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1 / 1)

且说高幼珏到了海城,拣了石路上一处客栈,是他的本家一位高通判开的,名叫高升栈,占一间大号官房住下。这高幼珏初到海城,没有认得的亲友,叫家人帮着茶房铺好行李之后,便走到账房中来,想和账房先生谈谈。刚刚跨进账房门口,见一个人手中拿着一张账单,直闯出来,几乎把幼珏撞了一个满怀。幼珏与那人同吃一惊,停住脚步,那人把幼珏认了一认,便大笑道:“原来是幼珏兄,几时到的?你是难得到海城来的呀!”

高幼珏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是他的表亲同乡,姓张,号玉卿,颇有家财,专喜游荡,只是性情刻啬,也同高幼珏一般。平日高幼珏与他极是亲密,此时一见玉卿,便心中大喜,答道:“我是今天才到,你想必到此多时了。”

玉卿道:“我也止到得十多日,不到半月。”

幼珏道:“今日遇着了你很好,我初到此地,一些没有头脑,你比我多到过几次,自然样样熟悉。我此番到此,是仰慕四大金刚的名气,要来见识见识怎样一个好法。你可认得她们么?玉卿笑道:”不瞒你老兄说,兄弟此来亦是为此。现在我做的倌人,就是四大金刚之一,名叫白书玉,应酬工夫再好没有。你今天到此,本要替你接风,晚上就请你到白书玉家吃饭何如?“幼珏听了大乐,便和玉卿同回房间。坐了一会,玉卿道:“这栈里的饭菜恶劣非常,我们还是上馆子去吧。”

同了幼珏走出高升栈,往汇贤园来,拣了一个雅座坐下。堂倌送上烟茶,便来问菜。幼珏和玉卿各自要了菜,点了酒。两人先对酌起来。一会,堂倌送上菜来,味儿甚好,吃毕算帐,却甚是便宜,止一千六百余文。两人走到柜上,玉卿会了帐,同到四马路来,在太平楼吃了一碗茶。徘徊一刻,已有三点余钟光景,玉卿便同幼珏回到栈房。幼珏要坐马车到止园去,叫茶房去叫了一部马车来。二人上车坐下,马夫摇动鞭子,那马四蹄跑动,如飞而去。张玉卿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奇。高幼珏却从未坐过,觉得双轮一瞬,电闪星流,异常爽快。那马车往止园一路而来。这日却好是礼拜六,倌人来往的马车甚是热闹,高幼珏坐在车中,那头就如拨浪鼓一般,不住的东西摇晃,真是目迷五色,银海生花。到了止园,两人泡了一碗茶,坐下看时,倌人来得不多,疏疏落落的。高幼珏见来人尚少,要到别处去走走,被张玉卿一把拉住,道:“少停一会,就有倌人到来,你且坐着,不要性急到各处去乱走。”

高幼珏只得坐下。果然,不多时,粉白黛绿一群群联队而来,一个个都是飞燕新妆,惊鸿态度,身上的衣服不是绣花,就是泊来缎,更有浑身镶嵌水钻,晶光晃耀的。高幼珏正在看得有些头晕,只见一个倌人走到面前,朝着张玉卿微笑点头,便款步向隔壁一张桌上坐下。高幼珏提起精神,细细的打量她。只见她穿一件蜜色素缎棉袄,下系品蓝绣花缎裙,露着一线湖色镶边的裤子,下着玄色弓鞋,一搦凌波,尖如削笋,看得高幼珏已是浑身发痒。再往头上看时,梳一个涵烟笼雾灵蛇髻,插一支珍珠系就斜飞凤簪饰,虽是不多几件,而珠光宝气晔晔照人;薄施脂粉,淡扫蛾眉,虽无林下之风,大有萧疏之态。直把个高幼珏看得一双眼睛钉在那倌人身上,呆呆的出了神去,任凭张玉卿与他说话,他耳中总未听见。张玉卿觉得诧异,回过头来,见他这般光景,不觉失声一笑。方把那高幼珏出窍的神魂重新提上身来,惊得一身冷汗。那倌人听得张玉卿失笑,也回头一看,见高幼珏虽是衣装炫耀,却有些土头土脑的神情;又见他两只眼睛对着自家目不转瞬的呆看,被张玉卿这一笑,惊得直立起来,失张落智的大有傻气,不觉樱唇半启,皓齿微呈,对着高幼珏嫣然微笑。这高幼珏的神魂,方才被张玉卿一笑吓了回来,又被那倌人这一笑,把高幼珏的三魂七魄一齐飞出顶门,飘飘荡荡的不知散向何处,浑身骨节十分松快,却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满身的不得劲儿。张玉卿在旁看着,甚是好笑。幼珏好容易定了一回神,回头低问玉卿那倌人叫甚名字。玉卿哈哈的笑道:“你两人对看了半天,难道还没有晓得名姓么?待我来同你两位做个媒人,见一个礼可好?”

