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宋轩一样,有做过那样一个梦吗?
梦中有贺南风,有凌释,相遇半生,却草草结局。
她说出口后,心中便不禁一阵微微战栗,若他也有那么一个梦,大抵不会再想遇到自己,重蹈覆辙吧。
然而凌释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
“唔”。贺南风神色淡淡,似乎没有轻松,也并没有半分失望。
大抵前尘那梦,他全然不知才是最好罢。
凌释侧头看向少女,看着她有些散乱的鬓发,和精致温柔的侧脸,顿了顿,道:“南风,你经常做梦么。”
贺南风一笑,点了点头。
“好梦还是噩梦。”
“有时候是好梦,”贺南风沉吟着,继续道,“有时候,是噩梦。”
她清澈的眼眸在月华光下,忽而仿佛淡淡悲伤流淌,凌释心中一顿,伸手从背后揽住纤腰,将少女拥入怀里。
“以后若是再梦到我,就不要哭了,好么。”他道,紧紧抱着她。
贺南风一怔,抬起双眸。
凌释看着对方,笑了笑,温柔道:“你知道你夜里入梦,经常对我说话么?”
贺南风愕然,怎么会?她如果有说梦话的毛病,红笺流云一定会告诉自己的。还是只有跟凌释同住的时候,才会这样?
“你第一次开口叫我夫君的时候,我吓了大跳。”凌释抬手,轻轻替她别好耳际的碎发,“一开始只是开口叫我,后来居然迷迷糊糊就半夜爬到我的身边,挽着我的胳膊,有时欢笑,有时撒娇,有时又哭得十分伤心,说南风错了,夫君不要赶我走。”
南风错了,夫君不要赶我走。
那时凌释重病在身,她却被王府中人污蔑不洁,要赶出府去。凌释明明知道那时的妻子已经对他全心全意,不可能再私会护国公,还是任由众人将她赶了出去。
那时的贺南风伤心欲绝,一声声向凌释痛哭说:“夫君,南风错了,不要赶我走……”可惜没用,而就在她流落街头的第三天,便听说逸王府世子殁了。她发疯一般冲回王府,却被凌琚带人凶狠拦在门口,斥责她伤风败俗之人不配再踏进家门,叫她为夫君披麻戴孝的机会都没有。
她知道,他是为了保护她,他一早安排了人手带她离开兆京,甚至离开北燕,但她不愿走,她只想守在王府,守在他的床前,哪怕跟他一齐死去,都安然接受……
贺南风听着,眼中便忽然有了泪水。她一定是在书院这段日子,在凌释身边,将从前心中一切悲痛和牵挂,将前尘一切悲欢离合,都无意就在梦中回忆起来。
凌释看着她的模样,胸口越发心疼了些,温柔道:“我一开始只得躲开,后来便想,一定是很伤心的梦,你才会那样痛哭。再后来,我不知为什么,就任由你夜夜抱着,听你哭哭笑笑,也跟着一齐开心和难过。就这样一夜一夜,每天都直到清晨要醒时,才将你放回自己床上。”
原来不止那夜同眠,她每晚都会半夜上床搂着对方哭笑。
难怪她每天醒来都睡得被褥整齐规规矩矩,原是凌释每晚都在贴心照拂。
贺南风心中柔软至极,一瘪嘴就滑下泪来:“阿释哥哥——”
凌释抬手温柔替她揩泪,笑了笑道:“我一早还想,你只是在梦里叫我夫君,还是管身边的人都叫夫君。”
贺南风一怔,道:“当然是只有你了!我堂堂侯府嫡女,哪会那般人尽可夫!”
凌释含笑不答,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那你呢?”贺南风昂头道,“你是只心疼我,还是身边任何一个人靠过来,都不会推开的?”
凌释沉寂片刻,缓缓道:“我也是堂堂王府世子,哪会那般来者不拒。”
他神情认真,叫贺南风不禁哑然失笑,顿了顿,问道:“我说梦话,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来不久就开始了,后来你大哥去抄了书后,更止不住地变本加厉。”
看来即便前尘梦话,她也还是有防备在的,就算对方是亲生哥哥,也从心底身处就避讳着。唯有只剩凌释时,方彻底安下心来。
难怪那些日子里,凌释脸色颇为奇怪,贺南风又闻得“变本加厉”四个字,微微一愣就笑了出来,抬手在对方胸口轻轻一锤,嗔怪道:
“好似人家占了便宜似的。”
凌释失笑,温柔抓住对方的手,亲昵道:“不是不是,是我得了便宜,行吧。”
贺南风轻哼一声,随即想到什么,又抬眸道:“我第一天问,你觉得跟我相像的。是不是你的心上人,你为何说不是?”
搞得她当时还怀疑,难道另有其人,莫不是那谢家小姐?好吃了一番酸醋。
凌释沉寂片刻,笑了笑道:“你几句话都在试探,我自然也要防备的。”
听出试探,又不明缘由,当然就真假敷衍了。
贺南风一撇嘴:“那我哥哥说,你跟谢家小姐定亲是怎么回事?”
