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公主殿下做了什么点心,需要微臣品鉴?”顾醴身着一身常服,穿廊而来,于月临亭落座,一脸认真地问一旁的顾倾城道。
顾倾城放下手中正在绣制的一对喜鹊,站起身,与跟在顾醴身后的顾枍相视一笑,而后回顾醴道:“今日阿娘向三婶娘学了兰陵的一道地方小吃,说是一定要刚出锅才香,现在还在厨房呢。”
“哦?”顾醴颇惊讶地挑了挑眉,思索片刻,轻声问道,“能下咽吗?”
“噗!”站在顾醴身旁的顾枍忍不住笑出声,一边坐下,一边倒茶。
顾醴颇为担忧:“昨日那道松糕里头许多花生都是一整粒的,为父还在里头吃出了石子儿,前日的马蹄糕都快成了一滩水也不知你们阿娘是怎么做的。”
“可不是!”顾枍忍不住轻声附和,“大前天那山药糕都焦的不成样子了,阿娘仿佛看不见似的让我吃了好几块。”
“前几日那道苹果酥,要不是春姨和我说阿娘向她学了,我还以为那是道没有芝麻的双麻酥饼。”顾倾城也小声笑道。
“你说那麻球?”顾枍惊愕道,差点将刚喝进嘴里的水吐出来,“阿娘当真是向春姨学的吗?这不是砸了春姨招牌?”
“只要别像那道藕粉桂花糖糕一样就行。”顾醴忍不住地咽了口口水,仿佛余惊未定。
顾倾城不解:“那道点心阿娘可是专门向高升街大师傅学了七日,专做给阿爹您吃的呢。”
顾枍忍不住笑出了声,瞧顾醴五味杂陈,难以启齿的模样。
于是顾枍便附耳悄声告诉顾倾城道:“不知阿娘在里头放了什么,阿爹在洛阳拉了七日肚子,还是请了子鹤先生才堪堪止住,案子都愣是拖了三四日。”
顾倾城露出又是想笑,又是心疼的表情,还是顾醴的一句“造孽啊!”给逼的笑了出来。
“阿爹!”小顾倾墨从老远就看到了顾醴,高声喊着跑向月临亭。
亭中的几人忙笑着站起来,看着小顾倾墨一蹦三尺高地从远处跑来,后面跟着顾槿那个小跟屁虫,顾槿怀中还抱着一盆花。
“阿爹!”小顾倾墨一跑到亭外,就高喊着冲进了顾醴的怀中,将顾醴撞得一个趔趄。
顾醴将小顾倾墨抱起来,在众人的笑声中,将她托举着在空中飞着转了几个圈,然后抱在了怀中。
“快让阿爹瞧瞧我们小七,一日不见,又去哪儿钻耗子洞啦?瞧这小脸儿脏的,让你阿姐洗都洗不干净了。”顾醴单手抱着小顾倾墨,另一只手捏了捏小顾倾墨的鼻子。
小顾倾墨忙道:“我帮阿娘做点心呢,阿娘嫌我擀的皮不匀,打发我烧柴火去,险些将我眉毛都给点着了。”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小顾倾墨一本正经地道:“阿娘还敢嫌弃我,她自己连包个菜煎饼都个个露馅,还没阿淮包的漂亮。”
顾醴笑着问:“看来小六很是手巧啊?”
小顾槿还没说话,小顾倾墨便颇傲骄地道:“那是!我们阿淮煎的饼可香了。”
“是不是都让你这个小馋猫吃完了呀?”顾枍掐掐小顾倾墨的鼻尖。
小顾倾墨拍拍肚子:“总之,阿娘的饼我是吃不下啦,就要有劳各位啦!”
