宁市郊区的市一中,两辆大巴车停在朗博校内整装待发,操场上集训的队伍被笔直的白底跑道线分成高三段和初三段。
天气难得晴朗,季非戴着口罩,半坐在行李箱上,半张脸埋进被晒得暖烘烘的羊绒围巾里,听着人群中稀稀拉拉的讨论声。
“之前我怎么没听说这次我们集训是和初三段一起啊?”
“不知道啊,据说是临时安排通知的。他们初三据说也有模拟考,按名次选人。中午我来的最早,看到两张没见过的脸,我还以为我走错学校了呢!一问才知道,人家是初三的!”
“哦呦,你怎么回事,人家初中小屁孩你都看不出来?亏你还比人家大三岁!”
“大三岁怎么了?人家往我面前一站都比我高快一个头了!你信不信换你你也认不出来?”男生不服气地往白线另一端一指,向女生证明,“喏,看到那两个最高的帅哥没,你觉得这是正常初中生的身高吗?真不知道他们是吃什么玩意儿长大的。”
“我类个去,还真是!”另一位男生发出了一声惊叹,“你快别说了,这回我酸的对象又加了两个,还是初中生,本来我就酸和我们一届八班的那位......”
季非余光忽略那道酸溜溜打量他的目光,抬头瞬间竟然不由自主往他们讨论的白线另一端看去,其实他本心并不好奇也无欲望,只是在人类爱凑热闹的本能下被驱使。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当季非的第一道目光落在云芒身上时,他恰好侧过身错开,侧颜与身旁人说话。
正如他人所言,那两人的身量站在一群稚嫩的初三学生中过于显眼与格格不入,出类拔萃,以至于格外引人瞩目。其中一人身量偏高,背影更为吸睛,白色棒球帽下的墨黑色短发剪得干净利落,笔挺的背脊将衣物撑得恰到好处,这是头一回,季非看宽胖的冬季校服顺眼了许多。
季非收回目光,波澜不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能挤出的只有一丝厌倦的神情,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不相信某样东西了。
“喂,喂,咳咳!”试过大声公可以使用的林主任清了清嗓门,站在白线中央环视一遭参加集训的学生们,朗声发言,“大家好,我是这次组织集训的带队老师。都到了吧?两边同学派人来点一下人数,无误的话马上就上车出发啊!高三段的乘二号大巴,初三段的乘三号大巴,大家别乘错了!”
趁着点人数的时间,林主任走到季非身旁,关心问道:“季非,怎么样,最近身体好点没?”
季非直起身,歪头淡笑:“好的不能再好了。”
林主任满意点点头:“那就好,但是我看你精神气还是差了点,平日里的活泼劲儿呢?说起来这次集训时间还是比较长的,三十六天,如果中间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你要及时和我还有其他老师说。”
季非哭笑不得:“老林,我有那么弱不禁风吗?”
“行行,”林主任欣慰地拍了拍季非的胳膊,宽慰道,“听你爷爷说,本来一开始你是拒绝这次集训的名额的对吗?季非同学,我理解你的心理,你觉得这对其他参加了一模考试的同学不公平,这种想法是好的,但是学校有学校的考量与决定。这次的一模考试成绩只是占一定的参考比例,主要还是考虑学生的总体资质和潜力。比如,你看这次我们八班的章立,虽然在一模考试上发挥失常,但学校还是给了他名额,所以季非啊,你并不会对此耿耿于怀与自责,你没有占任何一个人的名额,知道吗?”
季非吸了吸鼻子:“我懂。”
林主任放下心,话题一拐:“对了,能帮我一个忙不?因为这次我们高中部去的人较多,二号车厢刚好差一个空位,所以还得让你去乘三号车厢。”
“林主任!高三段人数无误!”
“林老师,初三段人数已齐!”