凌释觉她此刻模样极其可爱,看着那樱桃般的莹润小嘴不禁咽了咽唾,方转开目光,道:“那是我母妃的安排。”
“哼。”
“我已向父王请准,留在书院随山长再深学两年,这两年都不会归家。”
如此,谢家小姐总不会一直舔脸等着。贺南风一怔,因为他前尘,也是如此的,那么大抵与那谢家小姐,真的没有私情。一面不想娶,一面又不想忤逆逸王妃,所以选择躲开。
难怪前尘贺南风长大后,遇到他恁晚。原来他那时便如云寒般,是为了躲避亲事,独自又在书院留了两年。以致再遇时,她已对宋轩一见钟情了。
前尘旧梦,阴差阳错,好在如今她先来了,一切都不会再发生。
“阿释,”贺南风将头紧紧贴着对方心口,柔声道,“两年之后,我也长大了,你就回来娶我好不好。”
夜色岑寂,冷月淡淡。
凌释只觉心中春水流淌,南风拂面。他很早前就一直羡慕和渴望的一种情愫,终于在此时充溢心间。
许久之后,他才抬手紧紧抱住对方,缓缓道:
“好。”
两年后,我一定回来娶你。
如此你梦中夫君归于现实,而我再不会让你那般伤心。
少女发丝温柔,初春夜风缱绻,也不如他心中蜜意万千。
两人不知拥立多久,直到西天月下,东方逐渐明朗,走出密林来时,便听得周遭一片喧嚣,才知王守明先生果然凭一己之力,联合官兵救下了书院众人来。
同贺南风所相信的,一模一样。
凌释侧头看了看少女,她已重新整理好发冠衣衫,俨然一个俊美无方的白玉小公子。那淡淡神色与清澈眼眸,依旧平素那副乖巧礼貌模样,谁也不会想到在无人处那般冷静理智,又举止轻浮。
他便不禁笑了笑,一边向迎上来的官兵表明身份,道林中还有几个小贼。官兵对逸王世子只身营救的事迹肃然生敬,很快将几个昏迷山贼押了出来,随后,就在近处也发现了身受箭伤但已经包扎救治的宋轩,便着人护送三位公子上山。
到书院时已过辰时,官府找来的大夫正在挨个替贵公子们诊治,贺南风自然前往关切大哥和一众熟人的情况,到这时一直心怀忧虑的贺承宇见到妹妹没事,才彻底安下心来。兄妹正在说话时,便听背后一个清冷声音道:
“十九弟,王先生叫你过去。”
回头,就又见到云寒那脱尘绝俗的清冷面容,好似这次下毒对他也没有半分影响般,最先就恢复了过来。
贺承宇一怔,王先生不是在配合官兵处理后续么,为什么忽然叫妹妹过去,还特意遣了山长助手,又是云家子弟来,好似不容贺南风拒绝一般?
回头看,妹妹脸上却又仿佛并无诧异,只温和地再嘱咐哥哥几句好生休息,又和凌释对视一眼,就起身随云寒而去。
路上无人,便听对方有意无意道:“你知道,在饭食里下毒的人是严婆子么。”
贺南风一笑,摇了摇头。
云寒驻足,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继续道:“原来那雍州山贼的头儿,就是严婆子的儿子,他走投无路只好来求自己多年不见的母亲。”八壹中文網
若非内部生奸,山贼外入哪会恁样容易就毒倒一群师生。
贺南风似沉寂片刻,道:“想来严婆婆也有她的难处。”
毕竟在书院多年,肯定对这里一草一木人来人往,都是有感情的。但为了亲生儿子的生死,不得不行此招罢了。却又依旧心存善念,否则一众师生哪里这般好调养医治回来。
云寒顿了顿,没再说话,两人便安静行了一段路后,才又缓缓开口:“父亲来信说,你离开书院后若有机会,也再回济州看看。”
贺南风有些诧异回眸,不是因为这话的内容,而是对方说话时的语气,好似一个莫大的秘密,终于鼓足勇气告诉旁人般。
“因为,”云寒被她看得一顿,自己定了定,神色清冷继续道,“因为母亲腿疾难愈,不适合远行,但又极想再见见你们兄妹。”
这话贺南风是信的,因为母亲云汐出嫁前,便跟舅母陈氏是极其要好的闺中姊妹,后来云汐病死,还听说对方伤心卧床好几个月,可见情谊之深。加上此前因为祖母邱氏使得两家断绝来往四五年,如今好容易解开隔阂,舅母必定想见到好姐妹这一对儿女的。
她沉寂片刻,点了点头:“南风知晓,一定回济州探望舅父舅母。”
“嗯。”
“七哥,”她抬眸看向对方,又道,“你也是,不要总在书院,回济州看看他们嘛。”
云寒一怔,没有回答。
贺南风想了想,笑道:“虽则亲事不如意,舅父那般开明的人,舅母又那般温柔体贴,好好说一说便罢了,也不要为此躲开恁久,叫他们多余牵挂,七哥你说是不是?”
云寒微微凝眉,看着对方沉吟半晌,缓缓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了。”
贺南风也不失望,依旧笑得温柔清甜,眼见到了地方,就向云寒规规矩矩点头作礼后,才提起下裳走上台阶。
而那文武双全、智慧绝伦的王守明先生,正独立亭中,上下衣袂随着晨风翩跹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