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周日,晚上八点五十五分
无尽的黑暗,被璀璨四射的霓虹灯,披上光明的外衣。
东三环横贯北京中央商务区,五星级宾馆和写字楼聚集两侧,招蜂引蝶般引来灯红酒绿的各色的食肆。食客们酒足饭饱,最喜欢去夜总会发泄,夜生活场所向北延伸,彻夜不歇,吃喝玩乐大都公款,这是名副其实的白吃一条街。东三环北端的皇城宾馆是北京最悠久的五星级宾馆,脸谱夜总会就在二层的正中位置。
一辆黑色奥迪从车流中斜刺着掰出,尖叫刹车,急停皇城宾馆大门。摆摊卖煮梨水的母女,慌张惊恐地躲闪,金黄色的梨子从木桌上蹦跳滚落地面,钻进轮胎,噗嗤,被压成一朵盛开的梨花。闪亮的黑色皮鞋从车门伸出,踩在雪白的梨花上,白白胖胖的带着眼镜的官员,怒斥缩成一团的母女:“长眼睛了吗?这里禁止摆摊!”
“张主任,进吧,订好包间了。”周锐爬出车门,挡在母女面前。
张大强金鸡独立地抬起右脚,将梨皮从鞋底甩脱给母女,他是北京通管局信息中心副主任,负责智能交通项目,是今天必须搞定的客户。前座的赵勇将两张十元钞票扔给司机,等不及翻箱倒柜地找零钱,起身去追张大强。赵勇比周锐高半头,宽一块儿,摘掉眼镜像土匪,戴回去文质彬彬。周锐和赵勇都在一家名叫宇天交通的公司上班,公司创始人骆南山是周锐的硕士导师,周锐毕业后便在这家小公司做软件开发。公司小,一个人身兼数职,他这次便被抓出实验室,支持一线销售。赵勇以往都做些几十万的小订单,北京通管局的职能交通一期工程将近千万,是想都不敢想的大项目。
“别,车费才十二元。”我冲到前面要零钱。
赵勇把我推走,掏出十块钱塞给卖梨汤的母女,“这里车多,小心,这是梨钱。”
电动门哗啦敞开,张大强咧嘴嘿嘿一笑,抬脚进门,乐呵呵奔向大堂侧面的擦鞋机,轮流伸脚,皮鞋滋滋闪亮。他熟门熟路地走上台阶,转过楼梯,音乐缠绕过来,两排旗袍小姐腻腻歪歪地说道:“欢迎光临~”
转过黄漆屏风,在灯光闪闪的舞台中央,一名长裙飘飘的歌手正在演唱,张大强目光一碰,脚步不会移动,魂魄也被夺去,靠在吧台,目不转睛:“不错,不错,坐这儿吧。”
服务生蹩过来,外表为难,目光狡黠:“位置满了。”
赵勇抛出两百小费,服务生嘿嘿笑着离去。
“那不是有空位?”周锐为老师心痛,他平常都舍不得搭出租车。
赵勇将周锐扯出几步,伏在耳边提醒:“一期工程一千万,两百和一千万,你掂量掂量,哪个重哪个轻?明天就要开标,今晚是关键,大师兄将大枪交给咱们,不能掉链子。”
他们口中的大师兄名叫唐南军,早先在跨国公司做,在业界声名赫赫,屈尊到宇天公司应聘,不懂营销的骆南山惊喜交加,把副总经理职位交给他。他大展拳脚,不断签下订单。一期工程由他一手运作,他今晚能将张大强约出来,我们希望大增。恰在此时,出乎预料的事情发生了,他接到一个电话,匆匆返回公司,将项目交给我们。
服务生迅疾在舞台边搭个台子,堆起笑容:“坐那边儿欣赏吧,哎,小心台阶。”
歌曲消散,歌手嫣然一笑,甜倒张大强。他乐得双手拍不拢,直勾勾盯着歌手的腰肢,差点摔倒,口里连声称赞:“不错,新来的吧?”
服务生弯腰介绍介绍:“她叫田蜜,还是艺校学生,这个月才来唱歌的。”
田蜜唱完,退向侧面幕布,张大强脸上浮现怒气,大声抗议:“再来一首,必须的。”
田蜜慌张回眸,没入后台,张大强愤愤挥手,掉头向包间走去。周锐拉住赵勇,忧心忡忡:“大师兄不在,瞒也瞒不住,怎么办?”
赵勇狠劲儿上来,咬着牙指指包间:“明天招标,大枪说了算,今晚必须搞定他。先喝好,别提招标的事儿。”
周锐没做过销售,不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不提?明天就议标了。”
“先喝出感情来,把他心里话掏出来。”赵勇关于销售的知识都来自于大师兄唐南军。
“喝酒就行?”周锐向包间看去,张大强举着麦克风嘶吼,等我们进去。
“用短信,去劝酒。”赵勇早有准备,回到包间,张大强机警的目光立即射来。为了劝酒,周锐从网上搜了一些好玩的短信,用来增进气氛。
张大强心不在焉,时不时向外张望,终于忍不住:“南军呢?”
死活躲不过去,周锐不得不承认:“公司临时有事。”
这是很奇怪很勉强的说法,周锐自己没法说服自己,底气自然不足,赵勇端起酒杯,连忙敬酒打岔。雕虫小技岂能怎能让张大强分心?他咬咬嘴角,歪头想想,喝完杯中酒,酒杯往桌上啪地一放:“明天早上评标,少喝点儿,唱首歌就撤,来,吻别。”
赵勇情不自禁摸着嘴巴,吻别?张大强见他那表情,哈哈大笑:“张学友的《吻别》。”
周锐摸出手机溜出包间,这个项目事关重大,未来还要启动二期工程覆盖整个北京,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重要?赵勇从包间出来:“大枪脸色不对,估计唱完《吻别》就要走。”
“先拖拖。”我把赵勇推回包间,张大强极为不爽,将麦克风向桌子上一扔,去衣架取衣服:“音响太差,没法唱,走。”
赵勇才开了红酒,慌忙站起来:“主任,您喝一口。”
张大强穿上外套,一语双关地说:“明天招标,今天不喝酒。”
周锐在门口拦住张大强,突然间憋出主意:“刚才那个歌手没唱尽兴,我请她来唱首歌。”
这句话奏效,张大强停住脚步,被周锐拽回座位,他顺势踩在赵勇脚上,短信。赵勇会意,凑到张大强身边:“主任,我最近遇到一件特郁闷的事儿,您见多识广,帮我分析一下。”
“中,你说。”张大强用嘴角舔舔啤酒,并不真喝,用河南口音说,他与赵勇是洛阳老乡,有了这层关系,唐南军才让赵勇负责这个项目。
赵勇掏出手机,找出备好的短信:“我女朋友刚发的,要和我分手。”
张大强来了兴趣:“失恋了?男子汉志在四方,没事儿,就当放个屁。”
“我没来得及伤心,她又发来一条。”赵勇拇指飞快按动,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来:对不起,我发错了。赵勇唉声叹气解释:“她第一条是发给另外一个男人,要和那人分手。”
张大强兴致更浓:“她脚踩两只船?”
“我琢磨,就是这个意思。”赵勇没有女朋友,这是我在网上下载的短信,用来喝酒调动气氛,他演出来似模似样。
张大强信以为真,与赵勇碰杯,大口喝完:“兄弟,听我说,分手!”
赵勇趴在张大强肩膀上,揉揉眼睛,仿佛擦泪:“舍不得啊,大学就在一起,她还是我第一次。”
张大强推开赵勇,气势汹汹指着他:“你是男人吗,都给你戴绿帽子了,还这么磨叽?”
“大哥,听你的,分手!”赵勇酒杯使劲儿一撞,咕咚将红酒干掉。
“中,哥往后给你介绍一个。”张大强嘴唇舔舔,放下酒杯,仰靠沙发,明显在等田蜜唱歌。赵勇拎着啤酒从包间里跑出来,叫来服务生,将两百元钞票递过去:“给田蜜送个花篮,来包间唱首歌。”
美女出马,马到成功,赵勇拉出周锐,掏出伍佰元塞到他手中:“我陪大枪唱歌,你把小费给田蜜。对了,田蜜对你有意思,看出来了吗?”
