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声的人叫周通,温故很早就见过他,原本是个偏将,乐定失守的消息传来后,父亲令梁州军坚守不出,周通却自己带着十几个人深夜悄悄出城,第三天回来时,每个人手里都提着几颗怀阳军的人头。
周通将人头全数扔到了营门口,带着与他同去的人喝了个大醉,然后强拉着军正打了自己八十军棍。
自己违命,自己领罚。
军棍打完,父亲才到,一怒之下免了周通的偏将之职,但在他伤好之后,每次帐中议事仍叫他前来。
那次温故跟在父亲身边,事后还让知夏给他送过伤药。
少年血勇,不似常人。
一个统领呵斥道:“你小子又要逞什么能?”
周通坐起身:“你们不懂沈靖,他是个狂人,又自视甚高,打仗不惜性命,怀阳军的士气大半都在他身上,若是砍了他,怀阳军就是一群草人。”
统领又道:“砍了他?你说得容易,若是寻常兵士,你摸着黑潜过去,随便砍杀几个倒也罢了,那可是一军主将。”
周通斜了他一眼:“潜过去?笑话,我正面杀他。”
统领还想再说,被温故止住:“周通,你有良策?”
周通摇摇头:“大小姐,倒也不是什么良策,他再凶再狠也就一条命,一刀下去就能了结了。寻常对阵我们奈何不了他,但若我们和他堆命呢?”
周通说着,侧身翻出茶寮,拾了根枝条在地上比划着:“沈靖用兵,习惯冲杀在前,身边只有两百近卫紧紧跟随,寻常对阵死里搏生,他寻死一样的打法,自然可以以一敌十,我们要想取他性命,带着求生的念头就必然逊他一筹,只能求死。”
刚那个统领问道:“知道你不怕死,梁州军谁怕死?但不能白死,他身侧虽然只有两百人,然而前锋随时可以照应,你都近不了身,拿什么换命?”
周通急地摆了摆手:“老赵,你没听懂。大军阵前,我一个人当然换不了他的性命,十个我也不能,但如果我们一千个人,不求生只求死,像靶子一样在城下列冲轭阵,他一旦近前,左右两翼身负铁索,用血肉性命拦住他,只要给我撑出片刻时间,我就能到他面前,顷刻之间就能砍杀了他。”
周通说完,四周陷入沉寂。千人舍命只杀一人,送死一样的打法。
和沈靖相比,周通似乎更疯一点。
战争残酷如斯。
这几日虽被围城,但并没有和对方发生大规模的战斗,温故看向文良,她虽然见过战场搏杀,但都是跟在父亲身边,要自己做决定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地寻求信任的人的帮助,见文良神情严肃的点点头。温故深吸一口气。
“你也会死。”
周通粗声粗气,又生得偏黑,少年从军累出了威压,但实际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汉子咧嘴,笑道:“他也活不了。”
几个统领对形势也有判断,心里清楚周通此法恐怕是当下唯一可行的战术。纷纷应声。
“好小子!掠阵的事交给他们,我护你左右。”
“老赵,你父母妻儿俱在,你别前凑啊,让我这无牵无挂的上。”
“就是,一把年纪了,凑什么热闹?”
“老子才四十!”
温故看着统领们吵闹,他们嘴里争的,是要用自己的死,去垫别人的生路。满城不畏死,这是父亲给自己留下的梁州军。
“不够。”温故声音很低,但众人闻声马上安静下来,“五万怀阳军集于城下,就算你们万夫莫当,也难拖出一刻时间来。”
若是在二十多天前,温故还只是温宗将军的女儿,但这二十多日间,温故的谋算和言行让梁州军上下都知道,温大小姐该是得了将军的真传。
老赵拍了下桌子:“对啊,姓沈的四面围城,任意方向随时都能调配三万人支援。一千人拼去命,万一没成,这不是白死了吗?”
梁州兵可以送死,但不能白死。
温故点点头:“我们想杀沈靖,沈靖也一样想杀我。文叔领一千人坚守城中,赵统领率余下三千人为周通掠阵。我带一千人从南面出城,让他以为周通是在为我拖延时间,让他分兵来截。”
文良清楚,温故让自己守城,就是要把梁州城交到他手上,她这一去,是抱了赴死之心的。
“小姐!”听温故这么说,知夏也顾不上帐中议事自己不该言语的规矩了。周通去送死,小姐也想去送死吗?
温故握住知夏的手,她何尝想如此,重活一次,也只是多活了二十多日,用这二十多日来争一回梁州的生机,恐怕就是上天给她的使命。
温故止住知夏的话:“赵统领,此法可行?”
众人看向老赵,温故掌事不久,但不专断,凡事必问左右。生死之事,亦如往常。周通说完时老赵就想到此处了,但让大小姐去冒这个险,他说不出口,可偏偏大小姐自己说了,此刻又问到他头上。
老赵呲了一声:“你们别看我,这法子是可行,但是……”
温故知道老赵要说什么,她心意已决,断不能退:“可行便好,诸位听令!”
茶寮之中众人一齐起身,铁甲铿锵,周围的飞鸟被惊起,四散而去。
温故环视众人,此间怕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她胸中好像燃起一团火,是死志,也是豪情。
“曾经,梁州军为大卫而战,如今,梁州军为手无寸铁的百姓而战。温故自幼常见诸位英姿,只恨是女儿身不能与诸位同赴战场。梁州危难,形势艰难,但也幸有如今情势,温故才能与诸位同进退。这一次,梁州军为我们自己而战!”
“身后,是父母妻儿。左右,是同袍兄弟。此战之后,哪怕我们尽数葬于此处,天地之间,虽再没有我梁州军,但世人口中,我梁州军必然长存!”
温故的声音本是娇柔婉转,而此时的语气中却带着几分刚毅,每一句话都撞进在场众人的耳朵,深入肺腑,燃在血中。
“周通何在?”
周通身形站得笔直,拳头重重的凿了两下自己的胸甲:“末将在!”
“命你领一千人,斩杀敌将沈靖。”
周通双手一拱,深深行礼。
“得令!”
温故:“诸将依令行事,酉时出兵!”
众人齐声称是。今日之前,众人对她的态度里多少有些“温宗之女”的缘故。今日之后,温故便是温故,梁州军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