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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帝京雨(五)(1 / 1)

勃尔斤那狗官一怔,令狼牙兵立地止步,几分狐疑几分不屑,打量我一眼,道:“小姑娘,死到临头了,又要耍什么花样?”

我仍然瞪他:“你带着这么多兵,追着两个受伤的女人不放,一心要置我们于绝地,你们这些大男人,还有没有脸?!”

狗官转动了几回眼睛,冷笑:“本官带的兵都被你们打杀得七七八八了,这么厉害的人,我怎么敢让你们还活在世上?”

我也冷笑一声:“那你身为你们说的大燕勇士,又敢不敢和我打一场,你赢了,两条命都归你,我赢了,你放我们走。要是你这都不敢,也就别叫勇士了,叫窝囊废吧!”

狗官气得眼珠瞪得滚圆:“就你这样还能赢我?做梦!”

他夺过身畔士兵的长矛,扬声呼喝,胖大的身躯竟能奔得快极,飞也似杀了过来。

我一咬牙,亦提戟迎上。

即要交锋,我猛地醒起,这个重戟这么长,要怎么用啊?

但是狗官并不管我会不会用这细长物什,長矛一抖,径向我劈头打落。我来不及多想,当即捏了“雪断桥”诀,拖起重戟便是迎面架上,戟枝堪堪勾住他矛头,可惜太过短拙,转眼被他挣脱,两边兵刃因这一来一回抵划,火星直迸的眼花心惊,我怕他迂回绕来,不等喘息分毫,握戟朝他面门斩下。

峰插云景!

此招我于灵峰剑式中,用得最为熟稔,重剑开阖,剑气纵横之处,挫退了不少敌人。可那是重剑,我彼时拿的却是重戟,这么胡乱一劈过去,我也不知道真正落到了勃尔斤身上何处,只是看他一声痛啸,捂着头连退数步。

待他放下手时,我见着他一脸鲜血,一道伤口从额际斜拉到右颊,再深得几分,他右瞳即可顷刻废了。

我一面惊叹这把戟的锋利,一面懊恼自身其时也忒力薄。

勃尔斤抹去眼睑血水,怪声冷笑:“有点本事。”

他这声夸奖咬牙切齿,自然也就没让我生出丝毫自豪之感,亦是来不及,就要擎戟而向,去接他直劈过来的矛头。

我以为他先前既被射伤手腕,眼下出招时必然要时时顾忌伤势,却没成想过,这厮皮糙肉厚到竟似没有痛觉一般,一劈一击,或拦或抵,十分紧凑,且势大力沉,毫不在意伤口迸裂,血流如注。

这厮悍勇如斯,加之并不称手的长兵,我便招架得有些吃力,他挺矛欺至,我迎头格挡了数十回合,双手虎口震痛难当,连着臂膀都忍不住发起颤来。

这几颤就尤为要命。

勃尔斤也觉出我并不会用长兵,眼中异芒愈见盛烈,扯唇露出森森白牙,仿佛格外得意,却咬得面目越发狰狞暴虐,后遭的军卒窥见上官这副模样,一干俱惨白了脸。

他又一矛横扫欺来,我再次抖戟架去,两兵交格,呛啷声响,激得我头皮心口一并发麻,未提防他腕上几滴血珠顺势飞射,一股脑儿竟全溅进我两眼里了!

我视线里顿时一块血红模糊,看不清事物,慌了一瞬,紧接着双手蓦地一空,重戟被挑飞出去了。

耳里听得那贼子扬声狂笑:“还以为你功夫高明,却连兵器都拿不稳。”

风声又紧,我立刻往左手边挫开十来步避过,用衣袖擦了一遍眼睛,顺势一撩,拔出轻剑握在手里。

抬头一看,重戟落在丈外,倒插入地,若再前得两三步,势必就会击中将军了,赤电歪了马头将那兵器静静觑着,有点迷蒙,大约还在疑惑这老朋友怎么突然飞去打它了。

至于勃尔斤,那个该死的泼贼提了矛,已兴冲冲杀将过来。

我一腔旺火烧得脸边炙热,若夜一抬,一式平湖断月,递上前去。

无奈这一剑出招得迟,那厮一眼得见,長矛顿收,挡在胸前,我的若夜剑尖刺空,剑身抵在那长杆上,划出一线火星和颤音。

他旋即一掌覆来,要抓我肩膀,我先不与他近身相搏,脚下使出玉泉步法,疾势从左掠出,他踏步来追,我第二步已转朝右上,趁他刚转过身形,第三步再转左下,这时已滑至他背后了,我没作迟疑,提气跃起,纵身踏过他肩,第二剑黄龙吐翠,依势撩出,劈他面门。

