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喻峥所言,天色一亮,果然来了两个衙差开了牢门,说是程言舟要提审他们。一路上,喻峥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神情懒散,似乎完全没把所谓的审讯放在心上。又或是已有后招,所以才这般成竹在胸,毫无惧色。想起他昨晚信誓旦旦说的话,叶梓心正纳闷保他们的人是谁。那领路的两个衙差忽然变道,说是审讯,却带着他们绕到相邻的一处偌大的院中。叶梓心四下打量,这里既无长廊水榭,又无山石壁湖,放眼皆是高高的灰墙白瓦,冷清地不似人住。地面却干净地不染一丝尘埃,道边栽种的花草更是被修剪的整整齐齐,像两排挺拔而立的士兵,肃杀气息油然而生。而此时那院落门前正站着一个人,身形虽有些佝偻,却难掩一身傲骨风姿,似已等候多时,双手负于身后,蹙着双剑眉,不断来回地踱着步。辨清那人的面容,叶梓心眸中大亮。喻峥似早有预料,疾步走过去,笑道:“沈老头,够义气啊!来的倒挺快!”
原来喻峥昨晚口中那根“救命稻草”正是沈谦!叶梓心紧跟而上,十分狗腿地高呼一声:“老大啊,看到你!小的就心安了!”
他们一上前,两个衙差立刻出手阻拦。沈谦快步从台阶而下,取了腰间身牌,示于两人。“密阁司沈谦,这两人我自会照看,你们退下便是!“见了令牌,两人不敢多言,退居一侧。下一瞬,前头还威严肃穆的沈大人,瞬间丢了官架子,大变脸色,活像个被熊孩子气到的老父亲,指着身前两人的鼻子,拍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哀嚎:“哎哟,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可真是不让我这老头子省心啊!老子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你们这两个不成器的!”
“尤其是你这个混小子,老子上次酒醉不过随口说了两句黑市,你倒好还真大半夜地跑到那鬼地方找死去了!”
早前喻峥卡文,两人促膝长谈,沈谦胡扯到了黑市话本,当真是说者无心,听着有意了。沈谦嗓门极大,喻峥却吊儿郎当地站着,掏了几下被震痛的耳朵,耸耸肩,面上无半点悔意。见状,沈谦更气,又转身骂叶梓心:“还有你这丫头!那浑小子脑子进水了,你这小脑瓜子平时不是挺灵光的吗,怎么到关键时刻也跟着不好使了呢,你两还真……“他顿了顿,忽然词穷,好半晌又拔高声音:“乌龟配王八,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老大,这真怨不得我,我也是受害者啊!”
叶梓心大呼冤枉。 沈谦正在气头上,她这一顶嘴,又无端惹来一通怒骂。这头她被骂的狗血淋头,在旁的喻峥却是偷着乐,耐着性子听完沈谦发完牢骚,才沉声道:“如何,骂完我们心里可否爽利了些,那冷面阎王给你气受了吧!”
沈谦这性子,气来得快消的也快,当下已心平气和,压低声音道:“可不!我前头可是拉着老脸给你们在“阎王“面前求了情的,按你早前交代富贵所言,费了好大的劲才替你这臭小子圆了谎!”
他气归气,但方才那些训骂的话也有一半是骂给屋里人听的。毕竟身为密阁司掌事,下头的人犯了事,自是难辞其咎,所以算是做样子也得做全套才行。这次多亏喻峥留了个心眼,就怕生出岔子,出发前特意嘱咐富贵,若他天亮还不回来,就去找沈谦帮忙。倒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半路偏还就杀出程言舟这尊“阎王”,将所有的计划打乱。富贵见他迟迟未归,天一亮就去砸了沈府的大门,沈谦托人一查,便打听到两人昨夜竟被监察司的人给抓了!这不,早膳都没来得及用,就火急火燎地跑这求情来了。喻峥瞥了眼房门,小声道:“那现在里头是何情况?”
