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 1)

这日乌云压顶、天降大雨,沈长空站在公主府门外,浑身湿透。

自褚沅瑾被放走后,公主府便加强了防卫,层层叠叠地守着,是在防谁沈长空心知肚明。

她不出门,更不许他进去,沈长空已是好几日未见她。

雨水浸湿了衣物,渗进胸前的伤口里,回忆像是随着疼痛被唤醒了般一股脑涌了出来。

沈长空想起,母亲去世时亦是这样大的雨,接连下了许多日未曾停过。

他披麻戴孝跪在母亲灵前守着,来来往往的人皆在掉泪,唯有他低着头,一脸木然,半滴泪都流不出来。

自父亲出征后母亲日渐疯魔,时常虐待当初还是个孩子的沈长空。他数不清有多少次,母亲前一刻还拿着鞭子拼尽力气打自己,下一刻便将他拥在怀里哭着诉苦。

长此以往,沈长空觉着自己都出了问题。他饱受折磨,却无法反抗,偶尔她清醒时对他好些,沈长空又会忍不住沉溺于这母爱,即便明知畸形。

她死后,沈长空看着她的灵位,第一反应竟不是难过,反而有些庆幸。

可在无数次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沈长空不止一次的想,如果她死了……

他为这庆幸而痛苦。

雷声轰鸣、大雨如注,沈长空整个人交织在分裂的挣扎中,难以走出来。

以至于在每个下雨天他都会想到母亲去世后那接连几天的暴雨,随着雨势渐大,痛苦被连根上拔,显露于世。

内心的阴暗面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沈长空,他不配为人子,不配被爱。

沈长空眼皮越来越重,高大的身躯骤跌,倒在了雨幕里。

再醒来便发现躺在了熟悉的床上,他被送回了怀安王府。

褚沅瑾没有见他。

现下抱着他,心里前所未有的恐慌,夹杂着后悔。

若是她那日没拿那把绣花剪他心口便不会受伤,那日大雨之中她若放他进公主府,他伤处便不会加重。

若他完好,今日便也大概率不会被褚景同这剑所伤。

如今中了毒昏迷不醒,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

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皆是急得满头大汗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褚沅瑾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蹙着眉摇头,听着他们说若是能醒恐也会撇下病根,若是醒不了……

若是醒不了,怎会醒不了……

可沈长空真的没醒,他唇色苍白,嵌在那张冷白的面庞上,更显整个人憔悴消瘦。

褚沅瑾待在这怀安王府,一日日地过着,每天夜里都同他说说话。

有时是张牙舞爪的威胁,有时又想以情动人回忆些过往讲给他听,也时常同他承诺几句若是醒来……

可是一月两月,沈长空未醒;一年两年,他依旧未醒。

褚沅瑾的情笺都写了好几百封,他从前每每收到都要红着耳尖拥住她,现如今却连看都看不得一眼。

她始终觉着,沈长空这般皆是因自己而起。

这日恰是上元,外头下了大雪,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褚沅瑾站在门前看着,不知不觉眼泪便落了满脸。她犹记得有一年的上元,她带着于渊去了洛阳赏灯,将沈长空一人留在了长安。

那时于渊年纪小,他老家便在洛阳,家破人亡后被卖到长安,从人牙子手里头逃了出来,后来又恰巧为她所救。

那日于渊说,他想家。

褚沅瑾便带他回了洛阳,全然忘了自己早便同沈长空说好要同他共度上元,要在亭台楼榭看尽长安花。

回去时便见沈长空整个人意志低沉,她当下虽有些慌张却也没太放在心上。

解了一只耳珰放在他手心,靠在他怀里同他说想他。

沈长空果然一如既往,生不起她的气。

褚沅瑾最是知道,沈长空经不住哄。

而她随手丢给他的那只耳珰,褚沅瑾很久后才知道,被沈长空嵌在了发冠上,日日戴着。

褚沅瑾按住心口,疼得几乎痉挛。

任由眼泪肆意流着,与冷风带来的纷飞大雪混为一处,更加让人清醒。

可褚沅瑾一瞬间觉着自己好像又是在梦里。

若不是梦,她怎会听到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在喊着她阿瑾。

她心口猛然一窒,整个人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回头去看。

在床上躺了三年的男子此刻艰难地探着半个身子,往日里便棱角分明的面庞消瘦得轮廓更加清晰,那双黑曜石一般的凤眸此刻蒙着层缥缈的雾气,说不清是不是泪。

褚沅瑾浑身血液倒流,抬步向床边跑去,扑进了他怀里。

她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许久许久都不肯撒手,眼泪尽数洒在他颈项,将男人雪白单衣染了一片。

沈长空只觉着肩颈一片湿热,连带着他的心也热活起来。

他太长时间没开过口,声音很是沙哑,任由她窝在自己怀里哭,轻轻拍着她后背道:“别哭。”

低哑的声音再次响在耳畔,褚沅瑾哭得更凶。

像是要将一生的眼泪流干,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时隔三年,他终于醒了过来。

哭了不知多久,褚沅瑾才惊醒一般从他怀里退了出来,“我去叫太医。”

刚起身手腕便被人拉住,不同于以往他拉着自己,这力道软绵绵的,褚沅瑾连挣扎都不必,轻轻一甩便能甩开。

她刚止住的泪又有些忍不住。

“阿瑾,”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也极轻,没什么力气,“你还怪我么?”