他大约以为我连番挫退是在躲逃,没有料到我从他头顶越过时,还送上一剑,仓促间仰面绕避,此剑没有刺中他天灵,却也在他脸上落了一道笔直的口子。

不等他转势,我第三剑“断潮”,斜锋当头即是一斩而下。

拼着被勃尔斤反手搠腹的险境,此斩我用上了仅剩的几分劲力,而后脱力撤剑,也就只会喘出些粗气了。

再看他时,这厮把我如此搏力的一剑挨了个满当,剑锋自他左肩始,径直撇到右胁,这道伤口很是惨烈,他拄着矛,另一手覆在胸膛,却止不住那里鲜血流淌。

这狗官就如此模样呆在那,无声了许久,我以为他便如此断气了,心头刚松口气,却见他又突然抬起头来,那张脸面被我横一道竖一道毁得瘆人。

而他也没了比斗的耐心,眼光对旁边的兵士晃了晃,狼牙兵领会他心意,齐发声喊,全朝我围了过来。

我心底又一阵发凉,一个勃尔斤,我拼了命才将他重伤,这后面几个狼牙兵被闲置许久,立功心切,拿下我时,无须吹灰之力啊。

彼时心情绝望得很。

而那几个士兵似乎也知道我不能再打,奔到近处,都慢下手脚,一步一步欺上,将刀尖矛头递到我眼前,我要挺剑抵挡,即刻收回,并不急于来杀我。我初时迷惑,随后明了,他们是残忍的豺狼,轻易抓获的猎物,不戏耍到力竭断气,是不会罢休的。

可我是堂堂藏剑山庄的弟子,如此欺辱,岂能默默承受,君子如风,死时也须洒脱无碍。

我念一声“人固有一死”,将若夜的剑刃贴上了自己脖子。

那一瞬,我便想着自刎,死于自己剑下,锋刃即使冰凉,也胜过世上其他一切温暖。

若夜很利,轻易割破肌肤,疼得我身体忍不住一抖,但就这么一抖的当儿,我听见一声长啸破风,勃尔斤旋即惨呼,接着,面前的狼牙兵一转眼散了开去。

我觉得奇怪,若夜撤下,转眼看去,勃尔斤仍站在那,胸口处突兀冒出一段戟锋,眼见得不活了,肥胖身躯尚未倒下,大抵是还有手中的長矛在支撑,又或者那杆朱红重戟突然来势凶猛,他不及招架,就已气绝。

再一侧目,便见得将军骑着赤电走近,拔出重戟,戟尖兀自鲜血滴落,指向那几个兵卒,她放开撑在马鞍上的手臂,直起腰身,缓缓笑道:“方才我歇了一阵,力气恢复许多了,你们一条命,不见得比这人硬得几分,想死还是要活,你们掂量清楚。”

说罢重戟猛地一扫,将其中一个怒目直视她的当胸一击,那人被打个正着,一口鲜血吐出,肋骨也喀喀断了几根。

他身边同伴顿时变了脸色,慌忙扶起他来,不约而同,全退后了好几步。

将军直勾勾盯着那几人,笑容不变,只是瞧上去,也没怀什么好意。

他们互相观望一会,又看了将军几眼,鼻子里哼出声来,转身负起勃尔斤尸首,扬长而去。

将军冷眼目送须臾,忽然转头对我说道:“趁他们还未反应,快上马来!”

我愣了一下,无心多问,依言上马。

她的脑袋又靠回我肩上,轻轻叹道:“你还在拼命,我便放不下心……且让我,就如此歇息吧,你继续驾马,往前跑,不要停……”

她说着说着,嘴唇渐渐停住,不再言语。

我慌了神,赶紧拨转马头,让赤电一路小跑奔行,它身上带伤,并不能挨得多远,我慌神之余,忐忑更甚。

好在逃了几里之后,大白猛然从路边林子里窜脱出来,它头上顶着云矜的松鼠胖胖,一直隐藏在就近,其时显现行踪,我几乎喜疯,连忙换马。

抱起将军时,她已闭合双眼,脸色灰白,我心头顿时沉闷,忍不住低声问道:“你要死了吗?”