唐南军昨晚带周锐来这里开眼界,实则踩点儿,熟悉环境,为今晚接待张大强准备。田蜜歌好人甜,被请进包间,陪着不会唱歌的周锐玩了一晚骰子。赵勇也时不时凑过来请田蜜喝酒唱歌,周锐反驳:“不对吧?赵勇,你对田蜜腻腻呼呼,怎么扣我身上了?”
“怎么可能?你太单纯,这是什么地方?夜总会!她们是什么人?小姐!人家惦着你腰包里的钞票。”赵勇一脸不屑的样子。
周锐没时间琢磨这事儿,躲到清净角落,拨出唐南军手机:“师兄,我是周锐,张主任约出来了。”
唐南军心不在焉地应付:“我很忙,一会儿打过去。”
周锐紧握手机坚持:“师兄,不行,大枪就在包间,就要走。”
“把那个田蜜请来,陪大枪唱歌。”唐南军不待回答,挂掉电话。周锐收起手机,猛踢吧台,生意都不做了,公司还活不活?
田蜜卸去浓妆,换了衣服,极为清秀地走过来:“谢谢花篮。”
“我的客人喜欢你的歌。”我把小费递给田蜜,不敢正视她双眼。
“唱歌可以,不要你的钱。”田蜜小心翼翼不碰钞票,走进包间,甜甜地向张大强招呼一声,举起两杯红酒,右手递给张大强,左手仰头喝下,酒杯倒转,滴酒不留:“主任,敬您一杯。”
张大强不给赵勇面子没关系,不给美女面子就说不过去,心里挣扎一会儿,举杯牛饮,学着田蜜的样子反转酒杯:“中,爽快,我也干。”
赵勇不想让田蜜多喝,把麦克风递过去:“给主任唱首歌吧。”
“点首合唱的。”张大强将田蜜拉到身边:“天仙配,像不像?”
赵勇忙不迭地点头:“像,一个仙女,一个农民。”
张大强搂着田蜜瞪赵勇:“你小子咋说话咧?”
“董永就是农民。”赵勇口里咕哝,被我重重踢一脚,话音淹没在音乐波涛中。张大强向田蜜抛个媚眼,扭着肥腰,乌亮闪光的皮鞋踩着节拍,开始歌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田蜜无奈地举起麦克风,移开身体:“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
张大强蹭过来,做个天仙配的经典动作,脑袋几乎触到她胸口:“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一曲飘散,张大强又干一杯,脸色变成猪肝的颜色。时机已到,我端着酒杯,话中有话地敬过去:“主任,干杯,预祝合作成功。”
张大强放下酒杯,琢磨话中味道:“今天喝酒唱歌,不谈其他。”
明天就要议标,赵勇压不住心底焦急:“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您给个定心丸吧。”
张大强抿一口红酒:“你们几个厂家各有优势,竞争激烈,还要做工作。”
赵勇没有经验,立即辩解:“我们的方案绝对技术领先,价格也拼了血本……”
周锐还想继续问,不满意被打断,脚底猛踩他鞋面:“您指点一下,我们该怎么努力?”
张大强仰头看着电视屏幕:“明天议标,三十分价格,七十分技术,总共一百分,你们说说,价格重要还是技术重要?”
“技术重要?”周锐多年做研究开发,对技术极敏感。
赵勇不会倾听和提问,总是推销:“要说技术,我们肯定有优势……”
周锐左手扯住赵勇领子,卡住他声音,请教张大强:“技术重要,我说的对吗?”
张大强摇头,既然技术不重要,肯定是价格,赵勇转过口风:“我说,还是价格重要。”
我身体挡在赵勇前面,不让他打岔:“不是技术,那是什么?”
“技术和价格都不重要。”张大强脸色通红,眼珠泛着酒红色,说话云山雾罩,不肯向我们交底儿,他又举起麦克风:“田蜜,你带着我这么一唱,我就找到天仙配的感觉了,再唱一遍。”
田蜜笑着答应,却不唱歌,帮着我问:“主任,我是学音乐的,不懂生意上的事情,您刚才的话真玄妙,技术和价格都不重要,那什么重要?”
张大强举起酒杯,痛饮一口,很乐意回答田蜜:“我说你技术好你就好,不好也好,说你不好就不好,好也不好,人最重要,比价格和技术都重要。”
赵勇再次把周锐拉出包间,斜靠在吧台:“大枪什么意思?人比技术和价格都重要。”
“他是主任,谁好谁不好,他说了算。”周锐不满赵勇不停打岔,冷不丁地问道:“赵勇,你有几个嘴巴?”
“一个。”赵勇被问呆。
“几个耳朵?”
“两个。”赵勇喝酒过量,脑筋喝得不会转弯。
我点着他脑壳:“为什么耳朵比嘴巴多一个?”
“这个,那个,不知道。”赵勇被彻底问晕。
我拧着赵勇的耳朵说:“耳朵比嘴巴多一个,就是让你少说听。明天招标,大枪今晚出来喝酒,肚子里肯定有话,必须挖出来,支起耳朵,闭上嘴巴,少说几句,把大枪的心思搞明白,才能对症下药。”
24周日,晚上十点二十五分
歌声和欢笑连串响起,哗啦啦的骰子在桌面旋转,酒精如同催化剂,让气氛热络起来。话题却不痛不痒,没有绕回到招标,周锐又打开手机,找到准备好的短信:“主任,我费了好大力气,辗转找到中学暗恋的女生,发条短信说:如果只有一碗粥,你先喝半碗,剩下的半碗,我放在怀里给你保温。”
“她怎么回的?”张大强兴致渐高,把麦克风扔在一边。
“几分钟后,她回了:你是谁介绍的?一次四百,包夜七百。”
张大强同情地看着我:“你比赵勇还惨。”
我装出郁闷的样子:“我开始翻钱包,更伤心了。”
赵勇知道我演戏,心里笑开花,一本正经地配合:“伤心什么?”
“我一个月挣的钱都在钱包里,除了吃喝租房,陪她堕落一次的资本都没有。”我表情比失恋还痛苦。
“你俩不容易,北京这种地方不是人呆的。”张大强粗大的胳膊紧紧搭在周锐和赵勇肩膀上猛拍,收回来抓起酒杯痛饮,用自编的曲调仰头高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奶奶的万古愁。”
我暗向赵勇点头,竖起大拇指,意思是ok。舞曲激荡传来,张大强摘下眼镜,眼睛红的像兔子,起身扭动:“田蜜,跟哥跳舞去。”
田蜜没来得及回答,敲门声响起,服务生推门进来,伏在她耳边嘀咕几句,田蜜脸色忽变,一边摇头一边皱起眉头。
“怎么啦?”张大强拉住服务生。
“隔壁请田小姐去唱首歌。”服务生说完离开房间。
赵勇喜欢打听:“谁啊?”
“不认识,他们都叫他王总。”
张大强不管这些,站起来叫嚷着跳舞。门被推开,服务生带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领班,去而复返。领班挤在沙发间,又来劝说。张大强急着去跳舞,十分不耐:“怎么回事儿?人家不去唱,有完没完?”
领班直身向张大强道歉:“大哥,抱歉,王总点名请田蜜唱歌,我们没办法。”
“哪位王总?这么霸道!”张大强不服,借着酒劲儿赤着脸吼道。
“永嘉集团的王总,他说,如果田小姐不去,就请您过去喝一杯。”领班嘿嘿笑着。
张大强听到永嘉集团,脸上狠劲儿褪去,看的出来,这个王总极有来头,张大强不敢得罪。赵勇没看出形势,恶狠狠地斥责领班:“让那个王总来,田蜜你哪儿都不去。”
张大强颓然坐下,向田蜜摆手:“去吧,快去快回。”
田蜜披上外套,浅浅笑容中似有幽怨。她一走,包间就剩三个男人,气氛冷淡下来,赵勇想不明白:“主任,这王总这么霸道,他是什么路数?”
