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树在值班室迷迷糊糊打了一个盹，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交班的时间，他拿起桌子上的手机，里面来了两条消息，一条是院办发过来的，针对上次他配错药的处理通知，这个结果他早就知道了，并没有什么惊讶。 只是真到了出结果的时候，反而会有些委屈。 另一条消息是从疗养院发过来的，是疗养院的陈院长，让他抽时间去一次，详谈一下他母亲的病情。 他母亲患有阿尔茨海默病，这两年病情开始出现逐渐加重的迹象，有时候连自己最亲的儿子都会认不出，甚至小便失禁的情况时有发生。 徐有树打起精神，给疗养院的院长陈院长回复消息，答应对方这个周末会去。刚发放下手机，休息室的门就被人推开，几位住院医跟谭谈一起走进来。 肿瘤外科的住院医方维也在。 方维比他大两届，是今年最有希望提到住院总位置的人选，加上他的带教老师是个比较随和的性格，日子过得不算太差，不像徐有树，摊上了李晓军这样的带教医生。 方维心情不错，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徐有树，笑道：“打起精神来小徐，院办的处理结果不是还没有下来嘛，别灰心。”
徐有树挤出个笑容：“没事方师兄，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
随行的几位住院医都有些为他打抱不平：“以往咱们科里也出现过配错药的情况，但只要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顶多是主治医生那边口头批评一下，哪有这么严重，非给开除不可？”
“你懂什么，你是没看到那姓张的跟他小姨子，在肿外闹事的时候，好家伙，六七个小伙子手里拿着棍子就冲进来，要不是季教授拦了一下，那么粗的棍子直接就砸小徐脑袋上了！”
“听说这家人讹了咱们医院四百万？院办的老陶能认？”
方维接过话：“钱是不可能赔偿这么多的，毕竟那一针没有打下去就被谭谈发现拦了下来，顶多是象征性给点钱，他媳妇不是还在咱们医院治病嘛，双方不可能闹这么僵硬，只是小徐变成了背锅的了。”
谭谈没有说话，拍了拍徐有树的肩膀。 这个动作却比任何解释都让徐有树感到心安，他看得出谭谈有些灰心，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件事受到了情绪影响。 肿瘤科大楼的门前，昨晚有些宿醉的裴晓楠拎着手提包走过来。 昨天在魏燃家里住了一宿，原本熨帖的女士衬衫都有些许褶皱，整个人看上去风尘仆仆的。 魏燃停好车拎着两杯冰美式走过来，递给对方一杯：“昨天晚上都劝你不要喝这么多了，你偏偏要喝，现在头疼了吧！这要是让你们实验室的高主任撞见，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裴晓楠咬着吸口，含了一大口冰美式，冰凉的咖啡迅速刺激她的味蕾，让她清醒了许多：“老魏，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唯独一点不太好，就总是在我嗨的时候，给我泼冷水！你现在不应该庆祝我恢复单身嘛！”
魏燃将刚买的醒酒药递给她：“喏，记得喝，今天晚上是咱们四人组的聚会，你别忘了。”
“今天就星期五了吗？”
裴晓楠一拍额头，“我现在整个人脑子里都是一团浆子，不行，我给赶紧去你的休息室睡一觉，把休息室钥匙给我用一下。”
魏燃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钥匙给她，刚想送她上去，手机就振动起来了，是胸外科那边有个MDT的会议，需要他参加一下。 裴晓楠朝着六楼的医生休息室走，索性把咖啡盖掀开，猛地灌了一大口冰块，嚼在嘴里咔咔直响，刚出电梯，就见肿外的实习医徐有树，一个人坐在拐角的长椅上，神情低落。 她走过去，用手在对方头上胡乱扫了扫，整个人倦怠的在长椅上坐下，涂着豆沙色的嘴唇轻笑起来：“怎么啦小屁孩？又被主治医生骂了？”
