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春初夏的上午,日光柔暖。
城西十里河岸绿荫,清澈的流水在两边光滑石头上环环拍打,荡起一阵阵悦耳声响。
纤长婀娜的柳枝掩映里,一个少女月白纱裙,仿佛水波般随着步伐轻展起伏,外罩浅紫色薄罗外衣,如墨长发由一条绯红丝带挽在脑后,发带便在微风里淡淡飘动。
她的身形修长而美,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清和又舒朗的温柔,在河边的白色大石上一面戏耍般踩来踩去,一面含笑欣赏四野风光。不知过了多久,似闻得背后有马蹄声响,方含笑回头看向大路,随即,便扬手高声喊道:
“阿释——”
那双骖马车刚被红衣丫头拦住,车夫勒马叫停正不明所以时,就听到这一声呼唤,抬头便见不远处河岸上,笑意吟吟的紫衣少女。
车里的人察觉动静,掀起帘子探身而出,果然是凌释。
两年不见,他如画的眉眼比先前更好看了。一身水色窣地竹纹绣边春衫,腰带和袖口处均镶嵌了一颗浅绯色宝石,长身玉立、面如冠玉,无处不显贵公子温润气息。
“阿释——”
凌释抬眸,便见紫衣少女跳下石板,欢快地朝自己奔来,迎面清风吹动她耳边发丝,映着剪水双眸,美得不似真人一般。
那样博览群书、端庄知礼的贺三小姐,此刻开心得像个十来岁的孩子,叫凌释刹那惊愕后,便蓦然失笑,也迅速跳下马车,向对方张开了双臂。
贺南风果然一路疾行,冲到他的怀中,显些将对方撞退一步。随即便似个挂件一般,紧紧抱住凌释的脖颈,传出阵阵悦耳笑声。
“你怎知我今天会到?”凌释一面揉着她的头,一面含笑问道。
虽然之前写信提过何时出发,但路途遥远,难免早晚和几天,但她却明显确信对方今天会到,于是在此处等着。
贺南风笑道:“你当然会回来,陪我过生辰的。”
凌释道:“那如何确信是今天?”
“不是今天,我便明天再来。”
总之,前尘今时,她的阿释都是赶上自己生辰的。不过前尘那时刚到兆京,初七当天便刻意找了借口上门,结果贺南风并不在。后来才听说,她生辰那日特意约了柳清灵凤仪阁小聚,后来便遇到护国公家的玉檀公子。
贺南风那时许愿生辰见宋轩一面,他便果真出现了。一腔少女心思又喜又羞,便在楼上远远望着对方,都不由得脸红心跳。不曾想对方竟然回头向她笑了笑,主动上前搭话。邀请她与柳清灵进自己的包间下棋。得知今日是贺南风生辰是,还替她,写了首诗。
这样明显不顾男女大防的私相授受之举,贺南风却只觉得幸福无比。以至于后来被父兄呵责时,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一旁红笺向凌释施礼笑道:“若非侯府走不开,小姐昨天就来了。”
凌释心中一暖,想要将少女抱得紧些,又似忽然想起什么,试图扶对方站直,被贺南风紧紧搂住表示拒绝后,便轻声温柔道:“乖,先站好,马车里还有人呢。”
还有人?贺南风抬头,正诧异要问时,凌释背后的帘子,便被一只五指极其白皙修长的手掀起,随后露出一张俊逸出尘、清冷似仙的脸来。
“七哥!”
贺南风愕然不已,看了看云寒,又看了看凌释,满目疑问。前尘云寒可是从来不曾进京的,怎么却跟着凌释回来了?
那仙君般的男子依旧神色淡淡,目光落在她紧抱凌释的一双手臂上,片刻,点了点头:“嗯。”
“七哥你怎么来了?”贺南风道,似发觉自己动作不雅般,连忙收手站直身子。
云寒又不咸不淡地瞟了她一样,道:“怎么,我不能来兆京?”
贺南风连忙摇头否认,乖巧笑容里带着几分谄媚,看得一旁凌释暗自失笑。
“不是不是,只是表哥忽然出现,惊喜太大,南风一时间没有缓过神来。”
云寒似乎轻轻“哼”了一下,兀自别开脸去:“我你舅舅写信叫我到兆京拜访,刚好顺路,便同凌释一起过来了。”
“拜访我父亲么?”