那倌人面上一红,瞟了玉卿一眼。玉卿便向那倌人道:“这位是高少,在常城第一个有名的富户。”

回头又向幼珏道:“你道她是谁人?就是四大金刚坐第一把交椅的邱芬兰哟!你的眼力果然不错。”

高幼珏听得就是邱芬兰,心中更加大喜,以为邱芬兰是海城第一个名妓,尚且有情于我,何况别人?在芬兰心上却又是另一个念头,想道:起先我看他是个土货傻缺,所以对他一笑,并不是有心吊他的膀子;但他既是个有名的富户,料想总肯花几个钱,做妓女的钱财为重,不免折些志气,将机就计的去拉拢他。便放出手段来,那一双勾魂摄魄的媚眼,连飞了高幼珏几眼,又向他略略点头。高幼珏虽是门外汉,然而眼风总是看得出的,不觉乐得手舞足蹈。邱芬兰见他已经入瓮,便算了茶钱,立起身来,向张玉卿道:“奴家先去了。”

又向高幼珏一笑道:“请少爷到女家书寓一坐。”

临去之时,又似笑非笑的看了幼珏一眼,方才姗姗而去。各位,喜欢去欢场玩的,真的需要好好想想了,拿于谦捧哏的一句话说:究竟是谁玩谁呢?高幼珏直看他出了茶坊,方才要问张玉卿邱芬兰住在哪里,早见玉卿竖起一个大指头向着高幼珏道:“好运气!第一回看见就吊你的膀子。看你不出倒是个老手。”

幼珏便问什么叫吊膀子。张玉卿笑得打跌道:“你连吊膀子都不晓得么?”

便告诉了他缘故,幼珏方始恍然大悟。于是两人出了大洋房,寻着马车坐下,径回原路。马夫照例在四马路兜了两个圈子。其时已是掌灯,玉卿叫马夫不必回栈,到新和清坊停车,叫他回栈到账房去算账。二人跳下车来,马夫驱车自去。张玉卿同着高幼珏走进和清坊巷,不多几家,便是白书玉的牌子。玉卿不让幼珏,竟自当先走进。幼珏暗暗诧异。走到扶梯,听得堂倌高叫一声,也听不出叫的什么,倒把幼珏吓一了跳,立住了脚不敢上去。玉卿上了扶梯,连连招手,幼珏方才跟着上来。早见左首的一间房间,高高打起绣花门帘。白书玉满面春风立在门口,叫了一声:“张大官人!”