张大强如坐针毡,摆手不让赵勇打听,永嘉集团的背景不一般,说了他也不明白,何况根本不能说。周锐忽然灵机一闪,这个永嘉集团名字好熟,啊,也是参加明天招投标的厂家之一,自己的竞争对手。
田蜜唱了一首歌就回到包间,赔礼道歉。张大强得了面子,神情恢复正常,高高兴兴拉门去跳舞。赵勇跳起来,关上音乐:“我去探探。”
惠康和捷科是业界顶级的跨国公司,全球销售额都在千亿美元左右,都跻身全球二十强之一,远远超越那些所谓的世界五百强。宇天代理捷科的产品,永嘉集团代理惠康,在市场上捉对厮杀,十分惨烈,明天肯定参与招投标,是宇天最强劲的对手。
赵勇几分钟后就从门外钻回来,皱眉摇头:“奇怪啦,明天招投标,他们不招待客户?”
显然赵勇并不认识那些人,他是单细胞动物,从不多想:“大枪酒没少喝,还是闭口不谈项目。”
周锐靠在沙发上,压下酒劲儿:“明天招标,大枪今晚出来,肯定不为喝酒唱歌。”
“大枪看上田蜜了,使劲往她身上腻,必须从她身上想办法,我问问大师兄。”赵勇斜靠沙发开始拨电话,打开免提功能让周锐听见:“大师兄,是我,嗯,嗯,大枪闭口不谈项目,怎么办?”
“他心中有事儿。”唐南军的声音透过免提传出来。
“各种招都使了,酒喝了,歌也唱了,就是不说,比刘胡兰还坚强。”赵勇说完,突然脱口而出:“大枪本来不喝,见到田蜜就开了三瓶红酒。”
“昨晚陪周锐玩骰子的小姑娘?周锐!你来。”唐南军找到突破口,嘱咐我:“你跟田蜜熟,你去办。”
“办什么?”周锐窝在办公室搞技术,此刻面红头胀,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隐约觉得不对。
“陪喝陪唱,然后陪什么?”唐南军这句话让周锐心中一跳,陪睡!
门砰地推开,田蜜脚步踉跄,左手护在胸口,将张大强搀扶回来。张大强屁股落地,面色变成葡萄酒的颜色,指着我说:“来,周锐,一首没唱。”
周锐从小缺乏节奏感,一首歌都唱不全,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不会。”
“不给面子,扫兴。”张大强瞪起眼睛。
赵勇对周锐知根知底,解释道:“他有心理障碍,不能唱歌,这是真的,这么多年,他一唱歌就脸红流汗,跟犯心脏病一样。”
“不可能,没听说过,唱歌还能得心脏病?”张大强死活不信,却没空计较这些,举起酒杯,红酒差点儿倒在鼻孔里,抓起麦克风大喊:“天仙配,天仙配。”
周锐点了歌,还不敢相信唐南军的话,将赵勇拉出包间,靠在吧台,点起一支烟:“陪喝陪唱,然后陪什么?”
赵勇抓来烟,点燃塞在嘴里,咳出声来:“大师兄,是不是那意思?”
周锐狠狠点头:“应该,也许,就是那意思。”
赵勇看着包间,抓过我手中的烟头,猛吸几口:“这种事儿,我做不出来。”
周锐将烟屁股按灭:“你去开房,我找田蜜说。”
赵勇扔了烟头,把啤酒喝完,恨恨看着包间:“靠,我们成拉皮条的了,比大枪还贱。”
“公司研发产品三年,不能在输在最后一步。”我狠狠丢掉烟头,推门去找田蜜,忽然回头,赵勇还在那里狠狠抽烟,他对田蜜极有好感,却不得不出钱让她陪领导睡觉,这是他妈的什么世道!
田蜜笑吟吟跟出来,淡雅如菊:“你们昨晚来,就是为了对付张主任吗?”
周锐硬心肠板起面孔:“你还是学生吧,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
田蜜的笑容碰到冰冷的面孔和语气,似乎感觉到不正常的气氛,一步之间结起冰霜,她猜不透我的心思,收起笑容:“我刚从艺校毕业,想挣些钱,减轻父母负担。”
“想不想多挣些?”周锐得到唐南军的指令,便忠实执行。
“什么意思?”田蜜双手按在胸口,这句话非常熟悉,却不该出周锐口中。
“过夜。”我硬邦邦地说,表面镇静,其实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
“我只唱歌。”田蜜退后半步,仍不敢相信。
周锐掏出钱包问,多少?说个数。田蜜拒绝道,我唱歌,不做那种事情。周锐把一叠钱塞进她手中,陪好张主任。田蜜听到主任,知道是张大强,坚定地把钱退回来:“我不是你短信中那个堕落的暗恋女生,多少钱都不卖。”
耻辱感切割周锐的心灵,咬着嘴唇,冷冰冰说道:“在这种地方,别装b。”
这句话刺中田蜜,她嘴角弯弯,清丽的笑容缓慢绽放,突然抓起钞票向空中一扬,红彤彤的钞票在炫灯下迎面洒来,在头顶漫天飞舞。
与此同时
张大强喷着酒气,霍地站起,在酒精地刺激晃摆要向门外走:“把田蜜叫来,唱歌喝酒。”
“田蜜还是学生,挺纯的。”赵勇喝多了酒,没头没脑地嘿嘿笑着,去拉张大强,“学生都想在社会上认识些朋友,有个照应。”
张大强撑起醉醺醺的身体,晃晃悠悠冲到门口,正看见周锐与田蜜对峙。忽然冷风横涌,携带着飘扬的钞票,对面是我呆滞的背影,和转身离去的田蜜:“你们,这是哪一出?”
领班从黑暗中冲出来,连声点头哈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什么服务态度,把她叫回来。”周锐惭愧万分,却必须在张大强面前装出外强中干的样子。
田蜜被领班转回来,醉酒的身体摇摇欲坠,笑容玩世不恭:“你说得对,既来了这种地方,我就不该装。”
我们争吵惊动了隔壁,一名男子匆匆走出,深色正装西服套在雪白衬衣上,体贴地扶住田蜜:“谁欺负你?”
田蜜夺来酒杯,大口灌下,拉起他的手揽在腰间:“王总,没事儿,扶我回去唱歌。”
那王总的嘴唇在她面孔上轻轻一碰:“好,继续唱,《爱如潮水》。”
“田蜜,你喝多了。”周锐大声阻拦,田蜜这种状态,很不安全。
“不劳您费心。”田蜜醉在那男人臂弯,微转身躯,嘴角挂上讽刺的微笑。
赵勇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拉住领班:“田蜜不是这里的的小姐吗?”
“不是小姐,她来这里就唱歌,我说过,你们就是不信。”领班有点儿幸灾乐祸。
张大强钻进洗手间,周锐靠在沙发上沮丧地解开领口,赵勇捡起门口的钞票,攥在手里走回来,还在惦记田蜜:“她真不是小姐?!”
张大强回到包间,将啤酒拍在桌面上,咋回事儿?说。怎么解释?周锐起来把音响声音调小:“主任,您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赵勇数完钞票收回钱包:“继续唱歌,别扫兴。”
张大强把空啤酒瓶划下台面,眼珠血红:“走,不喝了。”
赵勇急中生智,为周锐解围:“看不出来,你搞技术,还有这么多花花肠子?”
今晚必须给张大强一个交代,还不如将事情揽过来,周锐装作难过的样子:“她一次四百,包夜七百,我心里难受啊。”
赵勇一唱一和,接过来:“周锐啊,你不能这样啊。”
我硬着头皮硬装:“我出八百,田蜜都不干。”
我们瞒过张大强,他有点儿喝多,猛拍周锐肩膀一气,哈哈大笑:“看不出来,你还真有花花肠子。不过,那个田蜜,你不能碰,她是永嘉集团王总的。”
“王总是什么背景?”赵勇听出点儿门道。
“哼,通天人物,你们要小心。”包间里就三个人,张大强仍压低声音。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周锐听出话中有话。
“永嘉集团也参与明天的投标。”张大强小声说完,喝光杯中酒:“酒喝好了,吃点儿宵夜吧。”
周锐与赵勇互看一眼,猜到他心里有话要说。
25周日,晚上十一点五十五分
三人打车去了满街红灯笼高高挂的簋街,找到一家路边餐馆,张大强抓来菜单,也不商量,径直点了三碗粥和几盘小菜,呼噜着吃起来。赵勇想化解僵局,端起粥笑着说:“味道真不错。”
张大强瞪眼赵勇:“一口没吃,你就知道味道?”
