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清秋,贺南风估计着,兵部尚书南下平乱大胜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来了。
前尘王守明镇压宁王有功,功劳却都被文丙一批老臣窃取,甚至后来因为在宁王处暗插的细作是自己学生,而被污蔑通敌,不但未得封赏,反遭燕帝贬谪,去了南方山林不毛之地。
其间为了躲避对家赶尽杀绝,甚至不得不假装疯傻投河,以逃过一劫,之后在燕陈交界的荒林一待,就是两年余,直到新帝召见,才得以离开。
今时有贺南风先行提醒,王守明又早做了尚书高位,叫觊觎朝政大权的老臣们有心却无力相争,加上景帝此刻也并不如前尘那般昏聩。是故尚书大人功勋卓著,自然而然建功立名,受万人敬仰。
诋毁之声,依然有,多盘桓与内阁里外,并未成器。而对贺南风来说,王守明这个盟友已到了她无法再多余襄助的地步,往后岁月,便要完全倚仗对方提携了。
只一件,前尘今时之事,除去梦境不谈,若真是两世并行,而前尘这结局之后,若再有何变故,哪怕一丝机会叫她回到过去——回到那无助无知,一无所有的世界,这是她不能接受的。
所以,今时的她,要尽快查清楚。
可贺南风那夜一梦后,曾写信问对方,琅琊王氏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传家宝物。一向为人师表倾心教导的尚书大人却此番,并未回复。
贺南风察觉异样,又怕是手下人疏忽,叫他并未收到信件,故而重新书了一封送去。王守明倒是回复了,却只回复了三个字:不可知。
这不是,跟没回差别无几么?
她一时无奈,知晓对方公务忙碌,也没有多余打扰,预备等王守明南下归来,再另外细问,便是软磨硬泡,也要问出结果。
这厢喝着黑茶,正在疏影阁看书,只等李昭玉回复后,便定了日期出游时,忽然听得还珠进门道:“小姐,夫人叫你过去。”
“怎么了。”
“她说有人找你。”
贺南风有些惊讶,不知是谁来找,叫绾夫人居然都不能讲明。遂放下书即刻动身,到前院一看,竟是一身仆役打扮的穆洛宸。
等在门外的绾夫人神色无奈,解释说管事发觉此人一瘸一拐行踪鬼祟,一个杂役竟打算往后院小姐屋里走,抓住肩拉回一看,脸上居然还抹了几道炉灰,当即认定是偷鸡摸狗的小贼,就捉到夫人面前来了。
结果自然是将绾云吓了大跳,赶紧松绑,完全不晓得这个小祖宗恁般行事是要做甚。一问则说是来找南风妹妹,虽然这种行径实在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对方毕竟是南陈皇子,便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一面招呼殿下喝茶,一面差人叫贺南风过来。
穆洛宸一见贺南风,炉灰涂花的俊脸立刻似见到亲人一般露出亲切笑容,显得牙齿尤其白皙:“南风妹妹,我回来了!”
贺南风这时还在诧异之中,半晌才回过神来,又好笑又好奇,无奈道:“殿下你,你为什么这幅模样?”
穆洛宸叹了口气,回答:“命途多舛,说来话长。”
“……”
“真的。”
“那还说么?”
“先不说这个,反正我是逃回来的。妹妹你赶紧跟昭玉姐姐说,说我不是失约,我是被大哥送走了,我好容易才逃回来,怕被大哥看见,只得先来找你。”
贺南风了然了,难怪在南陈的手下传书说小皇子并未回京,原是一路上和看守斗智斗勇,躲躲藏藏地讨回了北燕。他不知李昭玉是当值还是在将军府,也不敢贸然入宫寻找,更不好于街头多留,便想到来贺家寻自己,定能很快联系上牵挂于心的昭玉姐姐。
她看着小皇子急切模样,不由温和笑了笑,道:“殿下你先坐坐,南风这就寻昭玉姐姐过来,之后的事,你跟她商量着定,如何?”
