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雾眉头紧锁。
苏介回望顾倾墨,眼眸中的伤情和无奈衬得那双丹凤眼愈发好看。
顾倾墨下意识地撇开头,看着未知的前路:“祈雨祭天是大部分人乐以见得的盛事,就连普通百姓或许也十分赞同,因为无能之人只能把这些责任推给神灵,无能之人...从未想过若是真有神灵,那么神灵的愿望又有谁来实现呢?”
苏介止住了脚步,盯着缓缓向前的顾倾墨,愣了一会儿才追上去,涩涩的笑了笑:“但愿神灵真的能普渡众生,保佑世人无恙无灾。”
“无妄,”顾倾墨停下脚步,转身对着苏介道,“才能无灾。”
苏介望着顾倾墨黝黑的眸子,不解其意。
阿雾却在想着祈雨的事,于是脱口而出问道:“此事是司天台主持吧?”
苏介有些慌张地看向阿雾,回道:“那是自然,竟陵陆家善观天象、推移万事、算风水、解命数,祈雨诸事自然是礼部辅佐司天台举办。”
顾倾墨冷笑:“能从中渔利好多钱呢。”
苏介瞥了她一眼。
阿雾试探问道:“祭天自然是陛下亲自祈雨,那由谁来主持呢?”
顾倾墨却丝毫不避讳:“竟陵陆家主办的祈雨,你说不是齐王主持,还能是谁?”
苏介浅浅一笑,对着阿雾点点头。
阿雾嚅嗫道:“那太子殿下......”
顾倾墨瞥他一眼:“于他而言,不作为才是最安全的。”
苏介疑惑地盯了顾倾墨一眼。
阿雾瞥苏介一眼,正巧被苏介抬眼瞧见,两人四目相对,都忙别开眼去。
三人安静地又走了一会儿,终于走到一个岔路口。
阿雾轻轻推了顾倾墨一把,顾倾墨无法,问苏介道:“寒舍就快到了,苏公子不如纡尊去寒舍用些糙饭?”
阿雾也殷切地看着苏介。
苏介其实很想去,但是之前国子监来了个大厨,他求了顾槿好久,最近顾槿才好不容易同意给他开后门,让他可以偷偷进国子监,和顾槿一同用午膳。
他有些为难地道:“我和朋友已经约了午膳,不便放他鸽子。”
顾倾墨点头,颇为谅解:“王府里下人虽然不会多嘴,但若是苏公子真去了,王统领必然会知晓,是在下考虑不周了。”
苏介有些失望,他还以为顾倾墨会再请他一次,或者说下次再去也可以啊。
顾倾墨和阿雾向他行礼告辞。
苏介看着两人说着话走远,心里空落落的,就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在顾倾墨身上,随着顾倾墨的远去,浑身都有些难受。
顾倾墨问阿雾道:“沐辰回来了吗?”
阿雾摇摇头:“还没消息呢,芮大夫怕是不好带。”
顾倾墨有些忧心:“就是敲昏了扛,也得给我把她完好无损地扛出来,先迷昏了送到盛京,有我在,看她能跑回哪儿去。”
阿雾皱着眉,却显得仍旧那么温柔:“礼州城的形式本就严峻,若是连芮大夫都不在,怕是岌岌可危。”
顾倾墨困难的咽了口口水:“礼州城里不是只有她一个大夫,多她一个除了分口饭吃、分口水喝,并不会少死多少人,况且沐辰送去药和粮食,就是解了他们燃眉之急,我拿那些冒险送进去的东西换个人出来,这买卖他们只赚不亏。”
阿雾叹了口气,知道顾倾墨这是在说浑话,也不理她:“也不知礼州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况。”
顾倾墨目光坚毅地看着前方:“我终究是自私的,学不来阿爹阿兄、阿芮他们那样的大公无私,你们因我陷到这烂泥地里就已是苦了你们,我再见不得用你们的生命去博弈。”
阿雾有些无奈:“只是芮大夫向来以医患为大,公子这次,怕是要惹芮大夫生很久的气了。”
“她生我的气本就是家常便饭,若是命没了,就连气也不能生了,”顾倾墨苦笑道,“我一颗心容不下天地,方寸之间分给了你们,也再难收回的,惟愿你们平安喜乐,他人是死是活我再难管。”
阿雾看顾倾墨说这样自轻自贱的话有些难受,面前这人分明一颗心满载天下万物,却硬要说自己自私自利。
罢了。
苏介浑浑噩噩地到了国子监,进了顾槿办公的屋子。
顾槿正在等他吃饭,见他进屋,便放下手头正在批改的国子监生作业,浣手准备用膳:“洗手吃饭。”
转头见他情绪低落,怪道:“方才做什么去了,一幅丢了魂的样子。”
苏介苦着一张脸:“我太难了。”
顾槿忍俊不禁。
苏介怪道:“哎你怎么这样啊?平日里我怎么逗你你都板着个脸,今日看我意志消沉,你竟然就笑了,原来你喜欢这样的,你是有多见不得我好啊?”
