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看似是新春伊始、万物复苏的时节,于相声行业而言,却是最难捱的深秋。
相声是传统艺术没错,但同时也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消遣解闷的一种娱乐。新的一年才刚刚开始,正是朝气蓬勃该积极进取的时候,谁会在这季节流连茶馆戏园?
莫说双祺社这种根基尚浅的班社,就算是曲阑社和东城茶社这两家巨头也卖不出多少票,每天台底下的空座都远比观众要多。
这种冷冷清清要持续两个月,至少到五一假期才能逐渐回温。
那两家是年年如此早已习惯了,何况本身家大业大,不至于俩月没生意就饿死。
但其他班社是没有这个条件了,生存环境本就恶劣,两个月卖不出票,那就是俩月没饭吃。
还有些班社无奈之下直接拖到四月才开箱,避开淡季,就当是放长假了。
去年封箱之前,杨文靖曾私下里找过江祺枫,说的就是这事儿,但江祺枫一口回绝了,怎么都不同意。
斗志这种东西,一旦耽搁个把月,就随淡季一块儿过去了。
双祺社大多数演员都是刚从戏校出来的年轻孩子,对这行情并不了解,最近连续几场演出面对的都是寥寥无几的观众,难免慌了神。
“咱们在网上发的短视频点击量也没掉啊,怎么最近观众这么少?不至于过气吧……”
“昨儿个最惨,我开场上台就懵了,整个一楼总共不到十个观众,这也太惨了。”
“我看了,昨儿周四,总共才卖出二十来张票,有一半是迟到的。噢对了!还有那仨姑娘,连续几次了,倒二了才进场!”
江祺枫刚返场结束从前边下来,大老远听见他们议论声,心里稍稍一沉,下意识扭过头,跟自个儿搭档对视交换了眼神。
最近他俩没少提起这茬儿,整夜焦头烂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招儿确实是有,但难免存在意见不和。
看似短暂的几秒时间,两人的眼神已经交流了一番,最终是温祺玉败下阵来,松口妥协了。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再说吧。”
江祺枫给予赞许的目光,随即走向正在闲聊的演员们。
“都收拾好了?先别急着走,我说个事儿。”
说着,他将一旁置物架上的记事本取下,翻开里边密密麻麻的演出记录、还有下周的节目单。
方才还嘈杂吵闹的后台此刻渐渐消停了,演员们的目光相继落到江祺枫身上。
“枫哥,这两天……”
“我知道。”
秦瑾瑞刚张口,就被江祺枫打断了。
他不急着说往后的安排计划,而是先解释了一番眼前的情况。
“我知道你们看到最近的上座率会有不安、会迷茫,但是现在就是淡季,不止咱们双祺社,整个行业都是这样。”
听了这话,周辞有些丧气道:“那咱们就天天对着空座说相声吗?”
“不不不。”江祺枫晃了晃食指说:“咱们当然不能安于现状,所以我这儿有个暂时的改革计划,希望大家帮着参谋一二。”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都是茫然的神色。
半晌,陆陆续续有人点头,相互附和。
“只要能改善现状,咱们当然是支持的……”
于是江祺枫把记事本摊开在桌上,旁人刚定睛一看还没看清纸上字迹,但见他一把撕下了节目安排那一页纸,刺耳的‘嘶拉’一声,震住了所有人。
到目前为止,所有人仍是云里雾里。
“这什么意思?”
江祺枫:“这些,在近两个月里,暂时不能用了。”
他知道说完这话大伙儿更加疑惑,也不卖关子,直接接续往下说了。
“大家都知道,咱们从建立双祺社以来打的一直是创新的招牌,我们追寻的方向也一直是让相声变年轻。但是,这两个月想再吸引年轻人恐怕不可能了,咱们得暂时改变风格,做咱们已经退休的大爷大娘的生意。”
权宜之策,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
“那咱们就都换回传统节目?”
