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南风抬眸看着凌释。
他说,她会感兴趣。他知她而今感兴趣的,要么关乎朝堂局势,皇位归属,要么,就关乎一个人。
又或许,两者皆备。
她沉默片刻,凝眉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借赵太妃之手,想说服徐太妃行事,被后者拒绝后,便派人刺杀。”
可有什么事情,会涉及这些已经不在其位的先帝妃嫔,甚至不惜取人性命?
凌释再次看着他聪慧绝伦的小娇妻,露出温柔笑容来:“没错。”
贺南风似刹那想到什么,神情愕然。
凌释继续道:“我此后通过查探,又发现不知近来赵徐两位太妃开始活跃,先帝其他还在世的妃嫔,也多少都有些往昔不曾常见的进出来往。”
贺南风默然听着,微微蹙了蹙眉。
“而且不止她们。”
“还有谁?”
“皇伯父的妃子,敬妃、如妃娘娘也在其中。”
敬妃、如妃是当今四皇子誉王、五皇子平王的生母,妃嫔皇子都从来慑于宋皇后和懿贵妃手段威名,从来小心谨慎安安分分,不想如今却似蠢蠢欲动之态。
贺南风思量前后,陷入久久沉寂中,半晌,抬眸道:“夫君的意思是,有人在勾连太妃、皇妃结盟,试图促成藩王联合造反。”
凌释一笑,算是默认,眸光爱怜无比。
“那背后主导之人,极大可能,便是北胡王爷派回的细作,柳清灵。”
他的南风实在聪慧,凌释点了点头,道:“便是不反,只稍显端倪,也定叫北燕皇族分崩离析,如此,胡人南下更势不可挡。”
虽说边关安宁,向来依靠武将镇守,但如秦王这般有所作为的皇室子弟,还是起了不少效用的。
难怪对方要杀徐太妃,因为太妃答应参与,和以其之死分裂皇帝秦王,目的都一样可及。
凌释说得极对,若藩王联合造反,则北燕岌岌可危;便是没有反成,也必定造成君臣、兄弟、父子离心,皇室崩裂必生混乱,短时间内难以平定,则天下也危矣。
这就是先前李亭煜所说,柳清灵回京另有的阴谋。她身为女子,便要通过这样一群历来不入众人视野的后宫妃嫔,来造成轰然一击,达到弱燕强胡的目的。
前尘不是她,也必定有旁人行此事,但效果必定不比她来得迅速有力,因为前尘凌释提及太妃之事,时间已在贺家破败后。比如今晚了一年余。
柳清灵果然似条淬炼归来的毒蛇,阴狠又强大了不少。除去宋轩,竟叫人一时想不出而今的她,可还有其他弱点。
贺南风沉吟片刻,道:“反间计虽然卑鄙,却着实有用。”
春秋战国的李牧廉颇,秦朝的蒙恬蒙毅,南北朝的檀道济,五代十国的林仁肇……这些尽忠职守为国为民的沙场悍将,无不是败于离间计策,得个身死名裂的下场。且此计抓住人的猜忌、不甘和欲望,施行起来也并不算困难。
凌释点头,深以为然:“我已将此事禀明皇伯父,他令我全权处理,尽快抓住北胡细作。”
贺南风微微思量后,笑道:“此事,倒可找人帮忙。毕竟后妃之间,你处理起来也不甚方便。”
凌释道:“你是说,长公主?”
“嗯。”贺南风回答,“有长公主和熙嫔娘娘插手,后妃女人们定难翻大浪。”
凌释也笑了笑:“如此,还能叫长公主在皇伯父前,又建功勋。”
“不错。”
“可是。”凌释沉吟道,“皇伯父本就多疑,公主这样参与朝廷之事,只怕会引起猜疑顾忌。”
贺南风闻言淡淡一笑,片刻,缓缓道:“阿释,你知道身为女子有个好处是什么。”
“什么?”
“便是猜疑顾忌,都可通过温柔抚平。”
凌释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数千年中,因女子向来势弱,一面难得大用,另一面若有所谋求时,便也能进行得更加顺利。尤其男子的猜疑、顾忌和防备,但凡显露女儿家温柔姿态,则多半可安然揭过。
就如明明有“唐三代而亡,女主武氏”的预言在,明明聪慧博学、杀伐果断的武则天就在眼前,病重的唐太宗李世民,看着那副温柔真诚的乖巧模样,受着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到底还是无法狠心下令杀死。
何况而今,皇帝对自己的兄弟、妃嫔、儿子寒心不已,身旁亲近的人,便只剩一个熙嫔,一个长公主。两人同气连枝,两人又都是温柔女子。
他忽然想到,同为北燕双姝,这就是贺南风同李昭玉最大的不同。旁人想起后者时,总无法将她当做女子,而李昭玉也确实无须被当做女子对待,如此,她能早早为官,因她行男儿之事,朝廷从上到下都无意中,便觉得理所当然。
而贺南风,却是世间最温柔女儿的模样。他的未婚妻姿态动人,谈吐温婉,礼数完备,却又没有任何拘于礼节的矫作和敷衍。即使言语针锋相对,也不会金刚怒目,即使咄咄逼人,也不曾疾言厉色,往往柔中之刚,杀人无形。
旁人习惯了女儿顺从温柔,想起她时,便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儿之态,不会像李昭玉般,心生严肃、防备和畏惧,却也叫她加封翰林,也只能做个朔望不朝的虚职。
可见刚柔各异,有利有弊。贺南风生为其二,李昭玉生为其一。尔后李昭玉唯独对南陈小皇子,显露女儿温柔,贺南风也在柔情之下,谋划着为官执政。北燕双姝美人不同面,却各自美到极致。
他沉吟半晌,忽而一笑:“昨夜听说,晋王夫妇在宫主发生争执时,你也在场?”