点数的同学依次向林主任反馈情况,林主任收到后便组织各年级有秩序上车去了。
等到所有人三三两两组完队,讨论完谁与谁坐一块儿上车后,季非才从这片刻的热闹里反应过来,只身一人在空荡荡红白跑道线上挪身。
三号车厢里的人数虽偏少,气氛却异常热烈,几乎每个人都按捺不住第一次参加集训的兴奋,讨论声此起彼伏,尽管如此却还是在季非拉着行李上车的瞬间鸦雀无声。
即使不一一对视,季非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能感受到车座上每一双眼睛流转在他身上目光。
这一瞬间,他倒是成了别人眼中的格格不入了。
在一片沉默中,季非淡定无比,拉着行李箱穿过一排排座位,径直走向空落落的车厢尾座,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等到车厢里的气氛渐渐回温热闹起来,三号车厢才开始发动往目的地驶去,仿佛刚才尴尬的小插曲并不存在。
这时季非校服兜里的手机“嗡嗡”震了两下。
先前的手机因为在水里泡太久报废了,所以他换了一副新的,以至于费力掏出手机后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手上拿的的确是自己的手机没错。
是徐州鸣发来的微信。
“到了记得报平安。”
好一会儿,等到一阵凉风从半开的车窗跑进来时,季非才逐渐回过神,快速在屏幕上敲下了一行字:已经到了。
其实并没有到。
时至今日,他心头的酸胀感并无削弱,以至于任何关于“那件事”里的人或物一出现,便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意识到自己害怕了,于是他跑了,在逃避认输的自己,在逃避季万风所寄予的厚望,逃避所有的关心与问候。他自认为切断了能切断的所有情感交流后,自己能舒服很多,可是真的舒服很多吗?
手机被季非关机扔回口袋,他单手支着脑袋搭上车窗的边沿,听着车厢内时不时的嬉闹讨论声,竟困倦油然而生,在摇摇晃晃中闭目阖眼。
咫尺之间,倒数第二排双人座位上。
云芒长腿交叠,落座于狭小走道边的座位上,棒球帽难以遮掩他轮廓分明的脸,尽管嘴角边上泛着淡淡的青紫色,却更显这张脸浓墨重彩式的精致。
偷觑完毕,顾盼从座位与车窗的缝隙里收回了视线,唯恐隔墙有耳,他掩嘴小声对身旁的云芒说:“诶诶,这会儿他睡着了,确定不看看……”
一语未尽,就在顾盼真以为云芒定力了得时,人已悄然起身往后座走去,动作极快极轻,还不忘丢下一句。
“别往后看。”
顾盼怔愣,心想,所以刚才一直装不认识,不关心,不在乎的人是谁?他的眼是瞎了?
果然,人的孤独往往只在一瞬间!
顾盼抱臂在胸前,冲后座的云芒暗骂道:“艹啊,你大爷的,装得还挺像!”
朗博到市一中的距离不远不近,在海宁市的地图上,它们相隔了整座海宁大桥,一南一北。像所有等待的时光一样,连公交车的行驶速度都是慢悠悠的,车厢里热热闹闹,少年人的精神气总是无限好,总是有讲不完的八卦,唠不完的日常,和看不完的人与景,没有人会频频回首,看到一个男孩正走向另一个男孩。
如果勇气总是在临门一脚时变得胆怯,小心翼翼,却还是止不住靠近的欲望,甚至有增无减,那勇气,又应该叫什么呢?
大巴车的尾座是没有间断的连座,云芒坐在尾座的一端,视线停在另一端。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们在人声鼎沸中寂静。
暖阳钻进半开的车窗,懒散地染在季非俊丽的脸上,睫毛借光线在浅青的眼下留下淡淡的剪影,额前微长的发偶尔被风拨弄几下,蹭得云芒顿时心痒痒,就在一呼一吸之间,他几乎能感受到季非慵懒之中的厌倦之气。
你我不可遇的滋味我最懂,当年的初遇时的一点甜,让我苦到了如今。
哭过了吗?
还难过吗?
还惦记着别人吗?
厌倦的又是什么?
如果是我,可以吗?
他想问的话,想说的心事如海边汹涌澎湃的浪花,一朵接着一朵,层层叠叠,却真正挨近心上人时瞬间拍岸泯灭,想了好久却找不出一句适合的像样的开场白。
这是前座传来一阵突兀的悉索声打断了他厚重的思绪。
“二芒……快到了,你到底表不表白?!”
只见顾盼贼头贼脑趴在座椅上,毫无形象地露出一张风流倜傥的脸,压低了声音问云芒。
简直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云芒不急顾盼急。
云芒冷冷抬眸,一阵无语后,咬牙逐字说:“……闭嘴,你见过哪个二百五在大巴上表白的?”
顾盼一脸扫兴:“别人我不知道,你可不一定,而且……”话还没说完,紧接他整个人翻江倒海,滑下座位,爆出一句,“我去!”
“吱嘎——”
毫无预警的刹车!
顷刻间车厢内惊呼声,磕碰声四起。
云芒唯一的念头便是护住睡梦中向往前倒去的季非。
他用掌心垫着那柔软白皙,任温度相融交汇,疯狂攫住这抹绮丽。
也是在这瞬间,季非倏地睁开了眸子,真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