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黎第一次来肿瘤科的病情研讨室,房间不算太大,放着一张仅能容纳六个人的会议桌,配有投影。她发现靠左的墙面上,被贴满了肿瘤科近期病人的病例资料,密密麻麻一整面墙,另一面则是已经出院的或者病人家属送的各种感谢礼物。 这些礼物有锦旗,有精美的陶艺艺术品,还有十分可爱的布艺娃娃,而一旁的透明展示柜里,则放着人体各种器官部位生长的癌细胞标本。 这些标本都是从医院的癌变与侵袭原理实验室拿过来展示的,有的是从遗体捐献的病人身上切下来直接做成研究教学标本的。 进来时小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三名肿瘤科的医生,包括肿瘤内科的主治医生熊雄、放射治疗科的副主任医师陶大伟以及肿瘤内科的另一名女医生,李安然副主任。 其中熊雄,江黎是见过的,熊雄医生算得上是肿瘤一院的中坚力量,三十出头的年纪,毕业于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因为长期在医院值班熬夜,颜值一度下降,才三十出头已经出现了脂肪肝、脱发、脊椎病。 放射治疗科的陶大伟是个瘦高个子,已经四十出头的年纪了,手里正拿着平板电脑,学习观看国外研发的一项新的研究。 其实很多人都有一个误区,认为只要过了住院医阶段,医生就不用学习了,其实不管是住院医还是主任医师,每时每刻都要强迫自己去学习。医学技术是不断进步的,医生也必须不断尝试学习新的研究科技,不能适应新的技术,也就意味着降低治愈病人的概率,不能享受更现代医学进步的好处。 陶大伟冲着季晗跟江黎点头示意,倦怠的揉着眉心:“今年放射科引进的这项德国最新的成像技术,我看了三天,四百多页的介绍,才看了三分之一不到,最麻烦的是没有中文介绍,配备的全是医用德文加医用英文。”
外科医生乃至那些外科专家也一样,他们也必须不断学习,当一项新的发明或新的观点面世时,他们每年都要去参加学习相关课程,这些课程一般只有一两天,由业内顶尖人士讲授,课上会播放视频并发放指导手册,之后他们要自己尝试去学习并且模拟练习。 就好像附院引进最新的5G网络下,最先进的达芬奇手术机器人,有三只机械手臂,两只脚,一台照相机,外科医生可以利用操控台控制机器人进行手术,机器人不会手抖,切口小,对手术与病人的术后恢复有很大帮助。 李安然医生淡然优雅的喝了口咖啡,“没办法,现在好的尖端的设备,基本都在省三甲医院,而且必须是最负盛名的那个,高端的设备与尖端的人才,在最好的医院里形成了虹吸效应,这就是国内医疗的现状,而下面的地级市,甚至地级市下的县医院里,别说拥有这种国际上尖端的设备,你可能连听都没有听过,就算拥有了,也可能找不到会操控使用他们的医生。我今天出诊,几乎遇到的都是来自下面地级市各县的患者,整个科室基本是满负荷运作,已经人满为患了,如果再不实行分级诊疗,我真怕自己随时都可能会猝死。”
熊雄插了句嘴:“分级诊疗这一代怕是很难,大家都很难说出这个定理,因为医生也是人,就不会例外,是人就有功利心,医生也是要生活嘛,你不可能把医生当成神,医生的孩子也要上学,也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所以,人往高处走是正确的,尖端的人才,自然要去往最好的医疗中心与医院,北上广谁都乐意去,大都市圈层,最好的学校,最好的医疗,最好的工作机会,谁会拿着五院四系的研究生学历,去地级市的一个医院?”
陶大伟摇头叹了口气:“所以呀,现在搞得医院的医生,就跟工厂里的工人一样,那些一线的医生包括进修的医生,按照现在计划,都是三班倒,给等你熬过了住院医,当上住院总,才能上二线,我今天刚看了我们科最新的排班次序,按照一线跟二线这个排班,办公室里要同时拥有两名医生接待患者,分成两个team,白班跟日班的一组,中夜班跟值班的医生一组。”
说话时,陶大伟一直笑眯眯的,为人看上去十分和气。 江黎坐在他的身旁,陶大伟笑盈盈的看着她:“江主任在安德森没体验过这种生活吧?”
“其实也差不多,安德森的话,除非是做到副教授级别不用值班了,要不然跟国内的差不太多。”
李安然乐了:“陶主任你就偷着乐吧,你给庆幸自己是在肿瘤放射科,你看看孙仁义的外科急诊,人家的医生除了值班,还要管救护车、抢救室、预抢救室跟EICU,可比你们放射科的累多了,谁都可以抱怨,唯独你们放射科的不能抱怨,谁不知道你们放射科是咱们肿瘤科最轻松的科室了!”