顾槿笑着笑着,眼眶忽然莫名酸涩,哑着嗓子道:“滚去洗手。”
苏介叹了口气,跑去就着顾槿洗过手的水胡乱洗了一下,然后拿顾槿方才擦手的巾子擦干,就坐到了饭桌上。
顾槿问道:“今日怎么愁眉苦脸的?”
苏介有气无力地道:“早上我和王离在一处,她买了人偶,要做人偶戏给太皇太后看,我就帮她操控其中一个角色,和她一同学人偶戏。”
顾槿皱了眉:“王离?”
“就是那个状元郎,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苏介骄傲道,“她可是考得比你的学生还要好呢。”
顾槿脸上闪过一丝惋惜。
苏介自觉失言:“抱歉,我不该提那人,他其实也不算你的学生。”
“无妨,”顾槿宽慰地给苏介夹了一筷菜,“我知道王离,你不就是因为她才去的状元宴吗,上回去四叔家吃饭,紫灼也提起过。”
苏介挑了挑眉:“你堂妹提她干嘛?”
顾槿无奈道:“还不是状元宴那日,她偷偷跑出去玩,瞧见了状元游行,听四叔的意思,这丫头是心悦那王离,非她不嫁了。”
苏介一想到顾槿的堂妹要非一个女子不嫁,就笑出了声。
“笑什么!”顾槿训道,“四叔头都大了,让我帮忙在国子监为她择一良婿,早些把那嚣张跋扈的臭丫头嫁了省事。”八壹中文網
苏介笑道:“是了是了,她也不小了吧?要赶快把她的想法扼杀,赶紧给她找个好人家。”
顾槿奇怪地看了苏介一眼:“你原先不是唯恐天下不乱么?这次怎么倒像是怕紫灼得偿所愿了?”
苏介舔了舔嘴唇:“我这不是想给你增添烦恼么。”
顾槿翻了个白眼,问道:“太皇太后知道你在盛京的事了?”
“嗯,”苏介点点头,“王离知道太皇太后知道,所以才请我帮她表演人偶戏。”
苏介胡说八道道。
顾槿却没有任何异议。
苏介继续道:“原先她很不待见我的样子——”
“那这王离还真是火眼金睛,”顾槿一本正经地损苏介道,“大抵是看出了你表面上的温柔可亲都是装的,骨子里就是个赖皮流氓。”
苏介嗔怒:“阿槿!”
顾槿笑了:“既然不待见你,那她怎还请你帮她表演木偶戏?”
苏介颇为傲娇地道:“那肯定是因为她慧眼识珠,发现本王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顾槿差点把饭喷到苏介脸上。
“哎呀,反正就是她这两日对我态度有所缓和,今日还请我去她家吃饭来着。”苏介不停地用筷子戳饭。
“哦!所以你失魂落魄是因为你的新朋友请你吃饭,但你因为和我有约不能前去赴宴对吧?”顾槿恍然大悟,装出一副无所谓地样子道,“那你自顾去好了,反正我也不喜欢和你一同用膳,给你留门也怪麻烦的。”
苏介见他呷醋,倒觉得有意思起来,本想直接告诉他王离是女子之事,但想了想,这终究是别人的秘密,不好由自己信口乱说。
于是他只笑道:“那你怎么巴巴地等着我来吃饭?”