“不是,别人。”
贺南风不解,正猜测云家在兆京里除了侯府会特意拜访何处,转眼见凌释笑得另有所指,便知是云寒打趣自己,遂也笑了笑,向凌释道:“我来时让红笺备了些糕点果子在马车里,你们也奔波一上午了,不如大家在这里歇息一会儿,吃点东西。”
凌释点头,两人便看向云寒,后者神色淡淡,却也没有反对。
于是红笺从侯府的马车上拿下不少吃食,除了主子几人再分给两家车夫。
几人聊了些兆京和寒山近况,随后趁车夫牵马吃草,大家在树荫下闲坐时,贺南风便拉着凌释去河边散散步。
五月南风轻拂,吹得人心绪自在。两人在块块团石一前一后走着,似乎欣赏这满目风光水色。
片刻,少女似乎不经意踩滑一脚,便向身边倒去,后头男子连忙上前扶住,顺势就牵住了手。各自微微勾唇,这手一牵,便一直再没有松开。
凌释掌心温暖,刚好将她的手都握住。而贺南风则更似玉石一般,白皙光滑,带着淡淡冰凉。
大抵,这就是古人所写的冰肌玉骨吧。凌释想,看着少女如画一般美丽的侧脸,嘴角眉梢便荡起了温柔笑意。
“南风,”他道,“你长大了。”
贺南风回头,笑容清浅:“这时再扮男装,你一定能看出了。”
这是在自嘲她两年前身板太纤瘦,硬是那么久没人看出雌雄来。凌释闻言失笑,顿了顿,拉她相对站好,看着对方清澈的眼睛,缓缓道:
“你知道么,其实我后来很久,都依然不敢那般相信,你是为我女扮男装,到寒山书院来。”
贺南风笑道:“为什么。”
凌释沉吟片刻,道:“我也不知道,大抵自冬至日后的一切,都太突然了些。”
确实突然,不仅对凌释,对身边所有人来说,都的确一时间很难习惯。
“我从小就羡慕端直,羡慕你对他那样全心全意地关心和依靠。”
这一点,贺南风是知道的。但却也一直不知,他羡慕究竟是因为贺南风这个人,还是他们兄妹间的那种感情。毕竟凌释前尘今时,都不曾从自己弟弟那里,体验过贺承宇身为兄长的感受。
而这才是凌释前尘,对她那样好的真正原因。她之前没有问过,是因为觉得即便凌释之前把她当做妹妹,也可以靠自己改变。
当初贺承宇察觉她对宋轩有情后,便曾一面开解劝导,一面试图暗示对方,凌释比那宋轩要好无数倍,叫她不要执迷一人。可她却也是,半点都不曾听进去。
正想着,便见凌释拿起她的手,笑着捂在自己胸口上,那里一块凸出的散散硬物,在他衣裳里。
贺南风道:“这是什么?”
凌释一笑,伸手取出,原是一方玉白帕子,包着一小把五颜六色的糖果。
“我记得你小时候,总吵着你哥哥要虹霓子。”他看着贺南风惊愕的神情,拈了一颗红色的递给对方,一面道,“好久没吃到了吧。”
虹霓子是这种糖果的名称,因模样五颜六色像彩虹一样。据说是于田外西域特产的瓜果和香料加上蜜糖所制,每种颜色都每种不同的味道,入口千变万化,让人惊喜之外又回味无穷。
因为制作麻烦,又是西域之物,且大燕西疆一直不甚太平,所以传到中原的不多。七八前偶尔节日庙会里还能遇见,很难就是那时吃过一两次,之后久久不能忘怀,一直缠着哥,但贺承宇后来到处去找,都没有找到过。
不想凌释也知道,还一直记着。贺南风看着对方模样又感动又好笑,接过那颗果子含在嘴里,顿时一股繁花清香在口中晕开,沁人心脾,不由也更舒朗了几分,向凌释笑道:
“是好久没吃过了。”
“好不好吃。”
贺南风抿唇,但只觉嘴里花香怡人,酸酸甜甜又确实舒爽。味道虽和小时候不尽相同,然入口之感,叫人着实喜欢。
贺南风一下便回到两三岁时,趴在兄长背上逛庙会的情形,一面吃着虹霓子,一手拿着糖葫芦,身旁一男一女宛如璧人,对着她温柔地笑……
大抵那时候母亲云汐都还在,贺家与逸王府也还经常来往,所以也许凌释也曾见过这样情形,便自己默默记了下来。
想着,就点了点头:“你去哪里买的?”
以为大抵是回程时在西京附近遇到西域商贩,想起她小时候爱吃,就顺手买了一把带回来,不想却听凌释回答:
“不是买的,我做的。”
“你做的?”
凌释点头,俊逸的眉眼在清和日光下,精致如画般,含笑道:“我估摸着最后两月书院考试,杂事不多。就提前差人往出关,跟匠人将虹霓子的制作方法讨了回来,然后跟山长借间烧火屋子一遍遍试,不想还真做成了。”
虽然说得轻松,但凌释一个自来远离庖厨的皇室子弟,要对着几张纸做出工序繁杂的虹霓子来,如何容易?费时费力不说,柴柴火火的肯定难免烧烫。
贺南风便拿起他的手掀开袖子,果见玉白手臂上两三道新疤,便没好气道:“你说你,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非要吃糖?再者,你索性差人出关,叫他买回来就是,干什么非要自己做。”
凌释赶紧将手收了回来挡住,一面笑道:“我也是闲来无事,想起其他之物,你都能随手买来,也只有这法子新鲜了。”
贺南风一时无奈失笑,女子财气外露,看来果真给人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