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口唇被封,出不了声,背后的人也有心不让我声张,只默默拖着我往竹林深处移去。
等与竹庐离得远了,我总算被松开。
“坏姑娘,你又偷听。”
她话语如嗔似怨,月色暗淡无力,我更看不清她神情,便找到她手轻轻捉着,心中一时空寂,什么都不愿想,也不会问。
她笑:“都听到了?”
“一字不落。”
“你待如何?”
“你要我如何,便待如何。”
将军微微喟然,伸手搭上我肩膀,我想她会拥我入怀。
但她很快收回去,反携着我继续朝冰桥那边走:“带你去见个好朋友。”
我被她攥得跌跌撞撞,一面问道:“你追上喻姑娘了?”
她回道:“没有。那姑娘轻功身法高出我两倍,直接从小遥峰取道下山,我不敢跟着她走悬崖峭壁,只能顺着冰桥追,落后了许多。”
我不觉悻悻,这姑娘气性好大,如今怕已是真正的下落不明,而对于云绡,倒不见得是坏事。
不过,既然不是喻连君,那将军大半夜的要带我去见谁,这里还能有什么朋友?
出了竹林,便是那冰桥,其上大片的冰棱折射了薄薄月光,彼此映衬返复,更显晶莹剔透,盈盈着荡出寒粼粼的感觉。
冰桥这头,影影绰绰立着一匹高大马儿,冰与月光色交辉,照得它通体雪白如画,却是愈发的神骏可爱。
它倏尔扬起头,似是闻到了我的气味,仰颈一声长嘶,甩蹄疾奔而至。
到了跟前,一头扎进我怀里,长一声短一声的嘶叫,宛如一个被遗忘很久的孩儿,诉着它的小委屈。
“我是在玉虚峰山门口发现的它。”
将军摸着马儿的长脸,道:“它被守山弟子拦在那里,却怎么赶都不下山,也不肯动,我便把卫游找去,让他帮了个小忙,总算将它带进来了。”
我抚了抚马颈,它打了个响鼻,扭过头拱我的手,倒不记恨我这个笨主人又一次丢下它;待我摸索到挂在鞍边的重剑,大白凑近来嗅我的脸,邀功也似闷嘶——我的东西,它一直都保护得好好的。
“好乖的马儿。”
将军赞叹一声,紧而低声跟了一句:“到底物似主人形。”
我转脸瞥她:“……我长得像马?”
“没有。”她咳嗽一声,顿转严肃。
我寻思大白何时竟有这般灵性,要知道它仅有五岁的齿龄,除了比同年的马儿长得健硕些,也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小姑娘,经历不足,更无识途的本领,况且冰原上什么样的野兽都有,它能在两天之内找上玉虚峰来,并毫发无伤,未免太蹊跷了吧?
“山门口只有它吗?”
将军回了一声“是”,但话音闷闷的有点奇怪,似乎心不在焉,我听着微妙,追问道:“是不是……还有谁?”
她默然片倾,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的坐骑是不是被人送上来的。”
将军的呼吸明显一凝,而后叹息:“阿萧,相信我刚才说的,让我瞒着你不好么?”
我胸口一阵沉堵,忍不住抬手握她下颌,即便夜色不明,也得教她看着我。
“这里是恶人谷地界,最不缺的就是敌人,你遇到了谁,直接告诉我不要一个人憋着,若是不清不楚的,我会想到更多可怕的东西。”
她沉寂了一会儿,缓缓把我的手圈进掌握,涩然开口道:“我在玉虚峰下遇见了恶谷的人。你放心,他们和安之暄没有干系,只是几个外谷守卫,巡山的时候抓到你的大白,本想把它宰掉吃了,不过还没来得及动手,就撞上了我。”
我心生余悸:“还好他们动作慢……你后来教训他们了?”
“嗯。你的,我自然都得护着。”她笑了笑,有点苦,“但即使我不愿伤人,他们也会来招惹我——欧阳智和唐随已经把话传遍外谷,恶谷独行卫公输女帅勾结浩气盟,这消息现在人尽皆知,他们出营夜巡,便是为了找我。”
“那恶人谷,你回不去了。”
“正因为回不去,所以我把他们全杀了。”
我微惊:“为何?”
“灭口。”
她淡淡道:“留他们活着,只会暴露我们的行踪。我是大唐的宁远将军,命途仅与家国相连,只因旧部失散,不得已才跟恶人同行,区区权宜之计罢了。他们想以此驱使我,用他们的规则断定我的生死存亡,呵,够几分资格?”
咳,看来那几个恶人是非常的不识相,惹得这位大将军到现在还余怒未消。
我摇着她手,软声安慰道:“一群不长眼的而已,何况都被你打死了,再想寻他们出气,就只能拖出来鞭尸了,那多残忍呀。”
她哼了一声:“鞭尸就不必了,本将军虽说心狠手辣,却没那种爱好。”
我笑不做声,心里倒忽然斟酌。
既然将军与恶人谷决裂,按照后者的行事手段,将军以后在江湖上走动恐怕多有羁绊,或许连这冰原都无法轻易走出去,我得想个办法,去知会山下浩气大营里的人,许逐那厮虽看将军不顺眼,但如果是对付恶人谷,他肯定没有二话。
然而,我搜肠刮肚了一晚上,直待第二天,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
和我同样彻夜难眠的,还有亦之。
再见他夫妻时,亦之一双眼熬得通红,南烛依然昏睡不醒。
“天亮以前,我将望菽的睡穴重新封住了。”他举目看我,问道,“师姐,我如此做,她会不会很生气?”