徐有树被裴晓楠亲昵的动作弄得脸有点红，刚想说话，就闻到她身上一股酒气，瞪大眼睛，满是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姐，你昨天到底喝了多少酒呀？”
裴晓楠一愣，抬起胳膊嗅了嗅：“怎么？酒味很大嘛？”
徐有树点头：“隔着三米都能闻到，这要是被你们高主任发现了，少不了要挨骂！”
裴晓楠笑着说没事，低头注意到了他手里的实习医笔记，上面格外用心的，拿不同颜色便签做了不同患者的医嘱注意事项。 能看得出来徐有树对肿瘤科医生这份工作的热情，对知识的用心。 她将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安慰道：“你也别太着急，事情没准会有转机呢？哪个实习医没出过错？谁都是从实习医一步步走过来的，那种一出场就挽救病人性命的天才医生只存在电视剧里。”
徐有树沉默了一瞬，声音像是被棉花捂住了一样：“晓楠姐，你不会明白我现在的心情！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只有努力读书，我才能有未来，我每天勤勤恳恳，告诉自己要做一个讲道理，明善恶的好医生，我也以为我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受人敬仰的肿瘤科医生，甚至在毕业的时候，我在心底里暗暗发过誓，要把我这一辈子，都奉献给肿瘤科……” “所以，我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个事情发生以后，我知道我的确做错了，哪怕病人家属要告我，我也能理解，我想过，去跟她们解释，这次只是一个意外，而且，没有对患者造成任何影响，我甚至找到了当时的录像跟两种药的药效报告来证明，它是对患者没有任何影响的，可是我却被对方任意辱骂，他们颠倒黑白，说我故意将进口药换成了效果不好的廉价药，甚至想讹诈我，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之前的行为实在太幼稚了，傻极了！”
裴晓楠扭头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徐有树，他才二十多岁，正是青春蓬勃朝气的时候，可他的眼睛里满是无力的绝望，还夹杂着一股冰冷的自嘲，嘲笑自己有多么自不量力，竟然妄想蚂蚁撼树，去跟这个社会辩个是非黑白，去跟那些不讲理的病人家属，争个正义公道。 裴晓楠见过太多医生，很优秀的医生，他们原本可以在手术台上发光发热，挽救无数患者的生命，然而，就那么一两次，碰到不可理喻的患者家属，甚至丧心病狂的人，毁了他们的一辈子，毁了他们作为医生的希望与信仰。 “我曾经有个师兄，他是非常优秀的外科医生，他那双手，不亚于季晗，每次看见他，他的眼里都是光，都是希望，是对生命的敬畏，他怀揣着这样的责任感，来当一名外科医生，甚至对待每个病人都认真尽责。”
“直到一次，有个病人死在了手术台上，可那并不是他的过错，病人送来时就已经不行了，可病人家属无理取闹，认为是他没救回病人，最后在他下班的路上，那个家属用刀子割断了他握着手术刀的左手，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站在手术台上了，我看见他受伤之后的那双眼眸里，都是打击跟绝望，他作为医生的信念崩塌了！”
裴晓楠安静的述说：“可小徐，你知道嘛，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会有希望的，哪怕你正经历暗沉的黑夜，你也要相信，这个社会上总有人会舍命燃灯，这件事他只是一时打击到你，却困不住你一辈子。”