赵勇扁扁嘴角,开始把粥往嘴里划。张大强放下巨碗,擦擦脸上汗水:“把我请出来,你们不只为喝酒唱歌吧?”
赵勇将粥咽进嗓间,差点噎住,咳嗽几声开始推销:“大哥,我们公司成立于2002年,创始人骆南山多年从事智能交通领域的研究化,是获得国务院津贴的交通专家,我们的智能系统率先通过部级鉴定,技术处于国内领先水平。”
张大强极不耐烦,抓起一张餐巾纸,堵住他嘴巴:“你说的这些事儿标书上都有,不用你说,还有其他事吗?”
“大哥,我们真没什么事儿了。”赵勇把粥扒光,不知道该怎么接,胡乱问道:“您孩子学习好吗?”
“马上就要小升初了。”张大强眼珠一转,有了兴趣,忽然哎了一声,叹气。他为孩子读书没少折腾,把家搬到海淀区,把粥碗推开:“学校出了政策,根据统考成绩升附中,成绩不到就没戏。”
周锐奇怪,本来是在谈明天的项目,他怎么聊起孩子读书?张大强兴致盎然,喋喋不休:“在家长呼吁下,学校出了政策,为保证教学质量,如果毕业考试在一百名之内,家长只要交五千元赞助费,便可以直接升附中。”
“不多,一点儿都不多。”赵勇拍着桌子。
“考在一百名之外呢?这期毕业有八个班,总共四百多学生。”张大强问住赵勇,自问自答:“学校有办法,把家长姓名、职业和职务、所住小区和车型都放在一个表格中,约家长谈判。”
“谈判?学校这不成了间谍了吗?”赵勇听着好奇,猜不透学校的做法。
“你住好小区,开好车,不是表示你有钱吗?”张大强气咻咻地继续说:“谈判那天,我们换上压箱底儿的旧衣服,把手表摘下来,手机换上几年前的旧型号,车停远远的,走过去,不敢让老师们看见,结果人家把表格一摊,我们全白装了。”
“厉害,这学校懂销售技巧,也会收集情报了。”赵勇目瞪口呆。
“我们公务员容易吗?每个月就三千多块,学校一下子就敢要十几万,这不是逼良为娼吗?我这几天正为这事儿发愁。”张大强又叹息一声,抓来粥碗继续扒,抬头看着我们,目光贼亮:“南军没和你们说吗?”
赵勇听出了意思,不敢答应,胡乱应付:“现在的学校比土匪都狠,竟敢拦路抢劫。”
张大强说话颠三倒四,周锐听出味道,渐渐明白了今晚的原委。张大强为了儿子读书的赞助费,他不是不说,而是告诉了唐南军,今晚来等答复。他见不到唐南军,便闭口不言,这样看来,请田蜜陪酒唱歌是多此一举,周锐心里又开始一阵不舒服的揪动。只要从唐南军那里问出来答复,明天的订单就有希望,周锐拨通唐南军手机,隐身到远远的黑暗:“师兄。”
“周锐,你们还不休息?”唐南军的语气匆忙,有推托味道。
“大枪说,他说过一件儿。”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糟糕,忘记告诉你们了,大枪要交小升初的赞助费,差十几万。”唐南军惊呼着说出原委。
果然是这么回事儿!这就是张大强的心里话。技术和价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周锐立即明白这是项目的关键:“只要答应他,这千万订单就跑不掉。”
“我做不了主,公司出了一些事情,老板顾不上这个项目。”唐南军在节骨眼上返回公司,必有原因,仍吞吞吐吐地敷衍:“没什么大事儿,不过项目要放一放。”
“公司让我接手,我就负责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周锐扯着嗓子吼起来,引得赵勇和张大强频频看过来。
唐南军劝不住,继续推脱:“老板做技术出身,死脑筋,坚决不给回扣,否则公司也不至于变成这样,我再去请示,别报太大指望。”
周锐第一次支持销售,过程并不愉快,心里很腻味:“大师兄,我真不明白,销售都是这样吗?就要送回扣女人?”
“全方位满足客户需求,就是销售,明白吗?”唐南军说完,挂上电话。
张大强拨弄盘中菜,将芹菜夹开,专挑腐竹,他一点儿都不笨,唐南军今晚躲起来,已经说明一切。赵勇走入暗处,来到周锐身边,抹抹嘴角说:“大枪叫你过去。”
周锐把信息快速通报给赵勇:“大枪儿子小升初,需要十几万,老板不答应。”
赵勇指指张大强,急火火地劝说:“订单拿下来,公司赚几百万,十几万算什么?这个帐算不明白吗?”
电话铃声忽然振起,周锐掏出手机,听出熟悉声音。宇天的创始人骆南山,电话中传出苍老衰缓的声音:“南军跟我说了。”
周锐不愿放弃,极力游说:“老师,只要答应张主任,这个项目肯定是我们的。”
骆南山咳嗽一声:“周锐,你跟我几年了?”
“五年。”周锐读研究生就跟着骆南山,毕业之后直接进了老师的公司。
“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成立这家公司。”骆南山身体很不好,咳嗽几声,“有一天,我坐出租车去开会,在二环路上堵了两个小时。司机是老北京,指着西直门讲了一个笑话,美军入侵中国,第101空降师空投北京,全军覆没,你猜猜,咱们怎么把美军消灭的?”
周锐拢着话筒,身边是焦急的赵勇,远处是埋头吃烩面等待答复的张大强。骆南山声音嘶哑,勉强吐出的笑声含着悲音:“美军伞兵空降西直门立交桥,绕不出来,燃料全部消耗,动弹不得,全军覆没,出租司机讲完哈哈大笑,我心里惭愧要死,这是我们规划的道路。我成立这家公司,希望能缓解交通拥堵,让老百姓少挨些堵,我们少挨些骂。这个心愿能不能实现,我认了,但是决不能不择手段,给那些贪官们送回扣。”
周锐从实验室里出来,脑筋还不会绕弯:“老师,销售就是就是这样,我们不给,别人给,技术还不如咱们,国家买了不合格的产品,最后倒霉的还是老百姓啊!”
骆南山生气地打断我:“别说了,这是底线,我宁可公司倒闭,宁可饿死街头,也不陪他们祸害老百姓,我必须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周锐担心丢失订单,钻进牛角尖:“老师,您不能这么固执,社会就是这样。”
骆南山加重语气,缓缓说:“听老师说,公司发生了严重的事情,我现在不能详细告诉你。你是个单纯的好孩子,社会很复杂,是个大染缸,千万不要被染得面目全非。”
“老师,公司怎么了?”周锐突然意识到老师与往常完全不同。
骆南山不继续解释,咳了几声:“答应我,要走正路,不走邪路。”
周锐瞬时五脏六腑都凝结在一起,承诺道:“老师,我听你的。”
骆南山喘口气,停了一阵儿:“伽伽大学毕业,她的性格我最了解,表面精明,其实糊涂,外柔内刚,万一我有什么事情,你要替我照顾她。”
骆伽是他唯一的女儿,精通音乐艺术,刚从一所有名的艺术院校毕业,她在寒暑假和周末常来实验室,与我早就认识。周锐隐约明白了老师的想法,心脏砰砰跳动,浮现骆伽浅浅的笑容:“老师,我答应。”
“还有,周锐,你适合做技术,不懂和人打交道,不要做销售。”骆南山用尽气力,爆发出猛烈咳嗽,随即挂断电话。
张大强时不时扭头张望,周锐点燃香烟,揣测着骆南山的话,公司肯定出事了,赵勇的心思没有转过来:“我们的项目怎么办?”
周锐没打算放弃,掐灭烟头:“不管公司出什么事儿,都要生存,就必须接项目。我相信咱们的技术,把价格向下调两百万,不信招标这么黑,技术加价格,硬拼不过回扣!”