众人又笑起来。
“都在呢吧,快来尝尝刚出锅的菜煎饼!”晋长安人还未至,声音已经穿透了在场所有人。
众人瞬间面如菜色,只有小顾倾墨和小顾槿对视一眼,偷笑起来。
众人转头去看,可画面瞬间就变到了离人坡。
月色将一片绿意溶成一片山水墨色,漫天流萤飞舞,小顾倾墨和小顾槿跑着跳着去抓,两人跑的累了便嘻嘻哈哈地躺到草坪上,头靠着头。
可若姨忽然就将睡梦中的小顾倾墨抱走了,独留小顾槿一人酣睡在离人坡。
忽然周遭火光四起,浓郁的黑烟同猩红的火光互相叫嚣着冲天而去。
顾家那些奴仆一个个被神策军割断脖子、刺穿心口、剖开肚皮,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如割草般瞬间倒下,染红了这个黑色和火光交织的世界。
“晋承修,你竟负我!”城墙上身穿一身大红嫁衣的顾倾城,泪花了满脸妆容,却仍旧美得不可方物,像是遗落尘世的仙子。
但她却一脸哀怨地站在高处向下大声控诉,晋承修就跪在顾倾城身前不远处,就在晋承修要冲过去拉下顾倾城的那一瞬间。
顾倾城纵身而下,只让晋承修堪堪拉住一片衣襟。
漫天的火光猛然间烧至最盛,顾氏远牧一族,一夜尽亡。
“阿姐!”顾倾墨使出浑身力气冲破周身禁锢,终于不再无力,而是嘶吼出了这一声,同时整个人猛地从床上惊醒,甚至坐了起来。
她浑身往外冒着冷汗,还不住地发抖,像是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她方才,是又梦到了十年前芍山之乱那夜吗?
“你,你醒啦?”
顾倾墨被这突然凑近的一声吓得回过了神,瞬间转头去看,只见床边正坐着一个盛装华服的美貌妇人,那妇人眉眼灵动,与顾倾墨竟有四分相像,正是晋长安。
顾倾墨的眼瞬间湿润了,泛上潮红,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要从胸口生生挤出来,却被嗓子拼命地克制往下压。
她已经,十年没有见到阿娘了。
晋长安也是一双双凤眼微红,虽然有些局促,却是紧紧盯着顾倾墨,用那种满含慈爱、喜悦以及内疚的目光包裹着她,视线不曾从她身上离开片刻。
她见顾倾墨看向她,忙道:“是做噩梦了吗?我听你,听你叫阿姐?是梦到,梦到——”
晋长安没说完,就哽声说不下去了,捂着嘴转过了身,半晌才缓过神,垂着一双湿润的双凤眼,关切地问顾倾墨道:“还有没有何处不舒服?是否口渴?或者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
还不待顾倾墨回答,她又忙自顾自吩咐道:“妙宣,妙宣!快去将本宫做的糕点都拿些来,再沏壶热茶来。”
晋长安吩咐完身边人,又觉不够,忙将枕头放到顾倾墨身后,从床边拿起一床毯子给她披上:“后燕天寒,虽然屋子里生了足够的火盆,却还是得小心才是,否则入冬生病,是要遭大罪的,你又是从小不爱喝药的——”
晋长安又忽然顿住。
先前在顾倾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瞬间砸在了上好的被褥上,那么重,在这沉默中仿佛发出了一阵沉闷的轰鸣,穿透十年的光阴,也砸在了顾倾墨的心头,尖锐地刺穿那颗本就四分五裂的心。
面前这个,真是她的阿娘啊,真是她想了念了十年的阿娘啊!
晋长安沉默须臾,忙又提起一个笑容来,一边从床边拧干一块先前浸在热水中的毛巾,一边伸手就要给顾倾墨擦脸,手伸到半空,突然看到一脸认真望着自己的顾倾墨,那张张开许多的脸上泪痕清晰。
晋长安瞬间泪流满面,一把将顾倾墨拥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摸着顾倾墨的头,那双手颤抖不止:“小七,小七,这些年,你一个孩子,究竟是怎么过的呀。”
顾倾墨下意识抬手想要更深地感受面前这个女人的温度,却蓦地将手停在了半空中。
她双目模糊,心却忽然清如明镜。
“娘娘折杀草民了。”
她微微张口,发出一声无比嘶哑低沉的违心之论,沉闷地在晋长安的耳边响起,像是来自地狱的一声叹息,丝毫不能和怀中这个长大了许多,却温暖真实的顾倾墨联系在一起。
晋长安瞬间僵直了身子,缓缓将顾倾墨从怀中放开,她朦胧一双泪眼,望着面前这个像极了顾醴的年轻人,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上泪痕阑干,带着错愕和不解呜咽道:“你说什么傻话?我,我是阿娘啊。”
顾倾墨看着她脸上的痛苦神色,心中钝痛,却只是重重的咽了口口水,拼命忍下想要扑进她怀中的欲望,拼命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她真的忍得很辛苦。
她仍旧是沉默,像从醒来时那般沉默,却是清醒着沉默,以沉默来面对这个不再是她阿娘的人。
晋长安慌乱地去摸顾倾墨的头,却被顾倾墨躲开。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你是在怪阿娘吗?小七,我知道你认出阿娘了,你可是我们顾家,我们大晋的神童,我知道你认出我了,你为什么不扑到阿娘怀里了?”
