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啊阿离,”王稚一边清点顾倾墨的嫁妆,一边感叹道,“兜兜转转,你还是要嫁给子衿。”
顾倾墨坐在廊下看书,闻言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晋承逸却问道:“那阿离姐姐嫁给子衿哥哥之后,还要不要去太学院给太子哥哥伴读啊?”
王稚瞥了顾倾墨一眼,飞快捂住晋承逸的嘴:“大人的事,你个小孩子问什么!”
顾倾墨放下手中书籍,笑道:“姐姐就算嫁人,也还是陛下的臣子啊,自然是要听陛下的圣旨行事。”
晋承逸从王稚的怀中挣脱开,跑到坐在顾倾墨身旁看书的晋承偲身边,冲王稚骂道:“你都点了三次了,这些嫁妆都是王侍中给姐姐准备的,你心疼个什么劲!”
王稚顿时红了脸:“我心疼什么了?我那是看还有没有什么缺的,我好给阿离补上,我们琅玡王家嫁女儿,那可千万不能寒酸,一切都得按嫡出儿子娶媳妇安排上。”
晋承逸嗤了一声:“又不是嫁到别人家去,子衿哥哥也是自己人,又不会亏待姐姐。”
王稚嘟哝了一声:“那我们阿离也得风风光光地嫁人。”
“年都还没过,姐姐嫁人也还早着呢!”晋承逸不饶人地回嘴。
王稚刚要去打晋承逸,晓艾便过来,说可以用午膳了,王稚便和晋承逸吵嚷着,上蹿下跳地争相往餐厅跑去。
顾倾墨也起身,晋承偲却仍旧坐在原地。
顾倾墨拍拍他的肩,他却仍旧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手中的书籍,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
顾倾墨刚要开口问他怎么了,他便问道:“你真的要嫁给宁王苏介?”
顾倾墨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察觉他的语气有异,便上前复又坐在了他的身旁,问道:“小十四怎么了?姐姐成亲,你不高兴?”
晋承偲深深地垂着脑袋,几乎要将头塞进自己怀中去了:“宁王爷是站在十哥那边的,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姐姐以后是不是也会站在十哥那边,不要小十四了?”
顾倾墨微微一愣,没想到晋承偲会有这种想法。
她忙将晋承偲的身子扳过来,而后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十分认真地道:“姐姐说过要扶持小十四,那就不会食言,这是姐姐做出的选择,与姐姐的婚事无关,姐姐只是嫁给姐姐想要嫁的人,但这并不会改变姐姐和小十四的关系。”
晋承偲面相清秀稚嫩,又身材娇小,当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狗狗眼,可怜兮兮地盯着某个人的时候,总能激发任何人的保护欲。
而他当下就用这种懵懂可怜的目光紧紧盯着顾倾墨,一双狗狗眼下还微微泛着红肿,他本就白皙的皮肤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惹人怜爱。
他带着哭腔问道:“那宁王爷是姐姐想嫁的人吗?”神色认真地让顾倾墨差点怀疑自己的决定。
顾倾墨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是。”
晋承偲便又垂下了眸子,揉搓着自己的衣角,看上去十分无辜。
顾倾墨盯着他的发顶半晌,他才发出轻微的一声:“姐姐办河灯会,都是为了帮宁王爷从狱中出来,帮他洗清冤屈,是吗?”
顾倾墨却出乎晋承偲的意料,直接应下了。
晋承偲微微错愕地抬首看着顾倾墨,脱口而出一句:“为什么?”
顾倾墨“嗯?”了一声,晋承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忙红着脸问道:“承偲是想问,姐姐是怎么让父皇知道,秋猎一事是九哥安排的?”
顾倾墨凝眉深思片刻,就在晋承偲以为自己又问错话的时候,顾倾墨开口回答道:“因为你九哥晋承偃,找了一个不适合当同伴的人,为他出谋划策啊。”
晋承偲不解:“河灯会那日我听姐姐的话,乖乖呆在宫中,只听说是宁王爷在陛下面前舌战群儒,揪出了秋猎一事的主谋。”
顾倾墨想起河灯会那日,脑海中立刻出现的画面,不是她与苏介在司音天下之中的对峙,亦不是那日人潮涌动的鼎盛局面,而是满城漂浮的孔明灯,照彻长夜,照亮了游魂归家的路,照亮了她的心房,将迷途的她拉回了正轨。
她那张常年散发着高傲张扬、冷漠疏离的脸上,微微生出一个迷人灿烂的笑容。
她道:“姐姐也没看到,不知当时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局面呢。”
晋承偲微微蹙眉:“姐姐当时为何不在?姐姐谋划这一出,主角除了九哥,便该是姐姐你啊,不该是别人了。”
顾倾墨拍拍他的肩膀:“小十四,这是姐姐要教你的一课,既然你要逐鹿天下,那便要记得,什么事交给什么人去做,不用全事亲力亲为,众人拾柴火焰高,专人专事,才能物尽其用。”
晋承偲偏头思考:“所以,秋猎主谋当真是九哥?”
