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薇一怔,愕然看着对方。
范雎是战国时期魏人,早年落魄,之后发迹,对往日人事恩仇并报,尤为痛快。所以司马迁评价他说“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她这是说,自己应该报复庶妹和表哥么?
还未回过神来,便见那貌美温和的少女直直凝视着自己的双眼,一字一句明明轻声吐出,却又仿佛带着万钧之力般:
“人应该只为爱自己的人掉泪,至于伤害自己的,应该全部还回去。”
贺南风说着,又是淡淡一笑,转开了目光:“当然,若不值当费心,能看开最好,但明明看不开时,与其自怨自艾、顾影自怜,不如将该还的,全都还回去。”
意思是,你若看开也就罢了,看不开又不设法解决,整日掉泪有什么用。话虽说地委婉,梁薇却刹那就从对方淡淡眼神里,知晓自己在贺家三小姐眼中只是懦夫无疑。
若是旁人只怕这样被激必定有几分血性出来,但梁薇自来都忍气吞声忠厚老实惯了的,闻言似乎只收到了她的厌弃部分,觉得委屈又不敢表露,眼圈一下更红了些,强自忍住泪水,低头道歉。
这厢,贺南风也一时无言了,不禁无奈摇了摇头,心道自己果真多此一举。
“大姐——”
正思量之际,那妖娆的庶女梁絮却先含笑开口迎了上来,看了眼姐姐梁薇,又看一旁贺南风,叫人分不清她特意靠近的原因,到底是关心姐姐,还是向侯府小姐示好。
“絮儿见过贺三小姐。”梁絮向贺南风施了一礼,看着乖巧礼貌无比,身后李修瑞于是越发满目爱意,也向几个小姐点头示意。
一旁梁薇一面回应,目光便更加黯淡了些,低着头不敢看这一男一女。
梁絮面对这样的嫡姐,目光不经意就露出那居高临下的得意来。贺南风看在眼中,并没有回应对方寒暄,反而转向梁薇,似带着几分不解般淡淡笑道:
“薇姐姐,你家丫鬟怎来得这样迟,好没礼数。”
几人一怔,随即明白她这是将梁絮认作梁薇的丫鬟了。
之前说过,梁絮妖娆机灵不假,但若是按照世家贵女的评判来看,则不论长相还是气韵,都显得轻浮小气,毫无大家风范,一看就不是丫鬟,便是庶出。
她也自知如此,无奈生来容貌气质就是这般,又确实没有多少底蕴能够支撑,便常寻了大方富贵的衣裳首饰,试图弥补自身不足。
何况她方才明明叫了梁薇大姐的,贺南风如何会错认做丫鬟?一面明白对方不过讥讽自己锦衣华服、沐猴而冠,虽有人形而无人态,一面又不敢驳斥,当下脸色极其不好,却只得尴尬笑着,委屈地看向了表哥李修瑞。
但即便她那表哥,贺南风如何会放在眼里?一双秀目淡淡扫过,预备插话的男子,不知为何便咽了回去。
身后贺凝雪闻言露出笑意,只觉看着梁絮出丑,心中郁气尽散,谁想却听梁薇弱声解释道:
“三小姐,她不是我的丫鬟,她是我的妹妹……”
当下气得仰倒,恨不得在对方腰间狠狠掐上一手。
“哦,”贺南风倒是一笑,言语抱歉,脸上却丝毫歉意都没有,“今日人多,难免认错,还请梁小姐勿要见怪。”
梁絮从前并不曾与她交谈过,或许因为见嫡姐所在,特意来探个虚实,不想就吃了闷头一记,偏还不能半分表示不满。何况从“薇姐姐”和“梁小姐”两个称呼便亲疏立现,哪里敢再造次?
只得含笑道无碍,好在周遭很快聚集了其他公子小姐,才叫她得以悄然退开,再看向那言语刻薄的贺家三小姐时,只见对方在众星拱月的中心,笑语吟吟同众人说着话,温柔和煦如南风吹过,仿佛刚才讥讽真是无心之举一般。
她知自己失策了,民间都道官官相护,兆京贵女们何尝又不是嫡嫡相护?她是在梁家受到父亲疼爱,又欺负嫡姐惯了,一时间竟忘记贺南风可是文敬候府的嫡女,但凡梁薇多倒几句苦水,必定会出于同是嫡女身份,对她这个庶女心生不满来。
贺三小姐错认丫鬟的事传出去,叫她以后脸面何存?一时间心下气闷,便眼角带泪地转向李修瑞,委屈道:“表哥,絮儿不知何处得罪姐姐了。”
李修瑞见美人梨花带雨心疼不已,又大庭广众不好亲昵举动,于是蹙眉关切道:“怎么了?可是方才贺三小姐认错的事?”
梁絮泪落得更凶了些,神情可怜至极:“姐姐和三小姐都是嫡女,瞧不上絮儿也是应该的。”
这是暗指梁薇唆使贺南风打压自己了,李修瑞听出,眸中便有几分不忿来,看了看不远处明明低头,又不时看来的梁薇,更觉对方鬼鬼祟祟心机深重。
“你别理她们,”他冷冷看了梁薇一眼,向梁絮柔声道,“这些女子目光短浅、心胸狭隘,不值得计较。”
而不想这句话,却恰好被一旁路过的红笺听见,登时眉头一蹙,随后便私下对贺南风讲了。
于是贺凝雪便见那温柔和煦的妹妹,忽而沉寂片刻后,转头向梁薇笑道:“薇姐姐,你记得我方才说,睚眦之怨必报吧。”
梁薇一顿,随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那表哥若是现在回头,你要还是不要?”