顾倾墨压抑着内心滔天的酸楚,冷着一双双凤眼,张口道:“草民如何当得?”
晋长安捂着嘴望着顾倾墨,那双同顾倾墨如出一辙的双凤眼中满是泪水,声音却从她的指缝中泄露而出:“你是不是恨阿娘了?”
她忙从袖中取出一支通体漆黑的短笛,拿到顾倾墨面前,问道:“这是你的吧?”
顾倾墨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却仍旧是装出一副疏离冷漠的姿态:“别人送的。”
“不,不——”晋长安紧紧盯着顾倾墨,“这是阿娘给你的,叫墨音,你从小便带着,上面这花绳还是阿娘给你编的,你戴了这么多年,看上面这绳子都快磨破了。”
晋长安的亲侍妙宣,却在此时端了点心和茶水上来。
晋长安忙擦干了脸上泪水,哽咽地对顾倾墨道:“你,无妨,这些,这些都是我在你昏睡的时候做的,你,你尝尝合不合胃口,若是不喜欢,我再给你去做。”
顾倾墨忽而轻轻地嗤笑了一声,这将晋长安同妙宣都吓了一跳。
顾倾墨仍旧是冷着那双微红的双凤眼,声音低沉喑哑,带着讽刺和自嘲:“草民如何当得。”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先前那句话,每个字都是从她嘴里细细研磨后方才吐出,重重的砸在晋长安的心上,像是要撕下晋长安的面具。
“您就吃点儿吧,”妙宣见顾倾墨神色冷漠,小心翼翼地劝道,“娘娘做了许久呢。”
顾倾墨立即一个冷眼扫过去,那双幽暗的双凤眼像是一根钉子般,瞬间将妙宣的魂魄钉在了原地,一动不敢动。
那是她的阿娘为她做的点心,何时需要别的什么人来劝她食用了?
也不对,如今已不是她的阿娘了。
晋长安招手让妙宣退下。
顾倾墨却哑着嗓子,从喉咙中逼出一声近乎死亡的声音:“皇后娘娘若知道了我是顾家神童,便也该知道,我的阿娘,乃是大晋最最高贵的桑泷长公主殿下,顾右丞的正妻晋长安。”
“而她,早死在了十年前的顾家大火之中。”
晋长安望着她那冷漠到冰底的目光,忙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小七,阿娘还活着,还好好的坐在你的面前,阿娘多高兴能见到你。”
“你只当我们是死了吧,”顾倾墨哑着嗓子冷声道,“顾氏远牧一族哪还有人活着?他们死在芍山,死在盛京,死在你兄长晋诚的狼子野心之下!”
“不!不是这样的——”晋长安被顾倾墨低沉的声音压制地浑身发抖。
“不是这样?”顾倾墨苦笑着望着晋长安,“那天是我阿姐的订婚之日啊,我和阿淮前一日兴冲冲地跑去离人坡等阿爹和阿兄回家,我和他们已经许久未见了。”
顾倾墨模糊了双眼,她双手撑着床,却还是略感无力:“可最后我顾家上下同乘风二十万将士皆死在了那个万家团圆的中秋佳节!若非若姨拼死相护,只怕我也是身首异处,无人埋骨,最终做个孤魂野鬼,只能下地狱向阎王诉诸冤情!”
“可谁知,我们大晋的桑泷长公主竟未命陨盛京。”顾倾墨冷哼一声,却是将晋长安吓了一跳。
“而今我竟不知,当年是否是你与晋诚同谋害死我父兄长姐,清扫这天下阻你归北之路的绊脚石,好让你成为这后燕高高在上的皇后殿下,与你毕生所爱之人相伴终生呢?”
“啪!”晋长安泪如雨下,却是浑身颤抖着打了顾倾墨一个巴掌。
那么重,打的顾倾墨半边脸火辣辣的疼,却都比不上心中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