顾倾墨微微敛目,还未开口,阿雾便过来催他们去用膳,晋承偲无法,只得前往餐厅。
顾倾墨落到后面,阿雾盯着顾倾墨,问道:“十四殿下问你秋猎与河灯会一事了?”
顾倾墨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小十四心思重,万事都求个答案,目的性强,这个性子,怕是让人吃不消啊。”
阿雾笑了笑,却略有些勉强。
从河灯会后那日起,北苑众人都心知肚明顾倾墨知道了她和苏介之间连结于生命的秘密,但顾倾墨却没有任何反应,也不曾提起这件事,反倒是没事人一般,却向太皇太后请旨赐婚与苏介。
阿雾他们心中都十分担忧,但既然顾倾墨不提,他们便也不敢随意提起,何况还有苏介从中周旋,芮之夕与苏介相识多年,他们相信芮之夕的眼光,也相信苏介的人品。
阿雾悄悄叹了口气,正色道:“而今易城侯只是被禁足府中,不得外出,陛下也未真的就秋猎主谋一罪惩罚与他,罪名未加身,怕是他届时要作妖。”
顾倾墨一声冷笑:“子衿在河灯会那日,当着晋诚和太皇太后的面诈出了夏侯默,可是夏侯默自己承认,与江愚和晋承偃共谋,刺杀澜王于秋猎祭祀,陷害宁王,嫁祸太子的。”
阿雾面露担忧:“可说到底,只有一个夏侯默认罪了,而今他被关在刑部狱中,我就怕江家会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届时随便他们怎么说。”
顾倾墨笑了笑:“而今正是风口浪尖,秋猎一案牵涉其中的人,谁敢有什么小动作?况且若是此时夏侯默出事,不说这便是落实了夏侯默的诉状书,将他们三人谋划秋猎刺杀一事板上钉钉,便是夏侯竞那个老头子也饶不了晋承偃。”
阿雾叹了口气:“也不知小王大人怎么想的,明明有一手好棋在手,却迟迟不下。”
顾倾墨道:“王孜那是在观望,毕竟他曾假意扶持晋承偃,树他来做晋承佑的敌人,为晋承修挡箭,而今晋承佑倒了,可晋承攸却起来了,他自然要再三掂量,晋承偃这颗挡箭的棋子,是否还有留在手中的重量。”
“脱离了掌控的棋子,还是早早扔掉为妙,免得日后成了烫手山芋,抛不出去,还要搭上一层皮。”阿雾感叹道。
顾倾墨笑笑:“秋猎一事结案,左不过过年前后的事,毕竟晋承偃还有崔家撑着,要打压他,靠王孜手上那条狗可不够。”
“还要再送些东西给小王大人吗?”阿雾问道。
顾倾墨瞧着晋承偲走进了餐厅,便站在原地看向阿雾:“切莫操之过急,放长线才好钓大鱼,王孜先前为晋承偃前后操劳,也不是没有把柄在手,用不着咱们巴巴送上去。”
阿雾点点头。
顾倾墨又道:“况且晋承偃一倒,咱们也要举步维艰,不如从晋承偃手中再挖些有关晋承修的把柄,小十四也大了,总不能一直被哥哥们压在下头,若是轻易之藩,可是不扒层皮,不好再回来的。”
阿雾也望向晋承偲进屋的方向,良久才叹出口气:“是。”
直到新年伊始,秋猎主谋易城侯晋承偃仍旧只是禁足,虽未被放出府参加宫中宴席,往年惯例的赐菜也无,却仍旧是与先前一般,没有定罪论罚。
而对秋猎罪行供认不讳的夏侯默则早在年关前就已被流放,不知是江家还是崔家施压,夏侯竞竟也没有跳起来对晋承偃喊打喊杀。
原本此事就牵连甚广,加上河灯会一事,显得愈发令人捉摸不透,皇帝又不似以往一般雷厉风行,将此事快速定案,拖拖拉拉至此,倒是让朝中之人更想静静观望。
而此时,顾倾墨与苏介的婚事也终于板上钉钉,这桩一波三折的婚事,终于是提上日程,成为了盛京民众近日津津乐道的盛事。
虽然一个是在京中没什么存在感的宁王,但先前秋猎与河灯会一事,倒是让他名声大噪。
另一个则是京中人人乐道的王家状元郎,一开始分明是个在殿试场上认祖归宗的王家庶幼子,出现便带着神秘而富有故事性的色彩,而今成了太子伴读不说,竟还是个女儿身。
一时间,众人皆期待着这场看似荒诞,却又让人艳羡的婚事,毕竟这可是京中几位最为尊贵的贵人主持认可的。
此时,顾倾墨却收到了一份贺礼,在婚礼前两月便送到了北苑,亲自交到了她的手上。
这是一份来自顾槿的新婚贺礼——顾右丞相府。
顾倾墨收到这份贺礼之时,便愣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反应过来。
那送钥匙来的童子,见顾倾墨沉默良久,试探问道:“小姐,小姐?东西送到,若是无事,我便回去了。”
顾倾墨忙起身喊住他,深深的咽了口口水,方才问道:“让你送这钥匙来的,当真是洛阳顾氏的顾槿,顾墨淮?”