褚沅瑾连连摇头,转将他的手握住,哽咽道:“是我对不起你……”

沈长空似是笑了一下,只那笑满是自嘲,毫无半分被原谅的喜悦。

他不要她的道歉,他要她爱他。

沈长空也并不觉着褚沅瑾有哪处对不起他,一切皆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甘之如饴。

自沈长空昏迷便有太医在府中住着,褚沅瑾派人去叫后没一会儿就到了。

确认了沈长空已无大碍她才放下心来,只是犹记得太医当初说过的若是醒来恐也会撇下病根,便追着多问了几句。

那太医望闻问切了一通,也心觉奇怪,那毒尽数排了出去,似乎是没留下什么病根。

这般褚沅瑾才赏了金银让那太医去了。

沈长空半躺在床上,背靠方枕,手牵着褚沅瑾,熟悉的触感和沉香味将他的心填满。

他道:“若早知这般阿瑾便会心疼,我早该试试才……”

话未说完便被一只柔嫩小手捂住了薄唇,她面上神情极其郑重,像是因着他这话有些生气。

褚沅瑾怎能不生气,他这一昏迷便是三年,她每日每夜都在煎熬,时时刻刻都在期待着他何时会醒。

此刻好不容易醒了,他竟说早该试试。

褚沅瑾瞪着他,可又因着他刚醒而不忍心同他说什么重话。

“阿瑾,是我错了。”他虽道着歉,语气极为诚恳,凤眸里却满含了笑意。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她在担心他,她不想他有事。

褚沅瑾又抱住他,埋在他宽阔的肩上,喃喃道:“子钦,从今以后,我只要你平安。”

“只要你平安,我便不会离开。”她这话在沈长空昏迷时说了不知道多少次,这还是第一回在他醒着的时候郑重其事地向他许诺。

趴在肩头的小脑袋毛茸茸的,与她赶他走说着各种重话时不同,此刻的褚沅瑾整个人都软乎乎的,仿佛极为依赖他。

仿佛,非他不可。

沈长空被莫大的欣喜笼罩,这于他而言无疑是最好的承诺。

他也拥紧了她,像是要将人揉进身体,可也不同于以往的贪婪偏执。

此时此刻,两人身上全被温柔占满。

他们终于成了彼此的全部。

褚沅瑾带他来到书案旁,上头摆着一个小箱子,箱子并未上锁,掀开盖子便能瞧见里头的东西。

随着纤白的小手上抬,入目便是一箱红色小笺,她随意抽出来一张递到他手上,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捏着红色小笺,看着上头娟秀小楷书写着的情话,一如少年时那般红了耳尖。

满满一箱,全是她写给他的。

他终于忍不住倾身吻了下去。

时隔三年的吻来得异常突然,却又意外的温柔。褚沅瑾很快便被吻得浑身发麻,瘫软在男人怀里。

“阿瑾……”

“阿瑾……”

“阿瑾……”

他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嗓音低哑,却泛着丝丝缕缕缱绻的柔和,他托着她后脑,从唇角吻到鼻尖,最终在额头落下一吻,道:“我好想你。”

褚沅瑾全身虚脱,紧拽着男人胸前衣襟勉强稳着身形。

“我也好想你。”她道。

后来,沈长空一张张读着她写的那几百封情笺,褚沅瑾写完便放进去,时日久了便有些乱。

他按照落款日期排好,不厌其烦地捣鼓那一箱红色小笺。

整理好这些夜已经有些深了,外头雪下得愈发大了起来,褚沅瑾开窗瞧了一眼,白茫茫的一片,估摸着明早起来屋顶大地便能覆上厚厚一层了。

褚沅瑾看他终于整理好了这些,还以为便是结束。哪知他又翻出了另一个小箱子,因着三年没人动过已经落上了灰。

沈长空将那盒子擦了一遍,而后从里头拿出来一小沓同样的红色小笺。

共十三张,是褚沅瑾年少时给他写的。

她看着他极为认真地将这几章放在那按次序排好的几百张红笺上方,在他要合上箱盖之时伸手阻了他的动作。

将最顶上那张拿了出来,她看见上面写道——

给子钦的第一封情笺:

许你冬雨雪,再看关山月。

无数的回忆刹那间奔涌入怀……

褚沅瑾永远记得十六岁那年,她最爱游山玩水。

关山月光皎洁明亮,铺洒在未化的雪地上。放眼望去,峰头林梢皆是白茫茫一片。

他们温酒一壶,靠在红木亭台,看晚月,赏风雪。

这世界山河壮阔、浩大无边,她总觉着,沈长空不该拘在长安,困在她身边。

褚沅瑾告诉他:“子钦,好男儿合该保家卫国……”

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

他下颌抵在她柔软发顶,凌厉的喉结轻滚,吐出了褚沅瑾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话。

他说:“可我溺于情爱,只想护你一人平安。”

好男儿合该保家卫国,可我只想护你一人平安。

阿瑾,我只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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