“大枪这儿怎么办?”赵勇指指站起来的张大强。
“别得罪,拖,拖到明天开标之后。”周锐按灭香烟,回到饭桌:“主任,这项目多亏您支持,必有重谢。”
张大强抓起啤酒,用牙齿咔嚓咬开,咕咚喝了几口:“怎么说?”
周锐打算拖过明天招标,等合同签下来,随便意思一下:“老板还在商量。”
张大强抓起手纸,弯腰将皮鞋擦得锃亮,揉成一团,扔回桌面,抛下一句话,明白了,招手叫来路边的出租车,弯腰钻进去,一溜烟地消失在黑暗中。手机再次响起,赵勇接起电话:“大师兄,啥事儿?嗯,好的,我过去。”
现在是凌晨一点钟,唐南军还找赵勇做什么?赵勇跳上下一辆出租车,向海淀区方向驶去,留下周锐一个人呆呆地望着街道。
26周一,凌晨一点十五分
周锐住在通县,租来一居室,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爬起来打开电脑,连接网线,登录在大学才开始流行的社交网站,在菜地里浇水锄草。忙完之后回到主界面,点击笑面如花的骆伽头像,潜入菜地,为她施肥灌溉锄草,一阵儿忙活,菜地焕然一新。鼠标在屏幕上旋转一圈,决心恶作剧,横冲直撞地偷出一堆白菜。
叮咚一声,传来短消息声音,骆伽突然上线,黑白头像变成彩色。糟糕,偷菜被现场抓获。骆伽的文字叮咚跳出来:抓到了,抓到了,好哇~,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小偷!人家种菜容易吗?
周锐:我,对不起,赔你菜,送你花。
骆伽:要吃热干面和豆皮!超好吃的说,明天早上送来十碗,给爸爸也尝尝呗!
我:晕倒,这是帝都,又不是武汉,明天上午还要招投标。
骆伽:不管,不管。哦也,肥家了,在南锣鼓巷泡一夜,就为抓你,好开心的说,明天早上吃热干面,咕嘟白~,再!见!
头像变黑下线,骆伽笑容依旧,甜甜地看着电脑前的周锐。他想起老师的话,万一我有什么事,照顾伽伽,什么事情这么严重?
27周一,上午八点十五分
今天是投标的日子,周锐约好赵勇,在通管局旁街边的小巷汇合,各自点了一块钱一碗的豆腐脑,抓着烧饼,呼噜吃起来。赵勇扒完一碗,赞不绝口,大喊老板再来,他将一口汤汁扫进肚中,又开始琢磨项目:“张大强昨晚转身就走,不吃这套。”
张大强肯出来,说明我们有戏,昨晚搞砸了,未必今天没有希望。唐南军还没到。周锐放下筷子,看看时间,拨通电话,还没开口,就听到唐南军紧张的声音:“我有事,稍晚打。”
周锐不管他有事儿没事儿:“我们要去标了,想将价格下调两百万。”
手机中忙音传来,那边挂掉电话。赵勇看出来了,站起来说:“公司顾不上了,走吧,咱们单挑通管局。”
骄阳初升,燥热似火。奥迪不断停在北京通管局,门口聚集了黑压压的西装革履的厂家代表。周锐钻出出租车来,看看自己的短袖上衣,再看看周围的西服,浑身不舒服。
“西服很拽吗?”赵勇掸掸短袖,擦去额头的汗水:“傻,这么热的天,不怕长痱子?”
周锐紧跑几步,又蹑手蹑脚回来:“前面这拨,都拎着惠康的笔记本。”
“公司发展壮大了,把惠康收了。”赵勇沉浸在幻想中,自我陶醉:“然后,推行节能环保,把空调都停了,热死他们,穿西服还拽不拽?”
周锐不想在西服中现眼,远远跟在后面:“你先把这个项目打赢,再做梦吧。”
赵勇嘴里又臭又硬,身上浑身不自在,摸摸休闲裤:“靠,应该听大师兄的,露怯了。”
周锐自惭行愧,低头走路:“嗯,不该穿球鞋。”
“头发也没剪。”赵勇摸着头发。
我摸着下巴,胡子没刮,忽然心中一晃。“资质证明!”
赵勇一拍大腿,翻腾电脑包,资质证明是招标的必须文件。
“早上出来了,糟糕,豆腐脑!”周锐将资信文件放在信封中,随手放在餐桌上。小摊在附近的小巷子里,打车往返需要半个小时,招标十点钟开始,来不及了。周锐急中生智,掏出张大强的名片:“让公司照这个传真号码发过去。”
赵勇拨不通电话,双手飞速按出短信,通知唐南军把资信证明传真给张大强。他们慌乱间进入通管局大楼,厂家代表都成群结队,更觉得势单力孤。赵勇望着高挑的大堂中济济的人头,有井底之蛙的感觉,底气已经不足,心生敬仰:“巨头都来了,那边是惠康,知道谁带队吗?北方区总经理,韦奇峰,传奇人物。”
西装庄重,皮鞋耀目,领带跳跃,会议室中挤满厂家代表,周锐和赵勇的短袖和休闲裤在深色西服海洋十分显眼。一个腿短肚圆的胖胖身影从西装中出现,满脸渗出汗珠,左手抓住赵勇,右手拧住周锐:“你们两俩穿成这样,真好找。”
“方经理,早。”赵勇像见到亲人一样应答,他是捷科北方区负责能源行业的销售主管方宏伟,宇天公司的软件基于捷科的硬件平台开发,捆绑起来投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方宏伟没看见唐南军,把赵勇拉到一边儿询问,他是老江湖,立即从唐南军缺席招投标品出不利的味道,甩手擦落额头汗水:“完了,这个项目又没戏了。”
说话间,厂家代表向会议室大门涌去,一件西装叫嚷,来了,来了。穿短袖的不怕穿西装的,周锐硬挤出去,趴在门缝去瞧,带头的是张大强,其余肯定是专家评委。按照招投标流程,他们将在隔壁房间闭门讨论技术方案,遇到疑问,随时叫厂家代表过堂答疑。评出技术分后公布价格,两项成绩相加,宣布招标结果。
招投标流程行云流水般进行,工作人员开始推开大门,邀请厂家代表应标,赵勇兴致勃勃地跳过去,蹦回来,询问情况。渐进中午,厂家都轮一遍,唯独没有宇天,赵勇的激情消磨褪去,在角落里对墙壁发呆,周锐心里七上八下,越发没底,此时工作人员推门喊道:“宇天,应标。”
周锐碰碰赵勇,挤挤眼睛:“有戏,咱们最后一个应标。”
“没戏,技术交流最早越好,商务谈价格越晚越好。”赵勇做过销售,对招标流程有所耳闻,他们分开人群,两件短袖趾高气扬地从满屋的西服中挤出去。
28周一,上午十一点二十五分
五位评委在长条方桌后一字排开,招投标流程越来越科学,评委从专家系统中随机抽取,力图避免暗箱操作。学术单位的专家们不是人精就是人渣,猴精猴精的,科研经费和项目评审都来自有钱有势的衙门,评委们都把参与招投标当成一种荣耀。中间一位四十多岁的瘦狭的领导呵呵笑着:“进来两个不穿西服的。”
“方处,宇天是投标唯一的国内公司。”张大强翘着乌亮的皮鞋,介绍说,唐南军曾经提及计划财务处的方恩山,看来就是他。周锐忍不住多看几眼,他穿着一件灰色夹克,有着灰白头发和儒雅面容。张大强脸上看不出昨晚的痕迹,目光淡定:“你们介绍一下吧。”
周锐抱着建议书,紧张情绪滑过身体,能听见牙齿颤抖的声音:“宇天交通系统公司成立于2001年,拥有国家认证的系统集成资质,创始人骆南山是交通运输领域的知名专家,享有国务院特殊津贴,我们的智能交通解决方案荣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
“建议书上都有,讲方案吧,五分钟时间。”张大强打断,语气还算正常。
周锐胸口窒息,喉结干涩,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稳情。他双手轻颤打开电脑,将方案投射到屏幕,面对评委,却不敢正视:“这是我们方案的拓扑图。”
任何人当众讲话时都会紧张,周锐参与项目研发,满腹都是技术和图形,却不善言辞,语言磕磕绊绊,背对评委面对屏幕,几乎是念着文件。张大强握着铅笔,来回晃动,不停去看手表,方恩山戴上眼镜,仔细倾听。五分钟到,工作人员打断介绍。张大强侧坐身体,转向评委们:“下面是十五分钟的提问时间,大家有问题吗?林所长,是不是您先讲。”
先讲便为以后的讨论奠定基础,这位林所长名叫林深,来自市交通规划设计院,是除了方恩山之后的第二重要人物,他不客套地充当先锋:“你们的方案还是先进的,但系统刚研发出来,有把握吗?我们不想当实验室里的小白老鼠。”
他表面说好话,其实却在攻击弱点,周锐没有见客户经验,立即应答:“我保证,您肯定不是小白老鼠。”
评委轰然而笑,张大强嘿嘿一声:“不用你保证,我们会把好关的。”
“我们在通县开通试点,正在实施。”赵勇脑海中翻腾出一条有利的信息,通县现在变成了北京的通州区,大家叫惯了通县,宇天早在半年前就进行了试点,这也是他们的独特优势。
“也就是说,你们没有实施结束的成功案例?”林深不认可,反而揪住不放。
通州项目没有实施完毕,评委中响起议论声音,居中的方恩山似在提醒:“你们系统还没有被使用过,你凭什么保证?”