“我可没等你,”顾槿颇有些愤愤,一筷一筷往自己碗里夹菜,嘴硬道,“我就是批改文章批改地忘了时辰。”
苏介也不点破,只道:“你别夹了,没人跟你抢。”
顾槿安静地吃了一会儿饭,忽然道:“你上赶着讨嫌的状元郎,想来品性应当不差,我记得她今年二十三?可有与人定亲?”
苏介险些喷饭:“你,你说什么?”
顾槿认真地道:“虽然这王离身世坎坷了些,但能考上状元说明家教应当极严,丁忧期间参加国考一事,让她是否侍母至孝有待商榷,但我相信你的眼光,她必定有过人之处,不过她是王侍中的儿子,和紫灼差了整整一辈。”
苏介听顾槿认真分析,有些骇人:“你这哪是听说过?我看你已经研究过她了吧?”
“打听过一二。”顾槿道。
“还有啊,她怎么就和你堂妹差了一辈的辈分了?”苏介不解,“你大爷爷一家又没和琅玡王家结过亲,不对,你洛阳顾家就没和琅玡王家结过亲。”
顾槿忽然停了动作,面色哀戚:“有的。”
“谁?”苏介到还真不知道了。
“太皇太后之女,桑泷长公主殿下是我伯母。”顾槿隐忍着内心滔天的怨恨与悲愁,咬牙吐出这么一句话。
苏介望着顾槿的面色,心重重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筷子。
顾槿沉默良久,才道:“桑泷长公主虽然不是琅玡王家人,但太皇太后是王侍中亲妹,公主伯母便和琅琊王离平辈,无论如何,紫灼都和王离差了辈分。”
苏介对于顾醴一家的遭遇,其实有些心虚:“可你二伯他们一家——”
顾槿冷眼扫过苏介,银牙咬碎:“我从不信我二哥哥和伯父会做出此等穷凶极恶之事,我二哥哥镇守北疆之时何来沙匪肆虐一说?我二伯在朝为官之时,朝廷哪有现在这般乌烟瘴气?”
苏介眼神躲闪。
顾槿却还不肯松口:“只要是大晋的子民,只要是盛京的百姓,哪一个没有受过我伯父和二哥哥的恩泽?昔年我伯父在大理寺为官,我伯母与他联手屡破奇案,只要是有良心的人,就知道他们曾过过的太平日子是谁给的!”
“阿槿——”
“我绝不会忘了他们为大晋作出过的贡献,”顾槿面色阴沉,“也必然不会相信那些子虚乌有的无稽之谈!”
苏介已经脸色发白。
他其实很想向顾醴的家人道歉,很想向顾槿说出他所知的一切,他也很疑惑这样罪孽深重的自己,还怎么敢赖在时刻铭记顾醴一家的顾槿身边,惹他心烦。
顾槿长出了一口气,发红的眼眶渐渐恢复常色,哑着嗓子道:“吃饭吧。”
苏介试探道:“你二伯出事之后,继任右丞相的,是我父亲。”
顾槿垂手:“虽然我不知你与你父亲为何不睦,但我相信苏右丞和我二伯是一样的人,你不用因为我的态度和你父亲的官职而对你父亲心生嫌隙。”
苏介很想说不是的,他和顾槿的态度一样,所以他痛恨父亲一点也不清白,他知道父亲和顾右丞绝对不是一样的人!
但他说不出口,难道要叫他把他听到的那些事都告诉阿槿,然后让嫉恶如仇的阿槿痛恨自己的父亲,凭阿槿恩怨分明的性子,他肯定舍不得给自己脸色,他难道要叫阿槿为难?
所以他决不能说,父亲造下的那些罪孽,就让自己去还好了,自己不也正在还吗?
苏介紧紧地握紧了自己的手臂,坚定地看着面前因为想起伤心事而面露哀戚的顾槿。
决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