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墨自宫中回府后,便一直坐在宁王府中仿造北苑而建的湖心亭内。
苏介就坐在顾倾墨身旁陪着她。
“青青,”苏介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出声劝道,“回去歇歇吧,夜间天凉,对身体不好。”
顾倾墨盯着远处仍旧乌云密布,却不见丝毫落雨迹象的天幕,缓缓摇头:“我睡不着。”
苏介微微垂首,缓缓地咽了口口水,欲言又止。
顾倾墨转过身子,缓缓靠在苏介怀中,低喃道:“子衿。”
“嗯?”苏介将顾倾墨整个人圈进自己怀中,轻轻蹭过顾倾墨的耳朵,将脑袋埋进她颈窝中,奋力吸取她的味道。
顾倾墨轻声道:“你想问什么,都问吧。”
苏介微微一愣,脑袋仍旧埋在顾倾墨的颈窝之中。
半晌,他低沉的嗓音在顾倾墨耳畔响起:“有几成把握?”
顾倾墨整个人都靠在苏介身上,被苏介蹭地微微缩了一下脖子,她抱紧苏介,就像是溺水之人抱紧最后一根稻草那般。
她回道:“五成。”
说完,就感觉到苏介将她抱地更紧了些。
“是现在有五成,能让陛下重开旧案,还是在观月台上有五成把握,能——”苏介忽然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实在说不出口。
是不忍心,也是实实在在的不敢,他畏缩了。
顾倾墨开口,低声回道:“是现在,五成。”
苏介猛地将顾倾墨的身子扳过来:“你怎么敢?”
顾倾墨望着近在咫尺,与她额头相抵的苏介,她望着她的夫君。
她抬手轻轻触过他发红的眉眼,认真地凝视着面前这个人,仔仔细细地将这张脸印刻在脑海之中。
她开口道:“旁人见我胸有成竹,临危不惧,自然会以为我胜券在握,背后留有几手,人心中有畏惧,自然寸步难行,这便是我的胜算。”
“你留着什么?”苏介瞪着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面前心爱的妻子。
他狠声低吼道:“你是留着那不堪重用的戍卫营做盾牌?还是你根本没想让消息传到那去的北疆?是人人都以为和你站在同一阵营的太子?还是...你恨之入骨的神策军?”
苏介紧紧箍着顾倾墨的双肩:“顾倾墨,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
顾倾墨缓缓靠近他,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冰冷的印:“妾不是好好地坐在王爷面前吗?妾不需要那些,有王爷在的地方,妾无所畏惧。”
她微微笑道:“王爷就是妾前行的盾。”
深植在心中,成为顾倾墨一往无前的动力,提供源源不断的勇气。
那是前行者必须要有的东西,非是软肋,而是最为坚硬的铠甲,能够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苏介于顾倾墨而言,就是这样的人。
苏介红着眼深深地咽下一口唾沫,将顾倾墨狠狠地拥入怀中,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一般,狠狠地环抱着怀中的女子,却仍旧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肚子。
他是真的怕,怕到而今觉得怀中之人并不真实,怕到不敢相信自己的触觉和嗅觉,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相拥才能打消他心中的疑虑。
怀中之人为何这么凉?中秋夜宴的走向到底会是哪般?而今他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帮到顾倾墨一星半点,才能让她真的将自己当成她的茅?
他真的很怕。
抱着顾倾墨的手仍旧在微微颤抖,一颗心跳的已经近乎疲倦,那是为顾倾墨搏击的痕迹。
“顾倾墨,”苏介在顾倾墨耳边呜咽道,“你能不能为我想想?你能不能...永远别离开我。”
顾倾墨的心微微一颤,心头猛地泛上一阵酸楚,却只是轻柔地抚摸着苏介的背,并不言语。
她十分心疼这样的苏介,甚至有些后悔没有在中秋夜宴之前先行告知苏介此事。
可木已成舟,她也就是这样一个人,那是二十五年的岁月打磨出来的孤独坚毅。
“顾倾墨,没有你,我可怎么活。”
顾倾墨一瞬怔住。
她听到了来自耳畔的哭声,裸露的脖颈上实实在在地接收到了来自苏介滚烫的眼泪。
灼伤她冰冷的皮肤,也灼痛她孤毅的心脏。
苏介像只大熊一般环抱着顾倾墨,却是将脑袋埋在顾倾墨的颈窝哭泣。
他在真实而深刻地向他的妻子传递自己害怕的情绪,他在害怕顾倾墨的离去,他怕自己捂不热怀中的女子,害怕自己的血救不活心上之人。
人害怕到了极致,当真是脆弱又坚强,可以毫无顾忌地挡在心爱之人的身前,却又会毫无形象地埋在她怀中放声大哭。
顾倾墨轻柔地抚摸着苏介的脊背,刚想开口回复他,突然自皇城方向,便传来一阵鸣钟之声。
苏介缓缓松开顾倾墨,睁着一双泪眼朦胧的单凤眼,眼尾泛着浓重的红,望向皇城的方向。
天边浓密的乌云滚动,像是要席卷这个王朝,带走他最后一线生机,然而与之相匹配的倾盆大雨仍旧不见踪影。
苏介忙回首去看顾倾墨,只见顾倾墨已然呆楞住。
他开口,嗓音低沉沙哑,尾音带着轻颤:“这是......”
