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晋承偃的死讯传回京中之时,京中人早已对这可想而知的结局失了兴趣,只不过说笑两句,那曾经第一位之藩回京的皇子易城侯晋承偃,便开始被人们遗忘。
晋承偃之事一了,京中似乎如王孜所希望的那般,“真正”进入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
然而春困早过,夏日燥热的蝉鸣将人包裹在喘不过气的骄阳之中,这看似平静无波的日子里,又如何真的能够如死寂一般不起丝毫波澜?
墙角的蜘蛛正在默默吐丝,倦怠的苍蝇一头便扎进了蜘蛛为它而制造的罗网,螳螂方才吞下一只鸣蝉,却对身后紧紧盯住它一举一动的黄雀一无所知。
一切未发生之事,只是执子之人在等待一个时机。
一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契机,好一朝掀起惊天的波澜,撕开层层诡谲迷雾之下掩藏的真实目的,来日再无隐患,一招制胜。
顾倾墨闲闲地倚坐在美人靠上,盯着荷塘中一只落在一朵娇艳欲滴的荷花上的蜻蜓看了半晌,忽然伸手从身前的琉璃盏中拈起一小块冰,瞄准了那蜻蜓扔了过去。
冰块擦过蜻蜓敏捷振动的翅膀,打在了荷花的花瓣上,滑落进了池塘之中,在那平静无波的水面上兴起一丝波澜。
顾倾墨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一只手却抚摸上早已隆起的小腹。
“好可惜,差点打中了。”晓艾在顾倾墨身旁咕哝了一句。
顾倾墨回首去拿晓艾递过来的冰杨梅,含在口中后含糊不清地道:“打中那蜻蜓做什么?给你当零嘴儿?”
晓艾愤愤地瞪了顾倾墨一眼,将手中放了小山般一盏的冰杨梅放在顾倾墨的手边:“小姐这张利嘴,有本事别用到我身上。”
顾倾墨的眸子微微一亮,悄悄瞥了一旁同穆思文凿冰的苏介一眼,将手中的籽吐到帕子上,又拿起一颗冰杨梅放进嘴里,笑道:“这嘴长在我身上,我想怎么用,还碍着咱们艾姑娘了?”
晓艾坐回冰鉴边上,拿起缝制了一半的小褂,冲顾倾墨蛮横地道:“小姐有本事就去调笑芮大夫,别拿我作笑。”
“我还道是艾姑娘要祸水东引,调笑子衿来反击我们阿离呢。”王稚一边吃雪花酪,一边抬首盯着苏介咯咯笑着。
此言一出,顾倾墨与苏介,穆思文与洛书言,晋承偲与晋承逸皆抬首看向他。
顾倾墨孕吐的症状早已好了,而今正是需要人陪伴着热闹的时候,太皇太后便又应允晋承偲等人来宁王府玩闹,给顾倾墨作陪。
“此话怎讲?”晓艾不解地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问道。
王稚吃得满嘴都是奶渍,笑道:“艾姑娘不懂,子衿必定懂得。”
晓艾刚要再问,晋承逸便挖了一勺子自己的酥山,塞进了王稚嘴中,微笑着问晓艾道:“我们阿离姐姐很怕芮大夫吗?我瞧着芮大夫对阿离姐姐很好啊。”
王稚被猛地塞了一口酥山,冰的牙齿疼,忙抓住晋承逸的手往外拉,冻得一时之间根本忘了方才在说什么。
晓艾却立刻回晋承逸道:“小公爷不知,我们家小姐平日里最是惧怕芮大夫,若是今儿个芮大夫在,她一个眼神,你看我们家小姐还敢不敢吃这冰杨梅。”
顾倾墨瞧着晓艾那一脸骄矜样儿,便忍不住抚掌笑道:“阿芮不在,你就敢如此编排她,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小心我这个十分畏惧她的人,将今日之事悉数告知于她,可有你好果子吃。”
晓艾微扬下巴,十分不屑地道:“小姐有本事就将自己吃了冰杨梅的事也如实告知。”
顾倾墨不禁感叹道:“你还说我利嘴?我看你才是伶牙俐齿,早晚将你嫁出去祸害别人,省的一日日在府中怼我。”
王稚看热闹不嫌事大,忙道:“那艾姑娘偏嫁给府上的人不就行了?我看思文就不错。”
闻言,洛书言下意识地抬首看向了晓艾,晓艾也是露出错愕的神情来。
王稚这么一说,更加觉得自己的提议太妙,愈发激动起来,高声道:“这还真是个好主意!艾姑娘或许不知,思文并非子衿的贴身侍卫,而是云南穆家的世子爷——”
“晗雨!”苏介忽然打断王稚,停下手上凿冰的动作,自然地问道,“前几日我陪青青入宫,太皇太后问起你的婚事,说要在中秋前给你定下,不能再拖,这几日老夫人怎么没拘你在家中相亲?”