“老子亲自出马,那程言舟再油盐不进,多少也得卖我几分薄面!”
沈谦挺直腰杆,昂首哼道:“念在你俩是初犯,再加上我是担保人,刑狱可免,但按风翎律例,还是得罚钱以示惩戒!“叶梓心听了大松一口气,能花钱消灾,已是万幸。“既已有了结果,还把我们唤来作何?”
听她这般问,沈谦皱眉看向喻峥,“这事当然还没完!“他说着拍了拍对方的肩头,忧心道:“小老弟,阎王让你一个人进去!”
喻峥并不意外,程言舟心机深沉,哪能这么简单就放他们走,此举怕是另有所图。他垂眸沉思半晌,不由想起一事,语气突然严肃起来:”对了,早前托你查的事情如何了?““哎哟,你看我这老糊涂,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沈谦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过去。喻峥拆来看,叶梓心便斜眼偷瞄了两眼,发现那是一封诗稿,字迹苍遒有力又如行云流水,倒是手好字,内容却十分寻常,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可身旁的少年面上却已蒙上一层阴郁之色,眸中已掀起风雨欲来之势。不过须臾,他手背上已青筋暴起,五指一收,将那诗稿死死捏在了掌心,关节处嘎吱作响。“难不成……”沈谦眉目扬起,惊诧一声,却欲言又止。见喻峥这般,他心中已然有数,急忙劝道:“你这臭小子可别犯浑,现在可是在阎王的地盘上!”
“呵,阎王!”
喻峥唇边勾着戏谑的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口气嚣张且狂妄:“小爷我祸害遗千年,就怕是阎王也不敢收!”
语罢,他扬手一挥,不回头地直奔大门而去,姿势潇洒又利落,无半分犹疑之色。屋内,端坐在书案前批阅文书的男人袭一身玄色衣袍,神色淡漠。程言舟手中笔墨在纸上翻飞,耳朵却未闲着。先头外面闹哄哄的,骂咧呼喊充斥整个院落,当下倒是没了声响。他顿住手中的笔,视线从纸上移开落在眼前大门上。果不其然那门在下一秒被人从外面推开,与其说推开,倒不如说是被砸开更来得恰当些。门扉砸上白墙发出巨响,刺破一室寂静。喻峥掸去落在衣袍上的尘灰,大摇大摆地迈入屋中。里面窗明几净,陈设极为简单,墙边靠着两排书架,中间只摆了张书案,上面的文书叠得如山般高,却被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纸角更是平整,一丝褶皱都无。环顾完四周,喻峥抬眸,发现那双如寒潭般的黑眸早已凝在他面上。一片死寂中,两道狠厉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撞到一起,四周像是掀起了无形的滔天巨浪,气氛剑拔弩张。屋门大敞,外头数个脑袋争先恐后往里探来。程言舟抬手,掌风相前一推,转瞬木门重重阂上,视线被隔绝,没了好戏看,屋外又响起几道叹气声。事到如今,两人既已撕破脸面,也不必再逢场作戏。程言舟将袍角一掀,自顾寻了坐处,双手枕在颈上靠在椅背,交叠的长腿抖了抖,眼皮耷拉着,看都不看案上之人,语气十分不耐道:“既然沈大人已做了担保人,如今把本少爷喊来,又想耍什么花样?”
“沈大人对你倒是情深义重,这次若不是他倾力为你们担保,你觉得此刻自己还能坐在这里同我说话?”
程言舟搁下手中的笔,扫他一眼,声音冷冽:“喻峥,我想你该懂知恩图报的道理吧,若不想往后再牵累他人,就该收起你那肆意妄为的性子!““本少爷发现某些人这爱说教的老毛病可真是一点未变!”