周锐多次参加产品研发的技术论证,十分有信心:“报告专家,我们公司的规模与跨国公司相比,微不足道,甚至不得不在人家的平台上开发。可是,他们的软件都是二十年前的老古董,修修补补,勉强使用,价格还吓死人。这种系统能够用多少年?技术发展这么快,三年后怎么办?还要再花冤枉钱,这次采购的上千万的投资全都扔到水里吗?跨国公司给你们多少折扣?这不是什么商业秘密,百分之四十?还是百分之五十?”
评委低们头不语,张大强抢先回答:“我们还没有开商务标。”
直接攻击对手是商业场合的忌讳,周锐从实验室出来,哪知道这些,振振有词地质问“我不知道他们的折扣,但是他们对代理商可以给出百分之九十五的折扣。”
评委们警惕地互相看着,猜测着周锐的用意,他的攻击明显超出技术范畴。周锐不管不顾,走到白板旁,边写边说:“报价一百万美元的产品,百分之五十的折扣是五十万,百分之九十五的折扣是五万。换句话说,跨国公司卖给你们同样的产品,价格贵了十倍!里面的水分有多大?你就准备当一辈子冤大头吧。”
张大强眉头拧紧阻止:“危言耸听。”
林深不想争执,翻着建议书:“资信证明在哪里?这里没有。”
周锐就怕这个,突然间全身紧绷:“在公司,我们保证今天下午送来。”
招投标是提交全部文件的最终截止时间,张大强按桌面站起来:“我确认一遍,你们的资质证明有没有带来?”
这句话分量极重,如果承认没有资信证明,张大强就可合理合法地当场废标。他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回答问题。”
周锐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只好回答:“没有。”
张大强右手一挥,让周锐和赵勇退出去。方恩山身体靠在椅子上,目光中透出疑惑,评委们合上建议书,宇天已经被盖棺定论。大门关上,张大强抚摸招投标文件,命令工作人员:“宇天不能提交资信证明,读读招投标纪律。”
工作人员翻阅文件,找到相应条款,朗声念道:“第四条,不能在截至招标日期前提交完整的招标文件,废除招标资格。”
张大强声音无奈,猫哭老鼠假慈悲:“宇天的技术还是有特色的,可惜了。”
“废标吗?”捧着文件的工作人员问。
“废标。”张大强砰地合上文件件,扑通扔到一边。技术交流之后,还有评委讨论的时间,但是由于宇天没有资信文件,张大强便跳过这个环节。
与此同时
张大强到底什么路数?表面上中规中矩,其实却要废掉宇天!周锐忐忑不安地退出来,赵勇在旁边反复重拨公司电话,嘴里嘟囔:“手机打不通,办公室里面也没有人,做不做生意了?”
这次采购是议标,张大强必须向上汇报,才能公布结果,一向胆大的赵勇极不甘心:“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干脆跳过大枪,去找局长。”
“哪个局长?”周锐停住脚步,他昨天还在实验室,不知道这个项目的来龙去脉。
赵勇一直在跟这个项目,对通管局的组织结构有所了解:“通管局一把手是刘书记,他明年退休了,不管具体的事儿,这个项目是常务副局长是李玉玺主抓。”
“就见李局长吧。”周锐心里打鼓,这算不算违规?按照招标纪律,禁止厂家与客户进行非正式接触,真的吃了豹子胆敢去找李局长?
“死猪不怕开水烫,不如赌一把,只要没有见到李局长,我们就没有尽到全力。”赵勇溜出会议室,直奔电梯厅,等周锐跟来:“大枪就要汇报,必须抢先讲清楚我们的优势。”
电梯飞速上行,大门刷地滑开,一名保安拦在面前:“站住,你们两个。”
“李局长办公室在哪边?”赵勇停住脚步,淡定地面对保安。
保安被气势压住,手指向左侧第二间办公室,让出道路。他们来到门口,李局长在不在屋内?保安时不时向这边张望,赵勇浑身紧张,指尖发凉,打起退堂鼓,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李局长也许不在。”
稍有退缩,便前功尽弃,周锐举起右手砰砰砸门:“你说的对,死猪不怕开水烫。”
与此同时
一名工作人员推门进入评标的会议室,将一页薄薄的传真递到张大强面前,竟是宇天的资信证明。只要压住这份文件,可以理所当然地废标,张大强抚案沉思,将传真向桌面一扣,举起评估表:“现在请各位评委评分,表格共有五项,包括技术的先进性,系统稳定性,可扩充性以及服务能力,十分最佳,一份最差,大家酌情打分。最后一项的价格分空着,开商务标之后再填进去。”
评估表格发到每个评委手中,他们心中已有成见,刷刷点点评好分数,飞舞签名,将评估表交还给工作人员。唯独方恩山皱着眉头,盯着张大强压下的那张白纸,评估表仍然一片空白。
评估表被收集起来,方恩山纹丝不动,他的计划财务处与信息中心关系微妙,他负责审批立项,张大强掌管建设和服务,招投标属于信息中心的势力范围。可是,信息中心仅是副处级别,属于支撑和附属的职能部门,计划财务处行政上高半级,执掌财务大权,是说得上话的硬部门。方恩山低头,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张大强掌下的传真,大家都在同一个单位,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违逆了对方意图,面子上也不好看,便用商量的语气:“有个问题。”
“请讲。”张大强毕恭毕敬,计划财务处是通管局的硬部门,方恩山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力。
“要给宇天评分吗?”方恩山仔细观察张大强的表情。他脸色凝滞,心里权衡,压下这份传真会有什么后果?终于翻开手腕,举起传真:“宇天将资信文件传真到办公室,仍有评标资格。”
“啊,我没有给宇天评分。”那名年轻评委举手,索回评估表。
方恩山似乎察觉了什么,郑重宣布:“宇天既然没有被取消资格,我们仍然要一碗水端平,只看技术,不要被招标过程的意外干扰。”
这句话表面上中立,猴精的评委们都品出了味道,低头重新打分。很快,五份表格集中在张大强手中,招标流程规定严格,他仍有操作空间,先开商务标还是先公布技术分数?
“统计成绩。”张大强打定主意,把技术成绩统计出来,再开商务标,将技术分捏在手中,便可以控制招标局面。张大强将评估表交给工作人员,侧身征询评委们意见:“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三十分,大家坚持一下,开完商务标再午餐,好吗?”
评委们一起点头,这个提议十分合理,在招标的节骨眼,应该避免不必要的接触。方恩山代表大家表态:“先开标吧,以免出什么意外,说不清楚。”
方恩山走在前面,张大强陪伴在侧,评委们紧随其后,穿行楼廊来到大会议室。工作人员推开大门,近百名的厂家代表呼啦站起,目光集中过来。
与此同时
门内没有应答,周锐如释重负,心脏从口腔回到胸腔,找到一个逃离的借口:“正好午饭时间,李局长不在,走吧。”
赵勇上前一步,顽强地敲门:“不行,评委们马上来汇报了。”
他们都有放弃的潜意识,好在互相打气,总算没有当逃兵。两人一问一答之间,门悄然打开,一位相貌威严的中年男人静悄悄出现,赵勇正在回头说话,敲门变成敲胸口,被一只大手按住,对方质问:“你们是什么人?”