此言一出,众人都笑着看向王稚,除了晋承逸与穆思文,前者盯着面前的酥山,忽然兴味全无,后者顿住手上的动作,看向身旁陪着自己一直凿冰的苏介。
王稚一听这事儿,便立刻哭丧了个脸,一只手撑着脑袋,手中的勺子不停地戳着雪花酪,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颇为垂头丧气。
他阴阳怪气地道:“祖母说了昂~前几日颁冰礼我没去,还不就是因为此事!今儿祖母还进宫和太皇太后商议此事去了,说是过几日就是七夕,是下聘书的好时候~”
他眉头微蹙:“今早承逸来寻我,祖母并未多言就将我放了出来,想来一是看在承逸的面子上,二么,怕这就是我最后自由快乐的时光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于他,毕竟他不想成婚之事也并非一日两日。
王稚却没在意众人的态度,猛地叹了口气:“我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两个总想着让我成婚!小叔不都还打着一条光棍混在军营里,怎么我就不能自由自在地游戏人间?非得祸害人家好好的千金小姐。”
原本众人心中也颇为感叹,此言一出,满室哄堂大笑,只有王稚仍旧愁容满面,而晋承逸却是一言不发地低着头,看着面前的酥山。
但众人笑过便罢,王稚也知晓他们并无恶意,便道:“算了,大不了我不做这个郡王,同人家小姐说好不成这个婚,带着承逸驰骋天地,游遍大晋的大好河山去!”
晋承逸猛地抬首,看向身旁的王稚,却一言不发。
晓艾不解,她平素与王稚和晋承逸关系颇好,便也直言问道:“郡王不想成婚,怎么还拖累小公爷?”
王稚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说了什么,挠着脑袋支支吾吾地道:“我,我与承逸关系好,了解他,我不想成婚,承逸他,他——”
“十一哥。”顾倾墨出声打断王稚,面容平静地看向他。
王稚不知着了什么魔,下意识地便应了一声,却是心跳如擂。
顾倾墨语气平缓,似乎在说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承逸和你不同,他是皇家人,乃公主之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震惊地望向顾倾墨,他们都觉得顾倾墨的语气未免太严肃了一些,王稚不过说个玩笑话。
但顾倾墨却直直地盯着王稚道:“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游戏人生,但你早已是个加冠赐字的成年人了,在此事上,你该为你的每一个选择考虑周全,承担起你应尽的责任。”
王稚缓缓的吞咽了一口口水,放在桌案上的手缓缓攥紧。
“十一哥,”顾倾墨柔声道,“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今日在场都是亲近之人,还请恕我直言之罪。”
王稚忽然感觉到腿上放了一只手,热乎乎地,在这炎热的夏日里,隔着轻薄的夏衣,将另一个人的温度切实地传递到了他的心头,却并不叫他心烦意乱。
他猛地侧首看向身旁扬起脑袋看向顾倾墨的晋承逸,原本剧烈跳动的心脏仿佛被安抚,缓缓地回归了他原本该有的速率。
他回首正视着顾倾墨,第一次这么一本正经地道:“无妨。”
顾倾墨便微微颔首示意,复又抬首看向他,正色道:“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你永远都不要害怕,阿离会站在你的身后,哪怕王家逼着你去做不想做的事,阿离也还是会永远支持你,不论是精神、物质或者办法上。”
她看向苏介,那双平日里张扬明艳的双凤眼中,此刻盛满柔情。
她道:“我会,子衿也会支持你,我们是挚友,也是家人,这是我们应该给予你的,在此刻,也在不久的将来。”
王稚顿时豁然开朗,长眉舒展。
他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浓烈的酸楚和亢奋,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淋湿。
在这燥热的午后,他突然有了人生的方向,不再是从前那个浑浑噩噩过着日子的盛京大魔王,不再是一心抗议成婚的安郡王王稚,而是一个心有所属,有了坚定方向的王晗雨。
这边顾倾墨等人一边说笑着,一边便明确了王稚的人生方向,而另一边,顾倾墨在等待冰块激起的涟漪,掀起盛京而今平和表象下的暗潮汹涌,也正在自认为稳操胜券地进行着。
小慈方才惴惴不安地向崔盛渊禀报完了阿汲提供的信息,崔盛渊便猛地站了起来,将小慈吓了一大跳。
“老太爷,您没事吧?”小慈忙道。
崔盛渊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干枯的眼皮子耷拉下来,几乎黏住他半只眼。
他站在原地深深地喘了两回气,方才回过神来,摆摆手,示意无妨。
小慈便又跪回原位,而崔盛渊则坐回了那张古朴的太师椅上。
而今他整个人佝偻地愈发厉害,几乎要叫人看不出个人形,只能依稀分别那稀疏灰白的头发处是个脑袋,五官几乎成了挤在一处的皮肉。
小慈心里有些害怕这模样的崔盛渊。
自从明妃薨逝,崔盛渊的老态便愈发严重,坐在太师椅上不吭声久了,几乎要叫人以为他已经死过去了,好几次吓得小厮去推搡他,要叫人来。
但崔盛渊却仍旧执着于在朝中选择自己心仪的皇子。
崔盛渊有一个梦,他要振兴清河崔氏,比过琅玡王家。
他从少年时便和王孤比较,却从来比不过他,分明他比王孤年长,却事事被压一头。
王孤处处拔尖,从年少时便是大晋颇负盛名的少年郎,老了老了,王孤仍旧俊朗挺拔,便如不倒松木一般玉树凌风,而他却老态毕现。
当年人人都道琅玡王家生了个好儿子,不但没有丢王家风骨,还兴盛了王家,这是王家的福气,更是大晋的福气。
可这福气偏生碍着他的眼了,碍着清河崔家步步高升的道,夺了清河崔家在朝中的风头,明明都是百年大家,凭什么琅玡王家的风头久盛不衰?