喻峥挑眉轻笑:“程大人,讳疾忌医可不好!“眼前人的嘲讽声却如石沉大海,激不起程言舟内心半点涟漪,他似笑非笑:“讳疾忌医也比某些人的自作聪明,狂妄自大来得强,我看某些人倒是该擦亮眼睛好好看看身边人,免得近墨者黑,误入歧途也不知!“听出他言下之意是在说叶梓心,喻峥从椅子上跳起来,怒气冲冲道:“程言舟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喻峥想结交什么人那是我的自由,不需要旁人来指手画脚,你才是该收起你那些对女人的偏见,不是每个女人都像你娘那样……”声音戛然而止,喻峥忽然意识到什么,没再继续说下去,狭长的眼眸挑起,打量案前男人的脸色。程言舟果然面色微变,苍白的唇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线,黑眸沉沉,如深不见底的深渊。“娘”这个词是程言舟最大的忌讳,喻峥心知肚明,他也并非爱踩他人痛处之人,不过是方才怒气冲头,才逞了口舌之快。别过脸,喻峥语气缓了几分:“总之,别老是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对我惺惺作态,本少爷不吃这套!”
喻峥方才的话刺的程言舟胸口隐隐钝痛,但转瞬那黑眸中又恢复一片木然,辨不出半分情绪起伏。“你以为我想同你在这浪费口舌吗,之所以会对你说这些,不过是因为离开都城前,师娘特意嘱托,让我好好照顾你!““照顾?”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喻峥高嚷道:“你所谓的好好照顾就是把人送进大牢是吧!”
程言舟今日如此大费周章地同喻峥说这些,也是看在老师和师娘的面子上。两人对他视如己出,恩重如山,他便也不能对喻峥坐视不管,由着他误入歧途,干出些出格的事情来。而有些事情,总要吃点苦头,才会长记性!“我言尽于此,但愿你能好自为之!”
若非受人之托,程言舟绝不会多言,对眼前人恨不得眼不见心不烦。他面上恢复冷肃之色:“只是最后还有一事,临出发前,师娘对你放心不下,便托我带了些银两给你。”
“银两”二字瞬间让喻峥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眸中立马就有了光。果然是她的亲娘啊,知道他出门在外,少不了用银子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叶梓心呆的时间长了,竟在她的潜移默化下听到有钱拿,嘴角都合不拢了。他压住心头的喜悦,装模作样道:“既然是我娘给我的,本少爷当然要收下,银子呢?“程言舟没接话,只屈起修长的玉指,敲了敲案几上的书册。“什么意思?”
“本大人想着喻大少爷应该也不缺银子,便替你买了几册孤本,拿回去好好读,定会受益匪浅!”
程言舟理直气壮,末了还特意补了一句:“不用谢,反正用的也是你的钱!”
喻峥抖着手,拿起那两册所谓的孤本一瞧,唇角微抽,忍不住怒吼出声:“不用谢你个鬼啊,什么叫《青年才俊是怎样修炼而成的》《纨绔不可怕,有本事的纨绔才可怕》!程言舟你这根本就是在拐着弯子骂我!”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书名的孤本!关键还是花的他娘给他的钱,这小子分明就是故意的!对于喻峥的指控,程言舟倒是照单全收,半句辩驳的话也没有,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你若是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
“程言舟,本少爷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让你三番两次这般羞辱,这次是买话本,上次是写评书!”
喻峥咬着牙,双手撑在案上,拉近彼此的距离,怒视眼前人。未几又忽而勾起唇角,语调上扬:“哦不对,或许本少爷该称呼你一声“无言公子”才对!“ 程言舟果然眸色一沉,那张常年淡漠冰冷的面上难得有了几分色彩。“你是如何得知的?”
皱巴的纸团被砸到案上,上面的字迹赫然醒目,程言舟一时心如明镜。无言公子神出鬼没,两人仅有的一次交集是在诗会上。不过匆匆一瞥,喻峥便觉此人身上有股莫名的熟悉感。后托沈谦暗查,总算找到了无言公子的亲笔书稿。身份可以伪装,但字迹却是不会变的,到底是早年一起上学堂的情谊。死对头的字迹,化成灰喻峥都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