“丧钟,”顾倾墨喃喃,“皇祖母......”
她突然说不下去,心慌地厉害,整个人不住地发颤起来。
“青青,”苏介忙去拍顾倾墨的背,然而顾倾墨却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整个人发着抖,“青青,你别吓我,你别,别吓我。”
“丧钟,”顾倾墨嗓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子衿,这是...丧钟。”
晓艾她们也听到了皇城方向传来的丧钟,忙从院子里都跑到了湖心亭外,紧紧盯着湖心亭中的两人。
“这是什么声音?”晓艾问一旁面色焦急的洛书言道,“怎么在这个时候响起?怪瘆人的。”
洛书言紧张地盯着亭中的两人,颇为胸闷地道:“那是丧钟,是大丧之音,应是太皇太后...崩逝了。”
晓艾刚想再问,忽而听到湖心亭之中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哀鸣。
她拔腿便想跑进去,却被洛书言拽住手腕,便回首骂道:“你做什么!你没听到我们家小姐的哭声吗!”
“你进去做什么?”洛书言眉头紧蹙,颇为勉强地半拖半拽住晓艾,“让王爷在里头陪着王妃吧,我们在此处就好,王妃她...大抵不愿在此刻让人叨扰。”
湖心亭中的哭吼之声源源不绝,其惨绝之状,闻之落泪。
晓艾奋力挣脱洛书言的舒服,哀愁地望着湖心亭中仍在哭吼的顾倾墨,见苏介将顾倾墨拦腰抱住,似乎在制止顾倾墨往外跑。
她哭喊道:“小姐还没见太皇太后最后一面呢,太皇太后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
“晓艾,晓艾!”洛书言几乎要拉不住她,忙喊道,“思文,你快帮我拉住她。”
“让我去帮帮我们家小姐,”晓艾哭喊道,“帮她去见太皇太后最后一面吧,她还没喊太皇太后一声皇祖母,还没以顾倾墨的身份喊她一声皇祖母,我们家小姐——”
穆思文直接将晓艾打昏了过去,盯着亭中仍在哭喊的顾倾墨,和奋力拦住顾倾墨的苏介,冷冷开口道:“将她抱回房去吧,昨夜多事,恐怕今晨也安稳不到哪儿去。”
洛书言忙抱住昏倒的晓艾,紧张地盯着她脸上的泪痕,“你下手就不能轻些?”
穆思文斜眼瞟了洛书言怀中的晓艾一眼:“来日能歇息的日子可少了,不下手重些,她这样的练家子,怕是睡上一盏茶就能惊醒。”
洛书言无奈地将晓艾抱起来,叹道:“真是不知造了什么孽。”
穆思文望着皇城的方向,缓缓地出了一口气,便自顾自地回身离开,临走前只留下一句:“若非如此,顾氏余孽回京一事如何能掀得过去。”
洛书言猛地怔住,愣在了原地。
突然,一声格外沉重的丧钟之音伴着酝酿了一整晚的夏雨滚滚而来,像是天塌陷了一个大洞,将底下的人都欲淹没一般。
“苏子衿。”湖心亭内,顾倾墨终于停止了哭吼和挣扎。
房檐的雨幕如水帘一般,将亭外的世界与这小小的湖心亭遮挡开来,好像这世上只剩下这两个同样悲痛哀愁的人,在此抱头痛哭,相互安慰。
顾倾墨安静沉默许久,忽然抬首盯着苏介,嗓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开口道:“从今往后,我再也没有祖母了。”
晋历诚帝十三年,太皇太后王儒于八月十六日崩逝,举国哀悼,于八月二十三日行大丧之仪,与灵帝合葬于梦陵。
顾倾墨以宁王妃身份服丧送葬,守灵七日。
九月一日,皇帝正式于朝会宣布,重开芍山之乱旧案,命刑部与大理寺合力彻查,但对顾倾墨身份之事按下不提。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晓艾听完琉岚传来的消息后,一边系紧行礼,一边不解地问道。
顾倾墨一身丧服,正安静地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梦陵景色,闻言一声不吭。
苏介看了顾倾墨一眼,回道:“青青能够为太皇太后服丧送行,是因为答应了陛下,永远都不能恢复顾倾墨的身份,而今我们才能在梦陵为太皇太后守灵,而不是在宁王府或者天牢中思考脱身之法。”
“陛下这不是自欺欺人么?”晓艾颇为愤怒地道,“当日观月台上那么多人,又不是只有陛下一人知晓小姐回来了,这般掩耳盗铃,有什么意思?”