周锐双脚几乎软倒,手忙脚乱掏出名片,递上去:“请问,您是李局长吗?”
他正是交管理的主管建设的副局长李玉玺,他目光一扫,不接名片,语气严厉:“你们是参与招投标的厂家?”
赵勇不会说话,却总抢着说:“是的,我们参加招投标,顺便拜访李局长。”
这句话听着真不让人舒服,李玉玺盯着赵勇,向外一指:“去找招标小组。”
周锐抢在前面:“李局长,我们就是从招标小组来,专程向您汇报。”
“我有会议。”李玉玺就要关门。
“三分钟,给我们三分钟,向您做个简短的汇报。”周锐顶着门,绝不放弃这个机会。
李玉玺扫了一眼名片,表情略有松动:“骆南山,你们认识?”
有转机!周锐立即回答:“我们公司的创始人,也是我硕士导师。”
李玉玺新让开身体,返回房间:“好,就给你三分钟。”
与此同时
大会议室正前方摆放一台投影机,其后是五名评委们,后面坐着黑压压的厂家代表。工作人员举起商务标书,展示没有破损,剪开第一个信封,抽出来宣读:“中国惠康有限公司和永嘉集团联合投标,价格:两千五百三十八万元整。”
会议室爆出惊叹,惠康是威名赫赫的跨国巨头,垄断北京通管局的设备采购,可以说是名至实归,永嘉集团进军信息产业的本地企业,背景深厚,绝对是强龙与地头蛇的最佳组合。然而,惊叹并不是为这对组合,而为价格,客户的预算一千五百万,他们竟敢报出这么高的价格,看不出任何胜算。
一名淡雅的女孩子从会议室右侧站起来,抹杀个性的套装竟被演绎出了妩媚。商场如战场,她却像战场上的黄花,放出宁静的气息。她明眸一扫会议室,百名厂家代表读懂了她的目光,会议室中鸦雀无声。她举起右手,对价格表示确认:“我是罗小希,代表中国惠康公司,确认价格。”
罗小希身边一名风度极佳的男子站起来:“我是王锴,代表永嘉集团确认价格。”
工作人员打开第二个信封,报出:“捷科中国有限公司和宇天智能交通系统公司联合投标,价格:一千二百八十八万。”
这个数字惹出更大惊叹,价格竟只有惠康一半,优势明显。工作人员再次呼喊宇天公司的名字,必须得到厂家的举手认可,才可以继续开商务标。方宏伟站起来,厂家代表们满眼只看见他的肚子,他举手确认:“我是捷科中国公司的方宏伟,确认价格。”
“宇天公司的代表在哪里?”工作人员等不到回答,再次点名,周锐和赵勇穿着短袖布裤,十分好认,却失去踪迹。工作人员得不到应答,走到评委们面前俯身汇报,张大强站起来,再次确认:“宇天的代表在哪里?”
张大强连喊几次,会议室寂静无声,他鼻孔哼了一声:“继续开标。”
工作人员陆续打开信封报价,其他厂家的报价中规中矩,没有引起任何波澜,价格随即被录入电脑,投影到屏幕上。
与此同时
办公室的一侧是大落地窗,一面墙是宽厚的书柜,办公桌处在落地窗和书柜之间,既可以看见窗外的景色,又衬托出主人的书卷气。桌前有两把转椅,这是下属汇报的座位。周锐和赵勇再次递上名片,李玉玺没有伸手的意思,却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红色闹钟,向桌面上一拍:“三分钟,说吧。”
周锐尴尬地把名片放在桌面,正想坐下,李玉玺指向角落的沙发:“那里。”
赵勇遥坐在数米之外,没有心情计较,再次抢先推销:“我们宇天交通系统公司成立于2001年,拥有国家认证的一级系统集成资质,公司创始人骆南山是交通领域的知名专家,享有国务院特殊津贴,我们的智能交通解决方案荣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
周锐和赵勇那时还没有受过训练的菜鸟,拼命介绍产品的好处:“我们的智能交通管理系统,软件采用b/s结构,硬件系统基于业界通行的unix硬件平台,采用对称多处理器的结构,极大提升系统的处理能力,值达到创纪录的十八万次交易,磁盘采用raid15的冗余技术,确保您的数据万无一失。”
李玉玺纹丝不动,右手压在闹钟上:“还有两分钟。”
与此同时
计算公式内置在表格中,工作人员填入价格,电脑旋即算出成绩,打印机吐出报表,迅即被工作人员取出来,放入信封,谁也不知道最终打分情况。
“商务分和技术分已经密封,请大家下午两点整回到会议室,宣布招标结果。”张大强握着麦克风,请厂家代表离开,侧身向评委们示意:“各位专家辛苦,我们去汇报。”
厂家代表潮水般散去,惠康的罗小希却逆着人流走向评委,双手将一页文件递过来:“这里有一份文件。”
张大强退出半步,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你们是哪家公司?”
“我是中国惠康公司的客户经理罗小希。”她声音柔和好听。
“招标时间截止,不接收任何文件。”张大强义正词严地拦开,走出会议室。
罗小希皱皱眉头,走出会议室,回到团队中间:“韦总,不收。”
中国惠康公司北方区销售总监韦奇峰微微一笑,接回文件,露出亮晶晶的金色袖扣,他身材挺拔,峙如渊岳,熨烫整齐的三件套西装的领口系着暗红色领结,立即与众人区分出来。
“他们看不到怎么办?”文件是宇天和捷科最致命的缺陷,罗小希充满忧虑,惠康报出高价,十分危险。
“我们今晚一起庆祝拿下这个订单,迎接二期工程,不醉不归,这是我最喜欢的事情。”韦奇峰神色如常,一点儿都不担心,内线正在把文件送到应该去的地方,他俯身在罗小希耳边叮嘱:“别担心,亲爱的。”
韦奇峰嘴唇不经意间在她耳边轻轻一吻,掩抑在纷乱的发梢,没人能够发现,一股酥软的气息传递到罗小希全身。她喜欢这种感觉,在诡谲莫测的商场上,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与此同时
李玉玺哪懂这些技术术语,打断周锐:“你说什么?这跟交通管理有什么关系?”
“unix,,对称处理技术,我为您详细解释。”周锐那时还不会倾听,听不出来不耐烦语气,走到白板旁边详细介绍,两眼放光,只顾自己说:“b/s结构就是基于互联网的编程技术,我最拿手,某些公司还在采用二十年前的c/s结构。”
李玉玺未置可否,看看闹钟提醒,还有五十秒。
“嗯,我抓紧时间。”周锐沉浸在技术中,对他频频看表的动作视而不见。
“局长,您的传真。”方恩山出现在门口,握着一页薄薄的传真。
宇天公司采用最新的软件技术,报出超低价格,很可能排名第一,局长怎么决策?张大强拎着信封,红色数字不断闪动,叮咚一声到达。他不管评委们,大步出了电梯,转到李玉玺办公室,方恩山已经站在门口,指指办公室,示意有客人,他刚才还在楼下,怎么就跑到了这里?
张大强在门缝中一闪,认出周锐和赵勇,就要推门进去,被方恩山拦住:“张主任,无论是谁,只要在这间办公室,便是局长的客人。”
张大强自觉失态,揉揉脑袋,将评委引向走廊侧面的会议室。
办公室外声音喧闹,李玉玺拍拍闹钟,还有十秒。周锐僵在白板面前,抓紧时间讲述:“此外,我们还提供三年的现场服务和技术支持……”
李玉玺猛然站起,倒计时,五,四,三,二,一,时间到。赵勇慌不择言:“李局长,我们的方案怎么样?”
“技术我不懂,但是我们有专家评委。”李玉玺向门外摆手,呼唤方恩山。
与此同时
张大强安置好评委们,担心两个愣头青乱说,又来到方恩山身边:“等局长?”
方恩山攥紧文件,不让张大强看见:“送份传真。”
张大强侧耳听着动静,呵呵笑着问:“什么文件?”