我郑重答他:“她生气是免不了的,或许醒来以后,从此都不想再理你。”
他愕然,郁郁一会儿,耸拉着脑袋去寻杨老夫人了。
关于过毒之法,我同将军两个至今皆是寡闻,深忖非内功修为深刻不可一试,而唯一晓得内情的人又被点了睡穴,就只能请昔日的昆仑掌门指点迷津了。
杨老夫人倒十分热忱,一盏茶后领着冰雪施施然而来。
她先给南烛探了一把脉象,口里叹息:“阿烛这身病拖了三年,三年内遍尝昆仑山奇珍异草,总是不见起色,老婆子都要以为她就得这么熬完一辈子了,却想不到还有如此匪夷所思的邪道能救她。”
我与将军相视一眼,到底是一派掌门,尤擅一语破的。
“血气虚而内火盛,唔,这毒物一直靠榨取她的精气蓄养自身,倒像极了某些饕餮之徒。”
杨老夫人沉吟着放下南烛,转眼仔细打量我,随后招手道:“叶姑娘,请你过来,让老婆子也看看你。”
我依言走过去,听凭她给我号脉。
“寒力入骨,气机郁滞,缓缓不畅,小姑娘,你好好一身剑道已遭它折去四成,日益更甚;而引入火毒,寒热交攻,对你经络脏腑伤损极大,轻则毁你奇经要脉,重则震碎心肺……”
老夫人带着极为复杂的神气,盯着我:“老婆子从不危言耸听,这些也是你该知道的。然则,我还想多嘴问你一句,而今你,心里想的什么呢?”
我回头望一眼将军,她站在那儿,紧抿着唇不出声,就那么怔怔的瞧过来,俄而,眉尖舒展,黑色眸里渐渐匀出一点笑纹,澄澈动人。
我遂稳下心来,正色道:“晚辈想的,自然是救人要紧。老夫人告诉我的这些,想来是您预料的最坏的结果吧?晚辈平时任性胡闹,未曾积下什么德行,但自认运气绝妙,因此,也不会怕。”
老夫人垂眉睨我须臾,蓦然迸出长笑:“好个运气绝妙,你小姑娘倒有些意思!”
说罢一扬手,命冰雪把将军和亦之先带出门去。
师弟不解:“老夫人,我们出去做甚?”
老夫人看也不看他,悠然道:“我会以本门寒冰诀调理阿烛的火毒,其间不能受旁物干扰,得有人在外护法。”
将军凝起神色:“老夫人需要多久?”
老夫人望了望屋外,日进三竿:“大约太阳落山之后便得了。”
我暗惊,竟要这么久?
将军瞥我一眼,转而向师弟道:“凌公子创伤未愈,不如去歇息,此处有我守着就行。”
师弟皱眉:“我也可以守的……”
“我为大唐打了十年的仗,”将军负起手,似笑非笑觑他,“论耐力定力,凌公子要和我比一比么?”
亦之顿时脸一红,摆了摆手。
三人离开后,老夫人再度审视起我。
“叶姑娘,火毒一旦转移到你的身体,毒力变本加厉,发作之期更短,而且再也无法渡给第三个人了。”
“所以,你仍要如此救阿烛吗?”
她问得坦直尖刻,我难以回避,不得不将她的所有告诫重又反复思量。
“阿烛与你非亲非故,无恩无怨,你为何舍命救她?”
可越是思量,越觉莫名恐惧,开始恐惧想起南烛火毒发作的样子,恐惧我也会变成她,恐惧我前一刻把话放得大义凛然,偏于这瞬间,慢慢心虚欲逃。
以前叶靖书告诉我初雪剑意使人体衰寿减,我悲愤充溢,满腔不平,唯独害怕极少,因为它并非眼前之危。
到了此时此地,恐惧反而如影随形,已不能摆脱。
“你如果想反悔,就说出来,老婆子年纪大,却还算明理。”
如果能反悔,我倒想立刻起身开门,拉着将军,从此天涯海角,一去不回。
“小人背信,君子重诺。”我咬了下牙,强笑一声,“我藏剑山庄秉承君子风,出尔反尔,岂不辜负师门名声?”