梁薇讶然,脸色绯红,支支吾吾道:“我,我……”
“我是想劝你不要了,”贺南风一笑,“因为他的前程,还不如兆京贵门任何一个庶子,你若嫁他,就只能随他远赴辽东郡去。”
梁薇不解,且不说回头与否,李修瑞虽然此番落地,但有舅舅,也就是梁子义多番活络,在兆京谋个一官半职不成问题,何况来日方长,这样青年才俊迟早会出人头地的,所以庶妹梁絮才要将他夺走。
贺南风似看出对方所想,又不能告诉她自己是前尘所知,只得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我知道你必定不舍,既如此,看在二姐的份上,我给你一法,保管叫你表哥规规矩矩回到你的身边,至于是福是祸,则与我无关了,如何?”
李修瑞一个胸无点墨、自以为是的下官之子,何德何能敢评判于堂堂侯府嫡女?她要报这睚眦之怨容易,但要花最少的精力,非得梁薇参与不可。而要叫梁薇参与,便不能说是自己算计她表哥,而是讲算计后叫她表哥回头。
这般女子用情,真是不可理喻。可惜若潦草结局后,不是每个人都有重来的机会。
身旁贺凝雪一下提起精神来,专心等着梁薇回复,随即听对方果真好不争气地答应下来时,饶是她也只得暗暗摇头,狠狠叹了口气。
接着贺南风在梁薇耳边低语了几句,便再未多管对方愕然神情,径自笑吟吟走在了前面。贺凝雪想要私下问时,就听梁薇凝眉道:
“三小姐她,她叫我不与人微言。”
不与人微言出自《列子》,其中“微言”是与人密谋的意思。当时白公预谋造反,问列子人可否与人密谋,列子察觉对方心怀鬼胎,回复说不可,于是白公终究没敢直说,但后来却果然因为密谋之人泄密,而事未成身先死了。
贺凝雪一怔,这是说完成之前连她都要保密了。到底是什么样的谋划,才这样谨慎?一时间越发好奇,预备找贺南风问个清楚,对方却又遇到了逸王府小公子,同兄长贺承宇的几个熟人,她根本没有插话机会,只得作罢。
自那年元夕相约后,贺南风就果真一直与凌琚保持着来往,去年春天还借兄长之名,带他去了城郊看飞鹄,并果真用稻谷和高粱留下一只,秋天时又飞了回来。叫七八岁的小公子兴奋好几个月,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贺南风让他关心兄长,他便每月兢兢业业一封书信。
后来凌释回信中便有说,虽看出弟弟来信并非自主,语句里对兄长各方关怀也明显言不由衷,然一旦提及贺南风处,则言辞真切、逸兴湍飞,毫不掩饰赞誉崇敬,可见她如今在这孩子眼里已如神人一般。
贺南风则回复道,此也无法,谁让你那弟弟志向高远,一只飞鹄便可终结。叫凌释大概一时哭笑不得,又望着那价值千金的雪貂斗篷,唯有无奈叹气。
这厢小公子看到贺三姐姐依旧激动万分,又碍于对方交代过不可在人前显露,于是一面规规矩矩同贺承宇说话,一面眼角流光飞舞,频频向旁边贺南风传递热情,看得身后红笺憋笑不已。
正闲话着,忽闻人群一阵喧闹,随即就听不知哪家好事公子笑道:
“恒顺公主同她的面首来了!”
贺南风也抬眸看去,见一辆精致而富贵的珠帘马车缓缓驶近,里头坐着个一身华服的微胖女人,从五官到身材都显出富贵圆润。马车外则有一左一右,两个极其俊美的男子策马相伴,其长相说貌比潘安,也毫不为过。
果然是恒顺公主和她的,年轻朋友们。这样大摇大摆的出行,难怪要引起轩然大波了。
贺南风看着那马上的其中一个男子,微微沉寂。
恒顺公主是当朝皇帝的堂妹,老郑王唯一的女儿,也是唯一上代藩王女儿中,被先帝封了公主的。因此自来受尽宠爱,便养成暴躁狂傲、无法无天的性子,年过四十,虽叫恒顺,但从未做过一件恒昌顺和的事情。据说她那三十多岁英年早逝的驸马,便是公主虐待致死,但驸马家族低微,景帝凌祁又顾及皇叔颜面,居然就除了拟旨厚葬,半分处罚都未下。
之后这公主更是变本加厉,既然驸马死了,就索性不要驸马,反而在府上养了十多个年轻貌美的面首,跟皇帝选妃般新人换旧人,其中不少也是受尽虐待,死于非命的。但老郑王毕竟德高望重,临死前又特意叮嘱皇帝对女儿照拂,于是景帝也就对这些败坏皇家风气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在过火的时候教导自己,但之后依然如是。
贺南风前尘上巳出游,并为见到这幅场面。但后来却在长公主府宴集上,也遇到了恒顺公主带着她的年轻朋友,对旁人私语半分不屑一顾。
宴散离开时天有微雨,那个俊美却苍白的男子面无表情,跟在公主缓缓前行的轿子后,任由雨水将他周身打湿,公主不在意,他似乎自己也不在意。
那时候,自恃心善的贺南风做了一件极蠢的事。
她给他,送了把伞。
那时男子蹙眉,错愕、好奇,又几分淡淡惊慌,静静看着她。
贺南风那时不解,却之后不久便听说,恒顺公主府又死了一个面首,据说曾经十分得宠,还被带去过长公主府赴宴,可惜后来公主怀疑他跟其他女人有染,在审问时失手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