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09年初,冰封了全国一冬的大雪开始慢慢融化。那年的雪,不似前一年冬天的雪那样铺天盖地,极端热烈的冷酷,冷酷成灾。2009年初的雪,只是冰冷却文静地来着,随着春暖,也文文静静地融化,悄无声息从地上退到屋顶,从屋顶退到空中。涓涓的雪水,从楼宇的高处坠落,汇集到中医科外的飞檐,并顺着飞檐一处残破的豁口淌到窗子里。窗内,坐着正啃哧啃哧写病历的中医师李奇微。一位实习的护士,将一个蓝色的文件夹传交到他手里。李奇微就停下笔,翻看这份来自院部的通知。通知有六页纸那么长,李奇微起初不留心,扫了一眼后倍感兴趣,就仔细看了两遍,明白其大意:中国将组建新一支援助非洲桑给巴尔人民的医疗队,本着救世扶伤的人道主义与国际主义精神,招募志愿援外的医疗队员,要求是中高年资的医师,品行纯良,技术精湛。自愿报名,绝不强求。收下通知后,仅仅十秒钟的时间,李奇微就心动了。他在一张空白化验单的迅速算了笔账,并立即迅速作出了决定:“报名,去非洲!”
他是个百分百的志愿者,不需要任何人来动员他。自从中医学院毕业后,李奇微辗转到这个城市这家医院工作,一晃已经七年过去了。薪水微薄,加上归还读书的部分助学贷款等,令他生活稍有困窘。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困窘感是被冰封着的。直到遇到丁简之后,这种困窘感才像伏地魔那样跑出了挑战李奇微。现如今,爱情是一所比霍格沃兹还有魔力的学校。它不再会教你诸如写诸如情诗、咏叹调、花卉鉴赏之类务虚的课程,而笃实传授诸如珠宝鉴赏、房价走势、投资理财、社会等级学分析之类高屋建瓴的课程。经由这所学校,一度浑浑噩噩、毫无经济头脑的中医师李奇微变成了美联储的头头,自己距离买房置业有一段漫长的马拉松,资本贫瘠,暂时谈不上在这个城市里安身立足、成家立业。因为一直单身,所以无牵无挂。好在,生活的美妙就在于永远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如同阿甘的说法,你不知道从这盒巧克力里拿出什么。李奇微当时就有点眩晕,那感觉跟现在站在《相亲&相爱》现场一模一样。这让他对遥远的非洲一下子充满了金光熠熠的亲和感。他铁了心要去淘回这笔金子,便毫不犹豫地报了名。那几天,他天天都在幸福的憧憬中迎接春天的到来。他那时经常梦到,自己乐呵呵地站在一个一百三十平米大房子的阳台上,端着咖啡,跟阳台下穿着婚纱的丁简打招呼。阳台下,除了丁简,还有成片的玉米地,都结满了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果然是天随人愿。本来,医院极力期望中医科一位高年资的医师去。这位医师的女儿正上高三,紧张备考中,他慎重考虑了很久,终是推辞不去。上级的精神,是自愿报名,所以不愿不迫。满腔志愿的李奇微因此中彩,欢欣鼓舞地踏上了自己的东非之旅。李奇微的生活本来就是乏善可陈,除了上班之外终日无所事事。两年,就像那些穿越剧里所发生的“穿越”一般,弹指一挥,李奇微不痛不痒。2009年的春天结束了,报名才通过审核。接到录用通知后,李奇微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得专程赶快回老家一趟,努力说服自己眼泪涟涟的母亲。他忽悠他妈:“我就是去出一趟远差,相当于到北京上海进修学习啊,很快就回来了。”
他妈就问他:“远差啊,得多远的差,多长时间?去非洲啊,非洲哪里?”
他说:“嗯,不远。两年光景色,去非洲的桑给巴尔。”
他妈说:“桑什么?非洲啊。我知道,非洲在阿尔巴尼亚那边。那里还有赞比亚、伊拉克和古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可是从小就听说的,那里全是黑人。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怎么能去那么远?”
李奇微蹲在门槛上抓脚底板,没头没脑地说:“不远,只是稍微有点远。”
他妈摩擦两根玉米,用力把玉米粒削在圆簸箕里,同时提高嗓门斥责儿子:“亚非拉啊,怎么可能是稍微远一点点的地方。我很小的时候,大喇叭里就讲号召,要支援亚非拉的。怎么现在还要再支援!”
李奇微哑然失笑,讨好他妈,一边给玉米脱粒一边说:“妈,要发扬国际精神么不是,爷爷和爸爸,都认这个理!”
他母亲就啐一口说:“去去去,别讲大道理。听不懂!你爸?他死哪去了?这么多年了,我就剩着你这一个儿子!”
李奇微接着忽悠:“去非洲,我们是自带大米饭,吃集体大食堂,自带咸猪头和肥香肠,自己种蔬菜。况且,又不是我一个人去,是一伙人一块去,不可能出问题的。”
李奇微准确地抓住了他的心理。她搁下玉米抠手指,坚硬的老茧隐隐作痛。她想了片刻,说:“嗯,真能去的话,更要能好好回来。对,你一定得给我说清楚,非洲那个桑什么的,究竟有多远。我心里得有个数!”
李奇微被说得有点懵,只能给她一个很书面的说法:“遥远!”
遥远究竟有多远,李奇微并不知道。只有从非洲回来,他才能回答。从地球的这一端到地球的那一端,可能很远,也可能并非想象得那么远。他得用两年的时光亲自去丈量一下,才会说出个究竟。遥远,究竟能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