玉卿一面招呼,一面跨进房去。幼珏跟进房门,玉卿让幼珏在炕上坐下。只见一个娘姨过来对幼珏道:“大官人,宽宽马褂吧。”

幼珏慌忙立起身来,脱下马褂,娘姨便来接去,不防白书玉端着一碟瓜子,要递与幼珏,口内问他尊姓。幼珏见白书玉前来应酬,连忙立起身来,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我姓高。”

双手去接书玉手中的碟子。书玉忍不住掩口要笑,那接着马褂的娘姨也笑起来。高幼珏自知错了,涨红了脸,把手往回一缩,书玉手中一个脱空,把一只高脚玻璃碟子跌在地下,打得粉碎。书玉倒吃一惊,惹得一房间的人都笑起来,张玉卿也止不住要笑,却见高幼珏一张脸上涨得飞红,红中泛紫,紫中又泛出金酱色来,恐他恼羞变怒,连忙摇手止住众人道:“跌碎了个把碟子,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也要这样的笑法!”

众人才止住了笑。一个小大姐便来拾去碎玻璃,将地上的瓜子扫得干干净净。白书玉还在那里格格吱吱的笑个不住。张玉卿急使个眼色,与幼珏说些闲话,天南地北的攀谈。停了好一会,幼珏方才转过面色来。张玉卿叫娘姨取过请客票,又拿了笔砚过来,请幼珏替他写票请客。幼珏替他写了五六张客票,请的是什么纱厂买办金一南,轮船买办许少一,又有什么招商局提调祝宁丰等,交与堂倌发去。不多时堂倌回来,说请客多到,一概就来。玉卿满心大喜,便靠在炕上,一面烧烟,一面与白书玉问答。高幼珏此时已定了心,晓得白书玉也是金刚队中人物,便也仔细看她。只见白书玉家常穿一件湖色绉纱棉袄,妃色绉纱裤子,下穿品蓝素缎弓鞋,觉得走起路来,不甚稳当,想是装着高底的缘故;头上却是满头珠翠,灿烂有光。再打量她的眉目时,只见她浓眉大目,方面高颧,却漆黑的画着两道蛾眉,满满的搽着一面脂粉,乍看去竟是胭脂铅粉,同乌煤合成的面孔,辨不出什么妍媸;更且腰圆背厚,实大声洪,胭脂涂得血红,眉毛高高吊起,只觉得满面上杀气横飞,十分可怕,那里有什么如玉如花,分明是一副夜叉相。高幼珏看了,想道:原来四大金刚的名气也不过如此,都是浪得虚名。怎么方才见过的邱芬兰,又相貌甚好呢?心中自己算计着。不一会儿,玉卿所请的客人已陆续到来,大家一揖坐下,问起姓名,知是常城的富户,众人也就肃然起敬。玉卿便写起局票来,问到幼珏,晓得他海城并无相好。玉卿向幼珏道:“你此地没有熟人,就叫邱芬兰罢。”

幼珏点头应允。局票发去,客已到齐,玉卿叫起手巾,邀客入席。坐定之后,白书玉便执壶斟了一巡酒。邱芬兰却第一个来,走进房门,那几步路儿,就如春云出岫一般,被风冉冉吹将上来。走到身边,方扶着幼珏椅背款款坐下。众客都喝一声采。芬兰坐下之后,自拉胡琴,唱了一支小调。玉卿瞅着芬兰笑道:“你的胡琴有二三年不拉了,怎么今天破例起来?”

芬兰一笑不语。高幼珏见邱芬兰换了一件湖色绣花袄,下着玄色缎裙,梳妆雅淡,态度温厚,较之白书玉那种可怕的情形竟有天渊之隔;更是坐近身旁,口脂芬馥,吹气如兰;加以邱芬兰有心勾引,眉梢眼角卖弄风情,把一个未入柔乡、乍经色界的高幼珏,好似雪狮子向火──浑身融化,张大了口,再合不拢来。邱芬兰见他如此情形,更加合拍,便慢慢的一问一答,引起谈锋。二人只顾密切谈心起来,直至客人的局到齐,方才打断了话头。邱芬兰却依旧坐着不去,早见芬兰的相帮拿进一搭局票。约有一二十张,来催她转局。芬兰嗔道:“哪有这么要紧的,我还要坐这里好好歇歇的,你回去转告他们,不要来打扰我。”