季晗坐在了主位上,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接上了会议室里的投影仪,将小江昊的CT胸片投到了大屏幕上。几人也不再闲聊,放射科的陶大伟戴上了近视镜,瞧着CT胸片,眉头紧锁着:“病灶发生的位置是在孩子的胸腔?”
季晗点了点头,看了眼江黎:“江主任大家也都认识,我就不做过多介绍了,这个患儿是收治在江主任的儿童肿瘤科室的,让江主任给大家介绍吧。”
江黎拿起了手里的激光笔,给几人介绍病情:“胸膜肺母细胞瘤,Pleuropulmonary Blastoma,简称PBB,又称肺胚瘤,是一种肺部原发恶性肿瘤,好发于肺周围部,发病例极低,约为肺部原发性恶性肿瘤的0.25%~0.5%,长发于5岁儿童以下,目前国内对于PBB的文献以及研究十分稀缺,患者的临床症状表现多为反复呼吸道感染,胸闷胸痛,咳血,并伴有食欲减退,体重下降等。”
江黎起身,来到了投影屏幕前,指着上面的胸片继续说道:“这位儿童患者的肿瘤病灶位置发生于胸膜下,是占据整个胸腔的一块巨大肿瘤,边界清晰,瘤体较大。PBB根据Dehner分型,分为中央型与周围型,为多囊型、多囊伴实性结节型以及实体型,多发于肺周边以及胸膜及纵膈旁,具有家族倾向,而这位患者刚好就是中央三型实体型。”
李安然主任看了眼胸片,问道:“我看这个病例,孩子应该是囊实性,胸腔内部可见大范围液化坏死区,邻近纵膈与肺部显示不同程度受压、移位?”
“没错,刚发现的时候,肿块已经挤压两肺呼吸道,患儿呼吸困难,临时进行了胸腔抽液,保障呼吸道通畅。”
江黎点头。 熊雄插嘴说道:“这个实性成分是?”
江黎:“多为肿瘤兼质增生,由未分化的原始小细胞、胚胎性横纹肌肉瘤或索状形细胞肉瘤组成。目前,肿瘤的实性部分可见不均匀结节样强化,并向患儿的腔内突入性生长,建议进行手术切除。”
李安然思忖片刻,说道:“这个儿童胸膜肺母细胞瘤,跟我们以往遇到的Askin瘤(一种常常发生在青少年胸部的恶性肿瘤,又叫原始神经外胚层肿瘤)倒是很相似,也是具有神经内分泌功能,瘤体较大时刻突入胸腔内。”
江黎点头:“没错,在诊疗中,PBB的确十分容易与Askin瘤进行混淆,但ASkin瘤多是沿胸壁生长,并伴有肋骨破坏,而PBB却没有这些表现。像这种极易与PBB混淆的肿瘤,还有纵膈神经母细胞瘤,这种瘤多发于后纵膈,与椎管关系密切,多见钙化;还有CCAM(支气管肺囊肿),有时候在囊性病变影像上,存在一定的鉴别困难。PBB之所以罕见,极易混淆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肺囊性病变可能会演变为PBB,我在安德森从医中接触过,大约10%的1型PBB,可演变为2型及3型PBB。”
陶大勇摸着下巴,用笔点了点手中的病例:“也就说,这种儿童胸膜肺母细胞瘤,是伴有成长性的,初发可能是1型,但会随着病情加重,逐渐演变成2型或者3型。”
季晗看向几人:“目前肿外这边会配合江主任,商讨出一套手术方案,先将患儿胸腔中央的瘤体进行切除,之后可能需要放射科以及肿内这边,给出一套详细的放射治疗与辅助治疗方案。”
陶大伟点头:“我这边没有问题,回去我会跟放射科的其他医生开一个专家会,集体讨论出一套放射治疗方案,但就是有一点,孩子岁数还小只有六岁,又患有脊髓性肌萎缩,高剂量的化疗、放疗在治愈癌症的同时,也会给孩子带来长期且严重的副作用,目前比较担心的就是‘二次癌症’,部分儿童癌症患者在被治愈后很多年,会出现白血病等和第一次癌症毫无关系的‘二次癌症’,这根放疗引起孩子新的基因突变有关,另外也可能会对孩子造成神经发育不全,智力受损,这样的问题,目前没有更好的方案,虽然我们也一直呼吁国内针对儿童癌症,研发副作用小的新型药物,但大家都清楚,国内医疗的现状,加上儿童癌症患者在国内稀缺,并没有哪个生物制药公司会关心这些儿童癌症患者。”
李安然主任与熊雄也都点头:“我回去跟熊医生,也召集肿内的医生,在晨会上集中讨论下,尽量快点给出一个术后辅助治疗的方案。”
季晗简单的记录下:“那等手术完成以后,看肿瘤的切除程度吧,放射科这边再根据孩子的身体条件,看看是否可以减少放疗的剂量,尽量减少对孩子的伤害,那我们这次会就先到这里。”
江黎瞧着几人离开,看向季晗,问道:“上次不是说肿外这边可以为小江昊申请院内的儿童癌症基金补助嘛?怎么样了?”