“局长的传真,能随便看吗?”方恩山久在机关,熟知官场规则,一句话堵回去。
办公室传出呼唤,方恩山目不斜视走进去,将传真放在桌面。张大强跟进去,怒视周锐和赵勇,抢先向李玉玺汇报:“局长,评委们都在会客室,向您汇报招标结果。”
李玉玺没搭理他,戴上眼镜,皱着眉头阅读传真,抬头看着周锐:“你们在通县的智能交通项目进展怎么样?”
周锐正想讲成功案例,兴奋地开始介绍:“是的,我们是唯一签署试点协议的厂家,采用更先进的b/s技术,任何一台电脑只要能上网浏览,便可以访问数据中心,这……”
赵勇从另一个角度攻击对手,犯了大忌仍不自知:“跨国公司技术陈旧,价格也高高在上。”
张大强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乱来,不怕废标吗?”
李玉玺止住张大强叫嚣,把传真按到周锐手中,你看看。传真右上角盖着戳子,是一则内部通报:宇天交通系统公司涉及通县交通管理建设中存在的腐败问题,取消其在交通系统内的招投标资格,特此通告,下面还有详尽描述。周锐举着传真,被内容惊呆,他向李玉玺喊道:“老师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李玉玺坐回去,摘下眼镜:“我认识骆南山,很钦佩他的风度和学识,你放心,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赵勇接来传真,走向李玉玺:“您肯定搞错了,我们公司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
周锐不懈地持恳求李玉玺:“请您一定要调查清楚,再做结论。”
李玉玺被包围,好声好气劝说:“要相信组织,你们出去吧。”
张大强怕说出昨晚的事情,拦在李玉玺面前,指着门口:“你们这样是违反招投标流程的,我命令你们出去,立即!马上!”
昨晚的事情一幕幕在周锐眼前划过,他手指张大强:“相信你?相信你能缓解交通堵塞?相信你建造的拧麻花一样的立交桥?相信你公正公平空开?”
“胡搅蛮缠。”李玉玺紧皱眉头,撑着桌面上起来,啪地一拍桌子:“保安!”
29周一,下午两点十分
赵勇被保安扭进电梯,沿途高喊抗议。周锐越来越感到很多事情都不正常,唐南军匆忙返回公司,公司电话没人接,骆南山昨晚的口气也不对,还有红头文件绝不会没有根据。他将这几件事在脑中过了一遍,公司确实出事儿了。他被保安轰出通管局大门,拍拍赵勇:“不关大枪的事儿,公司真出事了。”
赵勇坐在通管局对面的马路沿儿上,此刻才转过心思,翻出公司前台相熟的女孩儿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哎,我呀,在做项目,公司有什么事情吗?”
“还在做项目?公司出事儿了,没人通知你们吗?”
“什么事儿了?”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很多人被带走调查了,你们快回来吧。”她无心多说,随即挂了电话。
路上的汽车如同蜗牛慢慢爬行,行人穿梭在车头车尾,引来凶猛的喇叭呼啸,却没有一丝声音进入周锐的双耳。骆南山昨晚的话还在耳边:我带着一个梦想离开设计院,想让老百姓少挨些堵,我们少挨些骂。这个心愿不能实现,我认了,但是绝不为挣钱不择手段,给那些贪官污吏送回扣!他绝不是那样的人,那到底是什么回事儿?
通管局大门涌出一群西装革履,在七八月流火的天气中极为醒目,招投标结束了。这个项目不用想了,我该去哪里?背包就是唯一的行李,说走就走,没有牵挂,周锐胡乱想着。
赵勇双手捂着脑袋,失魂落魄地坐在马路沿儿上,眺望大门:“惠康赢了。”
“怎么知道?”周锐依旧毫无头绪,工作和生活都彻底改变,怎样才能生存?
“惠康最后一波出来,肯定在洽谈签约。”赵勇语气没有敌意,反而是羡慕,忽然站起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系着领结的男人在堵的七荤八素的车辆间绕行,向这边走来。他西服一尘不染,这么热的天儿,里面还穿着黑色丝质的马甲,暗红色领结醒目地贴在雪白衬衣,袖扣晶晶闪亮,在这么多胡乱穿越的汽车中,他仍不慌不忙,胸有成竹。
韦奇峰走过来,伸出手来:“你们是宇天公司的?”
周锐极端鄙视张大强,连带痛恨起对面的韦奇峰,目光充满敌意:“本来不该你们赢,只是我们做不出那些事情。”
“呃?哪些事儿?”
订单丢了,公司也不行了,周锐没了顾虑,赌气说出老师的叮嘱:“张大强儿子的事情,我们宁可丢订单,也不给贪官污吏回扣。”
“是吗?我不知道这件事。”韦奇峰神情不像作假,如果他和张大强关系一般,怎么能赢?韦奇峰笑了:“张大强只有建议权,没有决策权,他儿子更和这个项目没什么关系,这是一个伪命题。”
“谁有决策权?”赵勇跳下栏杆,想弄个究竟。
韦奇峰风度翩翩,淡淡地问道:“你们彻底错了,这个项目的决策者是谁?”
周锐的注意力全在张大强身上,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动:“李局长?”
他轻轻弹去衣角的一丝灰尘,悠然笑着说:“李玉玺是主管副局长,应该是决策者。”
这句话很玄妙,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韦奇峰话题一转,揭开周锐底细:“你叫周锐,今年二十八岁,在宇天系统做研究开发,临时支持销售,暗恋你们公司老板骆南山的女儿骆伽。你是赵勇,河南洛阳人,你的心愿就是尽快买房,将母亲接到北京,对不对?”
“你喜欢骆伽,我怎么没看出来?”赵勇诧异地看着更为惊诧的周锐,大眼瞪小眼,他们是最好的朋友,韦奇峰似乎比他们还要了解对方。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抽出名片递给我们,“宇天公司的技术不错,销售却是菜鸟,以至于树倒猢狲散。我很欣赏你们去见李局长的勇气,如果要找工作,可以来找我。”
韦奇峰拍拍三件头西装,不紧不慢地穿行在车流之中,返回马路对面。赵勇睁大眼睛举起名片,张开嘴巴:“中国惠康北方区销售总监,韦奇峰!我听说过,只要他出手,有赢无输,真正的高手,我们有眼不识泰山,班门弄斧了。”
周锐坐在马路边,输的心服口服,我只是菜鸟,却妄想打败老鹰。
30周一,晚上十点零五分
周锐打开电脑,登录网站,钻进骆伽的菜地,锄草浇水杀虫。叮咚一声,骆伽登录上来,没有往常那样呢呀嗯哈的甜软的语气词,直接敲出消息:公司发生什么事情了?爸爸什么都不说,但是我看的出来。
周锐:伽伽放心,老师肯定不会做那种事情。
骆伽:哪种事情?
周锐:商业贿赂方面的吧,你不懂的,我相信老师。
骆伽:希望这样,爸爸最近身体很不好,我很担心的。
周锐:嗯,我劝劝老师。
骆伽:我的热干面呢?我的豆皮呢?
周锐:可是,我今天都在参加招投标。
骆伽:唔,我明白了,招投标比我重要,古德白~
周锐:伽伽,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
骆伽:再!见!
第二天,周锐找遍北京,找到正宗的热干面和豆皮之后,来到公司,公司果然出事儿。各种消息却扑面涌来,应接不暇,公司牵扯到商业贿赂中,经不住打击,灰飞烟灭。周锐拎着豆皮和热干面,抱着纸盒箱,装着全部的办公用品,筋疲力尽地返回租住的小屋。
周锐登陆网络,点击进入骆伽的农场,菜地干枯,爬满虫子,果实也被偷摘。她整整一天没来菜地了,这很反常,她以往半夜也要爬起来打理。周锐双手放在键盘上,飞速敲出短消息:豆皮和热干面来啦。
周锐想想,又在键盘上敲出文字:豆皮和热干面的事情,我知错了,人永远比事情重要,再也不因为事情,影响到对你关心了。他仍不放心,拨出骆伽的号码,听到占线的声音。他放下手机又在网上发出短消息:伽伽,你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