徐有树呆呆木木的看着冲自己微笑的裴晓楠，眼眶忽然泛红，神色严肃了许多：“晓楠姐，我不会放弃做医生的信念，你是个好人！”
裴晓楠笑了笑：“谁都会遇到难处，这个时候，只需要有一个人在背后轻轻推你一步，也许就是这一步，就能够让你走出这个阴霾！”
“晓楠姐！”
徐有树望着她，“我希望以后能成为像你这样的医生，拥有一副菩萨慈悲般的心肠。”
裴晓楠摸了摸他的头：“傻样，那你可要好好努力，我可是天才学霸，不会那么轻易就被人追赶上。”
徐有树嘻嘻笑道：“我会追上你的，我会把你当成我的偶像。”
裴晓楠站起来，松了松筋骨：“没想到，你也是我的小粉丝，好了，我给去睡一觉，不然下午跟老高做实验，这一身酒气肯定是要挨骂的！”
MDT会议室，赵志强带着胸外科的专家们，很早就来到这里，今天是胸外跟肿外以及肿内、放射科几个科室，关于张千艺手术跟后续治疗方案的一个病情研讨会。 季晗走进来随便找个位置才坐下，就看到江黎走到自己身边。 他看了一眼手表：“你怎么跑这来了？今天早上不用去病房？”
江黎手里拿着张千艺的诊疗报告，低着头说道：“齐颂齐主任邀请我过来的，毕竟食道癌我也接手过几例，过来看看没坏处。”
没一会儿，魏燃从侧面溜了进来，坐在两人身旁。 江黎打趣道：“老魏，昨天战况如何？”
魏燃摇了摇头：“非常惨烈，她一个人吃了三斤小龙虾，喝了八罐凉啤酒，吐了我一屋子到处倒是！”
季晗啧啧称奇：“我真是服气裴晓楠，她一个女人是怎么做到的，再领教了这个世界的凶险后，还有勇气，该迟迟，该喝喝，被男朋友PUA，当成生孩子的工具，分手后第二天，继续爱谁谁。”
江黎瞥了他一眼：“你们男人是永远不会懂我们女人，岁月留给我们女人的，可不止是眼角纹，还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毕竟这辈子谁没遇见几个渣男！”
这次多学科诊疗会议，是肿瘤科副主任齐大华主持。 他看了眼右手边胸外科副主任赵志强，开口说：“先让赵教授这边，给大家介绍一下张千艺食道癌的病情吧。”
赵志强看向了自己身旁胸外科的顾俊。 顾俊站起来，走到会议室的投影前，放出了张千艺的片子，介绍起来：“患者张千艺，男性34岁，三个月前出现进食吞咽梗阻感，胃胀，恶心，呕吐等不适，但没有出现咯血、胸痛等不适，未予重视，近期症状加重，在一家肠胃专科医院检查，显示‘进展期食道癌，并有慢性浅表性胃炎，胃粘膜脱垂，胃底黏膜隆起等病变性待查’，食道部活检，是食道中分化鳞状细胞癌，未查到幽门螺杆菌，胸部CT检查，附和食道癌表现，服药治疗一个月，症状未见好转，转入我院胸外科。”
赵志强点点头：“你给大家说一下病人的病史吧。”
顾俊翻过这页PPT，继续介绍病史：“病人目前大小便正常，无高血压，糖尿病史，无血制品输入史，无过敏史，有吸烟史，平均15根烟每天，目前已经戒烟三个月，入院后完善检查，初步方案是手术切除食道肿瘤部，在放射科经PICC（中心静脉导管置入）途径予以诱导化疗。”
放射科的陶大伟接过话茬：“我们放射科这边给出的术后放化疗方案，就是多西他赛120mg d1，奈达铂130mg d2，同时予以保护胃黏膜、保护肝脏、补液处理。手术后6天完成放疗计划，拟行IMRT、GTV、CTV、PTV 60Gy/30次进行治疗！”
陶大勇看了眼会议室里一屋子的白大褂，话音一转：“但是，根据胸外这边的手术方案来看，肿瘤位置不太好，在食道上部，触及喉返神经，抵达胸腔，如果不完全切除瘤体，化疗时可能会引发胸主动脉破裂出血，气管食管瘘等严重不良反应，甚至危及生命。”
齐大华皱起眉头：“所以，放射科这边的意见是，要整体切除食道肿瘤后，在进行术后化放疗？”
陶大伟点头：“不错，我们这边几位专家商量了一下，还是认为，要将食道上部食管连带声带喉返神经一切摘除，这样才能最大化廓清肿瘤。”