岂止在场,若非她煽风点火,晋王夫妻也不至吵到那般地步。
贺南风笑道:“宋绫自取其辱。说起来,你早该告诉晋王爷,躲避不是办法。”
凌释也笑着无奈摇摇头,道:“他也不是未想过其他方法,可惜王妃不知跟谁学的胡搅蛮缠不放,近来越发猜疑了。”
贺南风莫名想起宋绫身边那绿衣丫鬟,想了想道:“主子这般,多半跟身边下人怂恿碎嘴有关,你叫晋王将贴身服侍的清理一遍,应当有用。”
凌释应下,又道:“还有件事,皇伯父昨日下旨,将临江侯陈远召回了朝堂。”
临江侯陈远是当初辅助先帝的功臣,同文丙等是一辈,但与旁人不同的事,他对文武政治都颇有建树,却从不居功自傲,也一心为国为民不图私利,而今两袖清贫隐居小室,已七十余岁高龄。
要说其在大燕的地位,便如被范蠡离间前的吴国伍子胥,也如汉武帝时的大臣董仲舒,即便当初因病致仕后,皇帝但凡有事不决,都会派人听取其看法。
《汉书注》中记载: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政议,数遣廷尉张汤至陋巷,问其得失。制《春秋折狱》二百三十二事。
燕帝凌祁对这位功高老臣的敬意和看重,比起董仲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先前陈远因为伤风腿疾,曾一度闭关疗养。据说刚能拄杖行走不久,未料便被皇帝请回朝堂。
说起来,凌祁也是迫不得已。继宁王和瑞王的相继背叛后,皇帝心中不安,难寻信任之人,偏平常左右说话的贺佟又要守母丧,虽可夺情,但也至少在一年之期后,才不算悖于大孝。
大抵思来想去,便觉得只有叫曾经的首辅回归,才能在安定朝野上下的同时,也给皇帝自己一剂定心丸药。
此举虽突然,却也不足为奇。贺南风思忖片刻,道:“论起先辈老臣,如储渊、文丙之流,倒真担不起肱骨之用。唯有这临江侯德高望重,一心为公,着实叫人钦佩。”
凌释点头,顿了顿,道:“可临江侯回归,于长公主却是不利。”
贺南风自然知晓这点。便如当初唐朝,反对武则天最烈的,便是忠烈重臣长孙无忌。临江侯陈远必定因为公主血脉、女子身份,而大力反对。
以他的脾性、地位和在朝野上下的声望,影响极大又不好处理。
她还未回话,便听凌释继续道:“今日临江侯入宫觐见,与皇伯父说话时,见长公主在侧,还以后宫不可涉政的理由,让皇伯父将公主遣了开去。”
如此,便是察觉盛元公主行事嫌疑,也自己一早就摆明态度:只要有他在,则北燕绝不可能出现女子干政、牝鸡司晨之事。
以盛元脾性,贺南风完全可以猜到,最迟明后日,便会传信叫她商议此事。遂点了点头,道:“好在昭玉姐姐就快回京,到时宫内宫外,便都在掌控之中。”
凌释“嗯”了声,又似想起什么,坐直道:“我听父王的口气,长公主对李昭玉,似乎并不如对你信任。”
这是自然,长公主先前对李昭玉是忌惮多余拉拢之心,后从贺南风身上看到一举两得的机会,才不曾如前尘般撮合南嫁之事。
且李昭玉对她十余年来结交官员后宅的手段,十分不屑。虽未直言,长公主必然能感受到,故哪怕上了一条船后,平素亲自与李昭玉交谈的时候也极少,都通过贺南风在其中转圜。
她默然片刻,回答:“昭玉姐姐是做实事的人,无心也不必打理这些关系。”
这是实话,李昭玉前尘今时所有成就,都靠她的才智谋略,同与人交好,争取信任没有半分关系。虽则如此,确实也给了她不少缺憾和些许不便之处,但哪怕此刻贺南风依然认为,她若不喜就不必去做,自己既擅长,就该为对方考量。
凌释温柔一笑,将下巴放在少女头顶轻轻摩挲着:“南风,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