“好!”穆洛宸喜形于色,那模样完全好似,只要李昭玉不为他的失约生气,她要怎样他都会答应。
贺南风看了看他,抬起手指在对方脸颊轻轻擦了擦,这才确信那炉灰之下,竟然还有几道伤疤。再想起方才绾夫人说的,他一瘸一拐鬼鬼祟祟,不由蹙眉道:“殿下,你受伤了?”
穆洛宸明明在她擦到伤口时疼得微微后躲,闻言却笑了笑,露出毫不在意的模样:“我跳下马车时受了点小伤,不碍事。南风妹妹,你快去跟姐姐说我没有失约。”
贺南风不理,依旧凝着眉,拉过小皇子扯开领口一看,里头竟到处是还未结痂的伤口,有的都粘着衣裳,她一拉扯,穆洛宸便疼得抽气,不由提高了声量道:“这些都是你摔的?”
穆洛宸反而面有愧色,顿了顿,小声回答:“我,跳下来的时候手脚还绑着,可能滚那几圈被石子儿划伤了。”
“划了这么多细碎口子?”
“有的,有的是我后来躲人,在荆棘丛里割的……”
“那腿伤呢?”
“我往回跑的时候,有天晚上踩空摔的。”
贺南风盯着对方的眼睛眉头紧蹙。她知他作为万俟皇后最疼爱的儿子,从不曾受过半分苦累,而今就为了怕李昭玉误会自己失约,用恁大的勇气和坚持,这般狼狈模样,一身是伤得出现在面前,饶还是贺南风,都不由几分酸鼻。
遂一面暗自叹了口气,一面又不禁想起当日玉渊河上的话,原来这世上真有听话的男子,和李昭玉绝配。原来男子陷入痴情之中时,确实是听话的。
“不能自以为是,不要惹是生非,也不会去拈花惹草。只要乖乖听话,我就会好好对他。”这几条,穆洛宸可是真的都占了。贺南风也是此刻才知,自己当初告诉李昭玉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然虽则预想和实际或许有差距,实际会东西的,却总多多少少
契合预想在。
她暗自摇了摇头,嘱咐丫鬟好生照顾穆洛宸,一面便让红笺立即派人去宫里找李昭玉。后者刚应声离开,就听小皇子犹犹豫豫道:“南风妹妹,你这里有没有干净衣裳,能给我换下,我不想叫昭玉姐姐来看见我这样……”
贺南风笑道:“有倒是有,可以穿我大哥的衣裳。”
“那太好了了!”
穆洛宸虽年幼,身长却不少,与贺承宇不相上下,正好合适。
贺南风又道:“不如先沐浴再更衣,然后熏些香。”
穆洛宸越发欣喜,觉得贺南风思量完备,正扶着桌子要动身时,却被对方拉回来坐下,便不解地看着她。
贺南风道:“殿下,你想不想知道昭玉姐姐喜不喜欢你?”
穆洛宸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她寻常可有对你笑?”
穆洛宸想了想,回答:“开始没有,后头渐渐也有的。”
“笑不算什么,”贺南风继续道,“她可有静静看着你,双眸中似秋水横波,明明有话要说,却到底欲言又止?”
李昭玉从来在细腻情感和相处上,完全不善言辞。好好柔和的一句话,说出来也硬邦邦冷冰冰的,故每当心中触动、欢喜时,反而不知如何表达,就只能这般静静看着对方,一般沉默半晌后,最多淡淡一笑,便算了事。
但贺南风知晓,这已是她最深刻、动容的情感表达了,所以如此询问。
穆洛宸微微凝眉,片刻,才道:“我之前,也偶尔发觉姐姐看着我沉默,但你说的秋水横波,我一看她她就转开了,所以不曾留意。”
贺南风失笑,道:“那今日,你就这副模样等着她来,南风保证,殿下一定能见到秋水横波和欲言又止。”
“真的?”