赵志强脸色不太好看：“如果将食道上部食管连带喉返神经一切摘除的话，患者的声带必然受到损伤，甚至丧失说话发音功能，张千艺毕竟是一位歌手，而且，我们也在媒体面前做出了保证，会保留张千艺的声带……” 陶大伟不屑一顾：“是你赵大教授跟媒体保证的，可不是我们，依照患者现在的病情，你们胸外要是部分切除食道，遗留部分瘤体，那我们放射科这边做不了术后化疗，我们承担不起这个后果，病人一旦化疗途中因为残留瘤体，出现气管食管瘘或者胸主动脉破裂，患者的生命会十分危险！”
齐大华听着两边争吵，一个头两个大，他看向了肿外那边，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的季晗，眼睛一亮：“那个，肿外的季教授，你们肿外这边有没有什么好意见？”
听着齐大华的话，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目光都汇聚到了带着金丝框眼睛，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的季晗身上。 季晗扶正了鼻梁上的眼镜，看着检查报道说道：“患者颈部无抵抗，颈静脉正常，肝颈静脉回流征阴性，颈动脉搏动正常，双侧无杂音。气管位置居中，甲状腺正常，甲状腺血管无杂音。双侧锁骨上区淋巴结未扪及。胸廓无畸形，胸壁静脉无曲张，胸骨无压痛。肺部呼吸运动度对称，肋间隙正常，语颤对称，无胸膜摩擦感，无皮下捻发感。墨菲征阴性，肝脏未触及，脾脏未触及，腹部无包块，肝浊音界存在，肝上界位于右锁骨中线第5肋间，移动性浊音阴性。这么说来，张千艺的确是属于上段食道癌，肿瘤生长的位置从胸腔的食道位置向声带蔓延，目前还没有转移，最大的问题就是，能不能保住张千艺声带？”
赵志强闷声说道：“的确是这样，所以我们做了两种手术方案，都是部分切除食道瘤体，进行化放疗，如果肿瘤消失，就可以不用二次手术动及患者喉返神经部位……” “不可能！”
陶大伟一口否决，“你们胸外这个手术方案，风险太大，如果化疗以后肿瘤没有消失的话，向淋巴与胸膜转移，那个时候怎么办？就因为要保一个声带，就要拿患者生命做赌注？！还是说，为了你赵志强的面子？”
“我的面子？”
赵志强脸色阴沉的望着放射科的陶大伟，“陶主任这话什么意思？我们胸外当然乐意是最省事的办法，把声带一并摘除，但后果呢？张千艺几千万的粉丝，还有那些等着看热闹的媒体，你能堵住他们的嘴嘛？”
陶大伟冷哼：“这个不是我们考虑的，话又不是我们说出口的！”
赵志强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怒视对面的陶大伟：“你这是等着看我们胸外的笑话是吧！我看你们放射科就是故意的，什么残留瘤体化疗会出事，我看就是你陶大伟故意刁难我们！”
陶大伟也怒了：“你放屁，老子二十多年临床经验，故意刁难你！”
“够了！”
齐大华猛地拍起了桌子，看着像是菜市场一样的会议室，头疼得厉害，“今天这个会就到此为止，你们都回去想想手术跟治疗方案，一定要弄出个万全之策来！！！”
江黎听着会议室里的吵闹声，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季晗：“其实，你应该有办法对吧？”
季晗眉梢一挑，瞥了一眼正注视自己的江黎，冷冷说道：“没有！”
江黎狐疑的瞧着他的背影，扭头看向了魏燃：“老魏，你刚才看到季晗的神色了吧？他那个表情，分明就是知道办法，但为什么不说？”
魏燃叹了口气：“这事恐怕季晗是不会帮胸外的！”
“为什么？”
江黎一愣。 魏燃思忖一会，还是没有说出原因：“这个事，不好说，季晗不让说。”
江黎眼中的犹疑之色更浓了：“季晗跟胸外的赵志强，两个人有过节嘛？”
魏燃挥了挥手，加快脚步逃离了江黎：“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