相帮不敢多言。座客大加叹羡。许少一先开口向芬兰道:“阿唷!这一歇可是推掉了好多局哟。”

芬兰正色道:“陈老,我一直可是客客气气的,从来没有说过打趣的风凉话,我劝你也不要这样拿我打趣,高大官人可是第一次叫局的哟。”

许少一碰了这个钉子,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正待回答,玉卿急道:“芬兰说的倒是真话,方幼翁果然今朝第一次叫局。少翁也不必动气,我们还是来猜拳吧!”

许少一也便趁势道:“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笑话,不料芬兰倒动起气来。我是本来没有动气的。”

芬兰见许少一自己转弯,便也笑道:“我是不会动气的,陈老也不要动气伤着自己。”

玉卿道:“好了好了,你们两家本来都没有动气,我来做个和事人罢!”

随即取过酒壶斟了二杯,一杯递给少一,一杯递与芬兰。芬兰立起身来,笑道:“谢谢你,不敢当。”

就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许少一也干了这一杯,便与玉卿猜拳。芬兰却咬着高幼珏的耳朵,悄悄问道:“我们今天打扰张大官人了,也应该复请回他谢礼,待会这边结束了,翻台到我的书寓去,请他们来个二台吧。”

幼珏见是和她吃酒,正中下怀,心中大喜,便向玉卿说了,托他代邀在座诸客,待会务必要赏光,翻台到邱芬兰家去。众人一齐应允。只见芬兰的相帮又拿了十余张局票进来,芬兰皱着眉头对高幼珏道:“这个催命的票啊,厌烦得很!催得我脑子都疼了!”

高幼珏道:“既是你有转局,你就去罢,只要去去就来,招呼台面就是了。”

邱芬兰假意坐着尚不肯走。幼珏又连连催她,方才起身。先叫娘姨回去交代台面,却暗暗的把幼珏衣服扯了一把,口中照例说声“对不住,一会这边借宿了就请过来哟。”

的套话。出了房门,尚回头望着幼珏一笑,下楼而去。高幼珏被她这一拉,拉得心花怒开,无心饮酒。众客人同玉卿也因还有翻台,便多不肯尽量,大家随意饮了几杯,等菜将近上齐,一通吃了,谢了主人,一并出门,同到四马路邱芬兰书寓的洋房内来。到得门口,高幼珏便让客人先走。玉卿大笑道:“啊唷!老兄怎的这般老实,你还没有晓得规矩么?海城堂子的规例,进门时主人在前,出门时主人方才在后。你先走进去,不要搞得好像你怯场一样。“幼珏被他排揎了这一阵,觉得不好意思,又羞又笑,方明白刚才白书玉家玉卿先走的道理。到了楼上,芬兰尚未回来,房间台面已经预备,娘姨请进房中坐下,幼珏便向玉卿道:“此地的规矩,我是一毫不懂。你只好替我招呼招呼客人罢。”

玉卿应允,便代客人写了局票,先行发去,又叫先起手巾。不多时,芬兰已经回来,一进房门便含笑招呼,执壶斟酒,应酬得十分圆到,真是满场飞舞,八面张罗。这一台酒吃得十分酣畅,众客人尽醉方休。高幼珏被芬兰灌得沉迷不醒,睡在炕上犹如死狗一般。张玉卿恰还清醒,见高幼珏醉到如此,料想不能回栈的了,便先自回去了。芬兰见众人去了,时候已经不早,想把幼珏扶到床上去睡,哪里叫得醒他?芬兰无奈,打发娘姨等出去,掩上房门,把炕上烟盘移去,自己也便侧身而睡;又取过一条绒毯,替幼珏盖好。幼珏直到五更方才酒醒,见芬兰睡在身旁,春色横眉,脂香扑鼻,不觉心旌大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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