她没有答我,我只能将她紧紧搂着,纵马逃命。胖胖在她胸口咋呼蹦跳,极不安分,我抓住它,扣在将军怀里,这小东西肉多毛软,总会给她一些暖意。

天又飘起雨来,赤电在后面埋头跟随,喘出重声,将军的呼吸断续,气息拂至我耳边,轻微得几不可闻。

我低头瞧她一会儿,再望一眼灰沉虚空,身上到处都在疼,胖胖窝在手中犹自聒噪不安,它到底不习惯我掌握的力道,但它的主人……我却不敢再多想下去了。

几番辛苦,终于到了如此田地,一时之间,我鼻酸眼热的,忍不住想哭。

茫然奔跑许久,我已找不准方向,回头观望,浊雾朦胧,连长安城门在哪我更分不太清,更遑论那几个兵卒再带上人来追赶,遂心里稍稍踏实了些,再打量了前路,方丈外依稀能见到一角牌楼。

待行得近了,我才看清那牌楼上刻有四字:垂云通天。往四下一望,是一座小镇,但房屋破落,人烟寥寥,镇口的老树又被天雷劈的枝残叶焦,衬着头顶那方苍穹的层层暗云,更显出许多荒败之象。

我停住马,询问路边一个正在画符的小道士,他说这地方叫做天都镇,前一年遭了一场瘟疫,还没等待恢复元气,长安失陷,这镇子跟着遇了池鱼之殃,愈见得难以振作了。

纵然瞧着凄惶,但铁匠铺,走货郎,游方郎中,包子摊儿,可也五脏俱全。我这边人困马乏,便决意在这儿歇脚,找个大夫。

走过那包子摊,将才出笼了一些,清香缭绕,扑面而来,引得我有些饿,忍不住掏出银钱,向店家买两个包子,那店家卖的很便宜,没用我几个铜板,战乱之时,价钱还是这么低,少见得很,不过或许是店家心慈,晓得人人清苦。

包子到手,我才看得一眼,从旁蓦地伸来一手,将之打落在地。

我火冒三丈,扭头瞪去,是一个高大青年,眉清目秀的,可惜神情痴滞,一副呆样,怔怔望着地上的包子,又惧又憎,嘴里喃喃:“包子里……有牙齿……有牙齿,好怕人……吃不得,吃不得!”

说到最后,他竟一脚将包子踩进泥里,仿佛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还重重碾踏,反反复复,直至变成一团腌臜。

包子铺老板眼睁睁瞧着,气歪了嘴,冲那青年叫道:“陈小二,你要撒疯去别处,莫在我老罗这捣乱!”

那姓陈的猛地抬起脸,一双眼通红通红的,盯着那店家,将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忽而又哈哈大笑,我看得发愣,紧跟着他又开始哭起来,举起拳头,扑向包子摊。

还没等他碰到店家,一个老妇人泪流满面跑来,将青年拦腰抱在怀里,一面往后拖,一面哭叫:“这造孽的世道哟,罗小哥儿,你怎么还要做这等害人的勾当啊?!”

店家慌忙摆手:“陈婆婆啊,你这可冤死我了!经那韩大夫教训过后,我是再也不敢拿死人肉做馅儿了,如今这包子是素的,都是我兄弟每天起早贪黑翻山挖的野菜啊!”

说着低头擦了擦脸,叹道:“这附近的野菜早就被人挖光了,我兄弟还没见回来,不知正在哪个山头上,往后这包子铺,怕是也不能开张了。”

那陈婆婆收不住泪:“大不了,就逃到南边去吧。可怜我儿,这场疯病太久,以后更见不得包子。韩大夫昨天已去找药,天可怜见,那药若能医好我儿,老婆子余生报答不尽万花谷之德,下辈子还来结草衔环,不忘此恩!”

我旁观得心头发酸。

却又听得背后有人朗声长笑:“婆婆报恩,晚辈们可承受不起!”

这话音转眼就随着一阵蹄声到了我左近,那骑马的人飞身下来,将手中一包药物奉与陈婆婆,温声说道:“婆婆切记,这药主宁神养心之用,回家之后,早晚各煎一服,与令郎喝下,三五天内,方见结果。战乱之地,婆婆也要早早避祸才是,报恩之言,毋须再提。”

他如此这般嘱咐完了,又安慰陈婆婆一番,等她道过谢、牵儿离去,才回来对罗老板道:“你兄弟野菜找得眼花,如今在我师兄那歇息,明日就回,且放宽心罢。”

我见他这通行事风火,然一丝不乱,不由得端量几眼,这人也十分年轻,二十五六的年纪,眉眼爽朗,神情淡静,一身紫衣墨袍,正是万花谷弟子的装束。

端量他时,他亦望来:“在下万花谷韩阅,姑娘是藏剑山庄的弟子么?”

我点头承认。

他笑了笑:“姑娘,你手里这只松鼠,是在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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