洛书言搬出一箱书籍,向她解释道:“太皇太...后临终前,保下王妃时说,既然王妃入了宁王府,便不再是顾家人,陛下此举,便是相当于不再追究王妃身份一事了。”
晓艾看向顾倾墨,埋首不语。
洛书言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与她一同将东西搬出去。
晓艾却忽然开口问道:“小姐,我们当真要在今日回盛京去吗?”
顾倾墨回首,不解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嗓音低沉沙哑,轻地如猫儿一般,几乎要听不出是顾倾墨的声音。
晓艾无论听几次这个声音,胸腔中都会忍不住地泛上一阵浓烈的酸楚。
她瞥了苏介一眼,双手不停地绞着袖子,半晌才开口道:“琉岚说...公主得知太皇太后崩逝一事后,几次哭晕过去......”
“你说什么?”顾倾墨猛地正过身子,苍白的脸上秀眉紧蹙,原本就发青的嘴唇隐隐泛白,肉眼可见地担心,她提高嗓音问道,“此事为何现在才告知于我?”
尾音却因过度紧张而破裂,又或者说是顾倾墨而今根本承担不住常人的音量。
苏介忙握住顾倾墨的手,反复揉搓那双怎么捂也捂不热的纤纤细手:“青青,你先别慌,让晓艾说完。”
晓艾慌忙回道:“芮大夫赶去看了,说公主就是一时急火攻心,悲痛过度,芮大夫为她调理了,而今已无大碍。”
洛书言怪道:“哪位公主?这与我们在今日回京有何关系?”
晓艾垂下脑袋,放低声音:“长华公主。”
闻言,洛书言一瞬恍然大悟,也小心翼翼地看向顾倾墨。
“究竟什么意思?”苏介怪道,“书言,你说。”
洛书言抿了抿嘴,瞥了晓艾一眼,无奈回道:“我听思文说,长华公主自请为太皇太后守灵,终身不嫁,算着路程,明日就要到梦陵,来接我们的班了。”
“小姐不见见公主吗?”晓艾抬首盯着顾倾墨,殷切地问道,“芮大夫也在随行之列,您产期将近,刚好我们接上芮大夫一道回京。”
顾倾墨回身望向窗外,半晌不言。
苏介便给了洛书言一个眼色。
洛书言拍拍晓艾的手臂,示意她继续将行礼放到马车上。
晓艾不解,却也无可奈何。
顾倾墨已经许久未见长华公主了,她知道她的小姐想念家人,想念黎安的一切,尤其是在太皇太后崩逝之后。
这段时日,顾倾墨食欲不振,守灵期间,好几次靠着太皇太后的石棺睡过去,脸上犹有泪痕,被人发现之时,身上冰冷,像是凉透了一般。
苏介几次吓死,生怕顾倾墨随着太皇太后去了,于是便时时刻刻跟在顾倾墨身后,伴随左右,紧紧盯着她。
晓艾没有办法宽慰顾倾墨,她束手无策。
从前是这般,而今更是。
苏介见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便开口问道:“真的不见见长华公主吗?”
顾倾墨的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
她道:“罢了,你不知道我姑母她,她是一个很倔强的人,她是我们家最像阿翁的人,比我阿爹阿娘都要倔。”
顾倾墨轻声说道:“她小时候就进宫陪在皇祖母身边,还因为阿翁将她送进宫恨过阿翁,近十年都没有见阿翁一面,可是比阿娘还要同皇祖母亲近的女儿,芍山之乱后,她自请为先帝守灵,长住于秀陵,是因为她恨,她恨透了她长大的地方。”
“她恨皇祖母,也恨她自己。”
她转首冲苏介笑道:“我从前住在黎安,她知道我还活着,我私自回京复仇,她大抵仍在生气,是不想见我的...不见了罢,省的她心烦。”
苏介了然地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轻声哄道:“那就不见了,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