季晗的神情一滞:“这个我会想办法的。”
江黎追问起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嘛?还是大主任那边坚持要引进Saman科技公司的DK免疫疗法?”
季晗看向江黎:“DK免疫疗法的事情,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你才回来,又对院内的情况又不了解,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掺和了,孩子的手术费用我会想办法的。”
瞧着季晗顾左右而言他的神色,江黎没有追问,或许季晗有他自己的苦衷,江黎决定还是明天自己去一趟院内的儿童癌症基金会,亲自咨询一下,更妥帖。 晚上八点,江黎在更衣室匆匆换完衣服,拎着包准备下班,路过医院的走廊时,无意中发现医院后面的花园里,住院医谭谈一个人坐在花园的长椅上,独自喝着饮料。 虽然现在已经过了初春,但夜晚的天气还是有些凉,江黎裹了裹自己的风衣,朝着谭谈走了过去:“怎么一个人坐在这?”
谭谈扭头看了眼,发现是江黎,急忙起身:“江医生你下班了?我就是出来透透气,没什么。”
谭谈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大男孩,有什么烦心事基本全摆在了脸上,压根骗不过江黎:“是因为徐有树的惩罚?”
谭谈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感觉是我连累了他。其实事后想起来,我的确是违反了科室手术规则,不应该找江主任您帮忙的。徐有树是单亲家庭,他当初报考医学院的时候,就选择了肿瘤科的专项医生,如果这里留不下来,他也没有机会轮转去其他科室……” 江黎坐在他旁边:“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父亲帮忙?”
谭谈苦笑了一下:“的确,我有一个功成名就的父亲,医大四的院长,免疫学家,院士,他每一个光环都让我觉得遥不可及,需要仰视,可每个人不是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嘛?出生在这样优渥的家庭里,相比其他普通家庭的孩子,我从小的确没有吃什么生活的苦,从我五岁开始,身边接触的就是医疗行业里的翘楚,听得也是他们的故事,所以当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世界很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我谭谈,相比他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我的理想就是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肿瘤科医生。”
江黎对他很好奇:“你跟其他人不一样,有这样的家庭,难道不值得骄傲?有你父亲的关系,起码可以让你在医生这条路上走得更远,走得更高?”
谭谈摇头:“你错了江主任,我父亲他很正直,正直到在外面不允许我提他的名字,但你知道,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加上我的姓氏本就很少见,从我上大学时起,因为有这样一位成功的父亲,我得到的认可也要远比同龄人少,哪怕我付出得再多,靠自己的能力吃饭,在其他人眼里,我取得的成绩,也会被别人打上‘拼爹’两个字,别人私下就会说,不就是因为你有这样的爹,而否定了我全部的努力!”
江黎想了想,忽然笑了:“其实我感觉,拼爹就拼爹嘛,拼爹也没有什么不好,有这样的父亲,也不是你自己选的,是老天爷给你安排的,也许别人还羡慕你有这样一位成功的父亲,起码他的确让你在学医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包括你能去美国留学,甚至可以进斯克里普斯这样的,拥有十多名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著名研究所学习。”
谭谈犹豫了:“可我不服气,明明是我自己的努力,凭什么要接受别人各种的成见。”
“谭谈啊,你还是太年轻了。”
江黎笑了起来,“也许等你到了三十多岁,四十岁的时候就能释然了!我们其实不是活在别人的评价里的,别人的眼里,你是什么样的人,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谭谈看了眼江黎那双淡淡的,难以捉摸的,又很平静无波澜的眼睛,好奇的问道:“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嗯!”
江黎重重点头,“你要明白,你自己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医生?你当初之所以选择成为肿瘤科的医生,肯定也不是因为肿瘤科医生待遇高吧?也不会是贪图肿瘤科医生是医患纠纷最多的医生吧?更不是贪图肿瘤科医生每天都见证生死,明明内心受不了生离死别,却还是要在家属面前装出一副冰冷无情的面孔吧?”
谭谈喃喃自语:“我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医生?”
江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好想想,徐有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会找机会跟院办那边说说的,放心吧。”
听到这句话,谭谈惊喜的抬头:“真的吗,谢谢你江主任!”
江黎朝着他帅气的打了个手势:“小事情,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