“关乎自家生死,不算你背信。”
“即便不算,但还是食言丢脸了。”
老夫人一默,呵呵笑道:“这姑娘真好面子。”
我深呼出口气,又瞟向窗,今日的太阳十分和煦,光色暖暖,使得映在窗纸上的人影都有了温柔与坚定的气度。
她镇守北邙山时,帐前月下之影,想必也正如这般情景。
“夫人,你问我为何要救一个相识甚浅的人,我想,缘故应有两个。”
“你说。”
“第一,南烛是我师弟妹,她医术了得,不该总被这火毒所累,我须得帮她。”
我留连窗纸上那人影,续道:“第二,我答应过别人要好好活下去,所以如果有治我内伤的办法,无论它有多冒险,是邪道还是正道,我都会尝试。”
杨老夫人听罢,端详我许久。
她寻吟一会儿,道:“叶姑娘,为你这份心思,老婆子便尽力一回,至于能不能把邪道变成正道,就要看天意了。”
我抱拳谢道:“全由老夫人做主。”
老夫人只是幽幽摇头,不再言语.
而适才她所说,以昆仑寒冰诀调理火毒,我亦感茫然迷惑,三年前韩阅和南烛对此束手无策,正因它不受他力所控,就不知寒冰诀对那事物是否真能奏效?
但老夫人现下盘坐着屹然不动,涉及别派内功秘辛,我不宜发问,只好跟着呆坐在那儿。
约莫又待得一炷香后,房门倏然被推开,冰雪与栀子抬了一大桶热气蒸腾的水进来,倒入右边屏风后半人高的浴桶里,末了一声不吭退出去。
她们来来回回差不多五六趟,直到那浴桶盛满。我看得一愣一愣,过毒之前还需谁先沐浴么?
可不及我再想,两人却将南烛扶起榻来,解带,宽衣……
我连忙别过眼。
“阿烛没有内力,过毒之中易气机崩散,需要以外力护持。”
杨老夫人倒是一派从容镇静,自袖中取出一小瓶,倒出一枚火红药丸,递与冰雪,令她给南烛喂服:“我先让她内服护气丸定性,外浸药汤固本养神,但愿是万无一失。”
竟还要如此么?
我心头不觉百感交集:“师弟妹命运舛辛,幸而得老夫人这么照顾。”
老夫人微笑道:“老太婆在这座山头上住了十年,十年内无人问津,阿烛性情纯善,愿意陪我老人家喝茶下棋,她既有麻烦,我用我所能帮她,情理之中罢了。”
说话间,两个侍女手脚快极,只闻哗哗几道水声,应是已将南烛的身体放入浴桶了。
“叶姑娘……”
我正被水声带得恍神,骤听见有人轻唤,下意识应声,举眼瞥去,冰雪径直朝我过来了。
“可要奴婢帮你么?”
“嗯,帮什么?”
她问得没头没脑,我觉得奇怪,但心底猛地咯噔,想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夫人,我,我也要跟她一样?”我问这话的嗓音都窘得颤了。
“当然。”
老夫人口气严肃,不容置疑,我头一晕,顷刻悔断肠。
冰雪还在旁边恭敬等着,我不胜惆怅,后退两步,捉紧衣带踟躇半天,却毫无办法:“我,自己来就好……”
她软软一笑,没有多话,我反而愈发脸烫。
光身入水的当儿,我还在想,我长到如今这个年纪,却怎么也料不到会有这么一天,要和别的女子这般置身于同一片水中,我是她沉疴的良剂,她的体中,亦藏着或可使我得救的奥秘,两厢各得所需,每每念及,便是滋味杂陈。
“事不宜迟。叶姑娘,你先凝神定气,意守丹田,清除杂念,万万不得分心他顾。”
这女子就在我面前,雪肩削瘦,锁骨单薄,眉尖含悲,兰质楚楚,纤纤恰似天外孤云,零落无所依,罡风一摧,就会散得无影无踪。
亦之啊,这样的柔弱人物,昨晚还执意命你舍她而去回庄受过,你怪她狠心,可她心里的眷恋有多深,你不知道,她抉择时有多清醒,心中就有多煎熬,你也不知道。
我暗暗叹惋,阖眼聚神。
陷没昏暗的一刹那,我知觉到颈后有一股极阴寒的劲意贴近,乍然而至,磅然无俦,沿督脉一路奔泻,侵得我整个后背阵阵发冷,连剑伤也隐隐作疼。
“我将寒冰诀的内劲灌注于你的奇经,一开始你是不能驾驭它的,但是无妨,我会很好地引导它,等它完全与你的内气融合,应足以与火毒抗衡。”
寒力伴随老夫人吟唱一般的低语,在我的经脉中逐渐铺陈,向下直驱脊梁,遍延胁肋,往上,则攀越顶心,覆盖天灵,紧密犹如藤蔓丛生,欲将我的头颅,躯体和血肉处处缠结,穿透。
它如此堂而皇之的卷袭,倒惊动了另一边。
被将军抵制在心脉之外的初雪剑意,仿佛一只倦兽嗅到了它感兴趣的事物,陡然间振奋昂扬,激荡欲狂,张开獠牙,把将军以心血炼化的那点守护炽息,瞬时吞噬殆尽,片羽无存。
剑意侵进心腑,我心神一滞,顿生空洞,惶惶然不知所措,孤独无所倚,又沉沉如冰雪积累心间,压得我透不过气,我的耳朵亦辨不清别的声音,只听到心跳怦怦,忽扬忽抑,静静缓缓,察不到生机。
身遭的药汤浸没过胸口,其味如薰,其气如灼,终难解我体中寒劲砺骨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