“真的。”贺南风点头,随即又叹了口气,分不清是无奈还是欢喜,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缓缓道,“殿下可否答应南风,你若今日见她如此,当这一生一世,都全心全意地对她好,绝不会因为时间、际遇和身份的变化,而做出任何改变。”
穆洛宸再次一怔,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南风妹妹,哥哥向你保证,只要昭玉姐姐不赶我走,哥哥这一辈子都想跟在她左右。我会一直记得,你给我的四字要诀和九字真言。”
少年俊逸眉眼即便再粗布麻衣的映衬和炉灰涂抹下,也依旧清澈温润仿佛暖玉雕出。
贺南风看着他,透过对方干净的眼睛,仿佛看到那光明心底,刻着“昭玉”两个大字,她信他的话,更因为前尘延续而来的怜惜,和今时相处感受的欢喜,因为穆洛宸,更因为李昭玉,而不禁微微红了眼眶。
“殿下,看到你和昭玉姐姐都好,是南风此生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她笑了笑道,伸手在对方脸颊的,将炉灰轻轻抹得更开一些,随即才起身离去。
行至门口时,又回头道:“殿下,你且等片刻,昭玉姐姐一定,很快就来。”
“好。”
“你若发觉她额前有细细汗珠,那是疾行前来见你之故,请殿下不管她如何躲避推拒,也一定要抱住她。”
穆洛宸凝眉,似有犹豫,半晌,狠狠点头。
贺南风这才又是淡淡一笑,方敛裙离去。
屋外绾夫人与闻讯而至的贺凝雪急切等着,见妹妹出来赶紧打听如何进展。贺南风只笑说对方是来找李昭玉的,后者片刻就来。
贺凝雪听到李昭玉名讳,霎时心中一凛,随即又眼睛亮起,向妹妹道:“你是说,他俩真——”
贺南风淡淡点头。
贺凝雪诧异更甚:“那岂非,大将军之女要嫁往南陈了?”
贺南风未答,片刻,道:“这些事,昭玉姐姐自己会处理的。”
贺凝雪就不便再多话,被一旁怕她多说多错,提心吊胆的绾夫人赶紧拉走了。
秋日阳光极其清亮,贺南风抬眸,望着头顶蓝田白云,和翩飞檐角,半晌,似享受阳光一般,闭上眼微微勾唇。
其实前尘李昭玉在第二年出嫁时,已做了逸王世子妃的她,是亲眼所见的。
两国结为秦晋,自然十分隆重。华裳锦绣十里,人山人海无际。
她那时与凌释和其他皇族站在城楼,目送金吾将军之女行完最后一礼,便登上南下的马车。李昭玉不知为何,大抵再是清冷,也愿再望故国旧人一眼,便上车时,又慢慢回头,揭开了头上的新娘垂旒。
许多人不曾想到那素来一身男装的禁军统领,居然着妆时美得这般惊心动魄,围观人群便发出声声惊呼。甚至感叹这就如汉时王昭君外嫁,是因为本国上下原不知其美啊……
而贺南风却在那淡淡一个回眸里,隔着一个城楼的距离,与对方的目光莫名交汇。随即在那一刻莫名觉出,这身份高贵又为人桀骜的将军之女,哪怕离去前也不曾向家人说出半分不舍,但心中却是黯淡而孤独的。
这种孤独,再鲜艳的红唇,再华丽的服饰,和再贵重的簪笄,都无法遮掩。
明明是南陈太子娶妻,那不相干的小皇子却也在马车旁,静静望着自己未来的嫂嫂,一改往昔欢跃,静默而又悲伤。
李昭玉上车前,似看到了对方模样,似有微微停驻,又似看到却并不关心,由下人径自放下车帘。
一路离去,再未回头。贺南风那一生,也再未,见过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