终于王孤先死了一步,崔盛渊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快感,然而一觉醒来,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在王孤生前比过他一次,就连子孙也处处被王孤的子孙强压一头。
他恨!
这恨意从未有一刻停止,而今明妃崔氏已殁,可温淑贵妃王蓉不但稳坐高位,她的儿子还是当朝太子!
他一定要一步步摧毁王家的根基。
他要让王家知道什么叫树大招风,招来他这阵永不停歇的狂风,他一定要王家死,要王家尝尝树倒猢狲散的道理,要王孤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而今,他抓住了王孤的死穴!
崔盛渊越想越亢奋,眼中如回光返照般的光芒愈发炽盛。
他忽然盯住身下跪着的小慈,那双眼中突然有了一丝王侍中那双鹰眼射人时的凌厉感,将小慈吓得心头一跳。
崔盛渊狠声道:“给老夫继续查这个来路不明的王离,她能够一步登天,必定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可这大树,还真不一定是琅玡王家。”
小慈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回道:“老太爷有何吩咐?”
崔盛渊的手紧紧抓住太师椅的扶手,似乎手下的力道够足,便能掐死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家族。
他有些亢奋,觉得清河崔家打败琅玡王家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忽然粗喘起来,兴奋地道:“既然这丫头,和顾逊白那个小子暗通款曲,那就,就从顾家下手也,也无妨,他们顾家,顾家这条道乱。”
他说着说着,便露出一个阴森恐怖的笑容:“若是,若是能够扯上当年,当年芍山之乱,他们王家,也算是走到头了!哈哈哈哈哈。”
小慈瞧着崔盛渊有些癫狂的样子,心中发怵。
她心底里以为,崔盛渊这是经年累月的偏执导致他而今臆想成疾,似乎离疯癫并不远了。
王离和芍山之乱有关?她不过是与顾逊白结交,从前一直在黎安也是朝廷调差过的事,否则如何能够听信她一面之词或单凭王侍中的认可,便将王离入王氏族谱?
但她不敢违拗崔盛渊的命令,只道:“奴婢一定尽力去办,为老太爷揪出王离马脚。”
崔盛渊忽然问道:“你多大年纪?”
小慈愕然,但还是乖乖答道:“奴婢今年二九,正好十八。”
崔盛渊的眼睛微微眯起:“那你可能不记得了。”
“什么?”小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问完便忙垂下脑袋,半句不敢多言。
崔盛渊却似乎根本没在意此事,而是眯起一双眼睛望向远方。
他缓缓开口道:“若是那个丫头还活着,只怕是个比王离还难对付的角色,出身、样貌、才学,统统皆可与王孤媲美,只是错投了女胎,又或者说,错投到了桑泷长公主的肚子里,否则...罢了。”
小慈似乎明白了崔盛渊在说谁,心中微微震惊,带着一丝恐慌看向崔盛渊。
崔盛渊却忽然叹了口气,道:“说来,老夫还是真是老了,早已记不清她一家人的模样,可好像她长成大人也就该是个明艳张扬的丫头,不可一世,要比王家那和她齐名的小子强出不少。”
崔盛渊的眼眶中似乎隐隐泛着莹光。
“若是,若是生在我们崔家......”他忽然没往下说,停了半晌,摇了摇头,叹道,“不说了,不说了,都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