江祺枫又摆摆手道:“不,不仅仅是这样。多的是说传统节目的班社,咱们凭什么卖票?接下来还有一些调整,恐怕要辛苦大伙儿了。”
很快,他们就明白了为什么江祺枫说会辛苦。
江祺枫要改的第一项就是演出时间。
“咱们以往是为了贴近年轻人的休闲时间,选的都是晚上下班之后,以及周五周末,这个时间显然不适合已经退休的人群。”
“现在七点开场十点多结束,对于年轻人来说夜生活刚刚开始,但大爷大妈休息早啊,这个时间要给家里做饭还要带孙子。”
“咱们这段时间每周可以减少两天演出,周六晚上留一场,周二和周四的演出调到下午两点。”
周六晚上留给忙碌了一周的年轻人、都在放假休息的一家子,至于工作日的下午,是大爷大妈最清闲的时候,听相声消遣休闲完就能去接孙子放学,正好。
不过这个时间确实是演员要辛苦些,要知道他们因为工作时间的原因,夜生活比寻常年轻人还要再推后一点,一直是凌晨四五点甚至天亮才睡,睡到中午才起。如果两点钟演出,前边还要撂地,那最迟一点就得到后台。也就是说,这两个月里他们十一点之前就得起床,该调整作息了。
只是调整两三个小时,倒也不算太艰难,在座的演员很快就都点头同意了。
江祺枫继续说这第二项。
“要论基本功,咱们肯定比不过人家说了十几年的老先生,咱们在节目上也得辛苦辛苦。”
“保守点说,咱们这至少五十天里二十来场演出,每对儿演员不许有重复的节目,一周内所有人不许有重复的活儿,且每一场质量必须有保证,凡是观众不满意的,演出费减半。”
“还有,《六口人》《反七口》这些个净伦理哏的活儿就别拿出来说了,咱们的长远追求还是得放在创新、剔除糟粕上。”
这下大伙儿脸色都变了,有不满的,却也不好意思说。
二十几个活儿不带重复,还得保证质量,说难不算特别难,但也绝对不容易。
早年间有这么个规矩,至少得熟悉五十个节目才能上台,如今这才二十来个,委实不能说是为难人。
总有年轻的演员确实资历浅,有的节目学过是学过,会也确实会了,但未必演的扎实。这一项要求对双祺社来说是个大挑战,连温祺玉都得心里一沉。
不过,这要求虽然高,却也磨炼功夫,大伙儿犹豫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同意了。
见此,江祺枫欣慰地点了点头,眼下只剩最后一项了。
“这最后一项,开场前的撂地照旧,但内容全部换成传统柳活儿或者快板书,每天登记使了哪段,不得重复。”
他说这话时铿锵有力,字字之间都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霸道气息。一众演员已经是愁眉苦脸,耷拉着脑袋说不出话了。
徐照岚微微皱了眉头,迟疑了两秒,略带担忧道:“咱这儿到底都是年轻孩子,这要求是不是太为难人了?”
江祺枫不以为然:“如果咱们的目标是有朝一日与东城、曲阑比肩齐名,甚至是超越他们凌驾于二者之上,这些都只是最基本的。年轻时候不学习磨炼,过个三年五年就等着转行吧。”
徐照岚是打小干这行的,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江祺枫话都说到这儿了,他当然没有不同意的理由,叹息之后即刻作了表态。
“好吧,你说的确实没错,我完全同意。”
江祺枫嘴角微微上扬,随即将目光和期待同时放在了秦瑾瑞身上,等待他的答复。
秦瑾瑞察觉到这炽热的目光,心里固然有多了几分压力,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子冲劲。
“我一定竭尽全力。”
已经有人打了头阵,其余演员或深受鼓舞、或不好意思,陆陆续续也都答应了。
江祺枫终于缓和了语气:“倒也未必真的要等两个月,咱们前些天录的节目播出之后总会有些改善,等咱们票账回暖,自然会回到主线上。”
说完这番话,时间也不早了,大伙儿各怀心事,脸色看着都不是那么平静,离开后台时的脚步都慢了许多,每一步都带着犹豫和疲惫。
大伙儿都离开之后,江祺枫最后关了电闸顺道锁门,等他趁着夜色走出园子,一抬眼却发现温祺玉站在门口,外衣拉链只敞开半截儿,揣着手直视着他。
显然是在等他。
江祺枫走近前,抬手把他外衣拉链拉到了顶端,然后习惯性地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儿,一张口语气略带嗔怪:“怎么不在里边等我?早春晚上怪冷的,你这么杵在外边可别冻感冒了。”
温祺玉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放下来。
“不冷,就是心里有点事儿,你给我说说呗。”
江祺枫又抬起胳膊搭上他肩膀,另一只手打开手机叫了辆车。
“走吧,回家慢慢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