那童子点点头:“对啊,就是哥哥让我送来的,他说恭贺小姐即将新婚,还教我说了方才那一番吉祥话。”
顾倾墨问道:“他现在何处?”
“就在家中啊。”
闻言,顾倾墨瞬间蹙眉:“阿淮回京了?他在顾府?”
那童子歪了歪脑袋,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怪道:“哥哥在咱们家啊!他上年秋日便回来了,一直在静湖后面的漂亮屋子里住着,不过他从不让我们进那里,除却年夜饭和我们一道吃,也没出来过几趟。”
顾倾墨瞬间摔坐回了位置上。
他说,阿淮上年秋日便回京了,一直藏身在她从前住着的屋子里。
她的心跳的很快,也很痛,却也只剩下痛,让人无力。
那童子忙要去拉她,却见她面上湿润,古怪的很,心中害怕,便忙作揖告退,还是阿雾撞见了这小童,问过前因后果,给他安排了车架和糖果零嘴,将他送回家中。
他从小就住在顾右丞相府,几乎没怎么出过门,爷爷和哥哥也不让他们出门,但他总偷跑出去。
今日哥哥让他出来送东西,他还吓了一跳,因为哥哥是红肿着一双眼睛,浑浑噩噩地将他们的家的钥匙,郑重地按到他的手心,让他送来给这个好看的过分的姐姐。
哥哥说,往后,这就是他们和姐姐的家了。
他问哥哥,那哥哥往后不在这住了吗?虽然哥哥原本也不常在这儿住,只是偶尔过来一次,每回走的时候都像丢了魂魄一般。
哥哥只是笑笑,却笑得很是勉强,仍旧哭丧着个脸,说:“姐姐会有别的哥哥,不需要我了。”
他问哥哥要去哪里,哥哥说很远很远的地方,哥哥要在很远的那个叫北疆的地方守护姐姐,守护他们。
他看到哥哥的眼中亮晶晶的,他不懂哥哥为什么会这样,但他依稀懂得那是什么意思,他知道哥哥很伤心,是因为那个姐姐要带别的哥哥来,而不要他的哥哥。
那他就不要喜欢那个姐姐带来的哥哥。
顾倾墨不知道童子的想法,她拿着手中熟悉触感的钥匙,心中沉地令人发慌。
“阿墨,”阿雾在顾倾墨身边坐下,他直白地问道,“是淮公子?”
顾倾墨垂着脑袋,微微点头:“阿淮他,差人给我送来了顾右丞相府的钥匙,他要将那房子作为我的新婚贺礼,交到我的手上。”
阿雾放在腿上的双手缓缓握成拳头,一言不发。
顾倾墨的胸腔微微发颤:“我是亲眼看见它被大火吞噬的,当日我就在角门外,听着里面混乱的声音,鼻息间是令人作呕的味道,而今想起那夜来,我还是会心慌。”
“阿墨——”
“阿淮将那屋子再次交到了我的手上,”顾倾墨打断阿雾的劝慰,“可是从前住在那屋子里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阿雾却问道:“淮公子回来了,你...想见他吗?或者说...你后悔了吗?”
闻言,顾倾墨微微一愣,脸上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却并未作答,只是将那钥匙放入了一个深藏在书架内的木盒之中。
阿雾望着她所有动作,心中的不安渐渐被抚平。
他从前设想过顾倾墨与顾槿之间究竟会有怎样的结局,但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珍而重之的一把钥匙。
他知道,他的阿墨,他的公子,他的小姐,已经真正的长大,成为一个真正能够取舍的掌权者。
她正在往她所坚定的那条路上走去,无人能够令她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