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和胡安的缘分开始于十年前。
喜福会风头盛极的时候,白朗从未参与。他一心向学,想做刑警。父亲也不逼迫他,只是偶尔在家中的饭桌上,闲谈一般提起会中之事。
于是白朗得知,除白门以外,其他三门均有后人传承,有意思的是,传人都是本家大师父的女儿。胡家的女儿跟白朗年龄最接近,只略微小上几岁。
父亲又跟胡门走得最近,有时会开玩笑说,真想让白朗跟那女孩见一面,也许两人投缘,能结成一段姻缘也好。
这些话,白朗从来没信过。
十年前,彭城发生了诸多变化。一方面,来自全国各地的资本迅速汇入这座小城,一时间风生水起,几大财团的竞争已进入白热化阶段;另一方面,喜福会的发展也愈发庞大,信者众,广纳门徒,渐渐出现竞争地位高低而产生内斗的局面。
白朗从当时训练的警队回家休假时,听见父亲哀叹:凡事盛极必衰,只怕喜福会众人要有大劫了。
当时已有被炮制而出的“天至”之说已经兴盛了几年,许多彭城人深信不疑。白朗并不了解,他问父亲,“你所说的‘大劫’,是外面传说的天至带来的劫难吗?”父亲摇头。
白朗追问,“那有没有办法化解?”父亲回答他,“那些人编造的‘天至’,多是天灾,尚可祈福消灾,可如今只怕要出现‘人祸’,造成‘人祸’的关键是人心,因为难以预料,所以无计可施。”
白朗在那一刻清晰地感知到父亲的愁苦,只是他年纪尚轻,还以为父亲一定会带领整个家撑过那次风浪,却并没有考虑自己能够为他们做点什么。
很快,黄门举家离开彭城,在喜福会掀起了不小的风浪。许多信徒一时之间信仰崩塌,越发相信“天至”之说是真实存在的,而黄门一定是想提早避难,所以离开了这块劫难之地!
白朗正想问问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料父亲只是对他说,“你想办法跟警队请个假,我们也要走。”
白朗怔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举家逃亡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试图问清楚一切的缘由,父亲却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最后急脾气的母亲发了火,让白朗不许再问,不然会有灾祸降临!
彼时白朗血气方刚,再加上刚刚进入彭城警队训练,内心憋着一股劲要在事业上大展宏图,根本无法接受就凭借这样一些不明不白的原因而让他放弃所有,离开这个地方重新开始。
于是他斩钉截铁地表示,自己绝对不会离开彭城——当然,他不会阻拦父母离开,毕竟如果白门有难,那么及时躲开是明智之举,但他从小都没有经手过白门的事务,跟白门除了血缘关系之外再无其他瓜葛,所以他不必害怕那传说中的大劫。
母亲气得掉下泪来,父亲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说,“我明白了,你再考虑两天吧。”
这两天里,白朗破天荒去了一趟喜福会。他燃起了莫名的斗志,想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出现了什么离奇的诅咒。也就是那一次,他遇见了胡安。
当时胡安还不叫胡安,她叫胡桑,大大方方地坐在胡门正厅上,身上穿了一件宽大的凤掛,整个人的皮肤白到发光,好像一尊小小的神像。白朗走进来,她便立刻开口,一本正经地,“我是今天胡门的坐堂人,你好。”
白朗觉得自己此生很难忘记这种声音,因为它实在过于清脆悦耳,而且带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快活,让人听了就忍不住喜上眉梢。父亲说过,胡门自称“狐仙后人”,要供养狐仙,就要用一切美好的东西,要用笑声,用美貌,如果哭丧着脸,那么胡门是不会接待的。当时白朗看着胡桑,他就觉得父亲一点儿都没说错。
他们两个就在厅内交谈起来。一个仍旧坐着,一个仍旧站着。原来自从黄门离开后,柳门也开始闭门谢客,现在白门也不来,于是胡家大师父干脆就让女儿出来坐堂了。“这生意总也不见起色,可怎么办才好呢?”胡桑说,可她眼睛里仍旧流动着一种轻盈,感觉不到她在真的担忧。
白朗便问,“你父亲有没有说过,要带你离开彭城?”
胡桑偏过头去,如梦方醒一般困惑地问,“为什么要离开彭城呢?未来几年来,附近的几座城市,没有一座能比得过彭城的发展。因为观察这种发展的态势,只有彭城最好。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彭城才是我们的家啊。”
“你不害怕天至吗?”临别前,白朗又问了一句。
“怕啊,”胡桑笑着说,“我什么都怕。”
她眼神里闪烁的光芒根本看不出丝毫恐惧。当时白朗想,这个女孩要么就是太过天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要么就是太会说谎,她的语气的神情都那么真挚,让人无法不去信赖她。
那一次与胡桑的见面让白朗断定,胡门也不会走。父亲所谓的“逃亡提议”根本不具备合理性。于是两天之后,他干脆地宣布:他已经考虑过了,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他不会离开彭城,至于父母什么时候要走,请随意。
母亲不再哭泣,只是陷入了悲戚的静默之中。父亲却笑了笑,说,“为人父母,是一辈子的责任,哪有把你自己留下的道理?你在哪里,我跟你母亲就在哪里吧。一家人,总归还是要在一起比较好。”
接下来,父亲照旧去喜福会坐堂,仿佛无事发生。白朗也回到警队训练。生活似乎回归宁静的湖水,再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波澜。
直到有一日,有同事告诉白朗,看见他父亲来到警局,走进了副局长办公室,不知道谈了些什么。这让白朗有些心烦意乱。
当晚他离开宿舍回到家里,急着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父亲说,“我跟你们的丁副局长有一点微薄交情,他请我看风水,我听说他主管你们训练,索性让他多照顾照顾你,这难道有什么不对?”
白朗无语,听父亲的语气,一切都符合人之常情,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担心过度,总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父亲又说,“刚好你回来了,我有件事托你去办。是一件大事,除非交给至亲,否则我不放心。你对祖业向来不感兴趣,我也不强求,只是这件事你帮我办好,也不枉你生在白门一场。”
白朗觉得蹊跷,只回了一声,“好。”
父亲说,“胡门灵巧,黄门圆滑,柳门持重,你可知我们白门是什么?外人说什么的都有,你不要去听。今日我告诉你,白门清白。有些事,坏了规矩的,或是伤天害理的,清白之人绝不会做。反过来,能救人的事,就一定要做。这与你作为一名警察的道义也相符。你说是不是?”
白朗点头,“是。”
父亲很满意,“好,明天午时三刻,你去浮桥一趟,胡家的女儿会在那里等你,你告诉她,卦已经算过,连日风波不停,起卦守城,宜从长计议,忌山间出行。”
白朗伸手想去拿纸笔。
父亲说,“这些你只能记在心里,不能写下来,也不能记在你的手机里,更不要对别人讲。你要记得,时间,地点,卦语,都不可以说错,否则会有灾祸!”
白朗不解,“既然怕我说错,怎么又不肯让我记下来?”
父亲不再回答,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内容,然后要求白朗,“你背一遍,给我听。”
白朗是个记性并不差的人,做刑警这几年,他未曾记错过一个线索,甚至所有经手过的案件,里面牵涉到的人物,他也全都记得清清楚楚。然而当年那一次,他却第一次犯了一个明显的错误:记得时间,记得卦语,却偏偏忘记了核实地点。到了第二天上午,他请假从警队离开之前,才在内心开始盘算,父亲所说的“浮桥”,是彭城的哪一座浮桥呢?
如果是三点水的“浮”,那么理应就是彭城艺术学院里的那座桥;但如果是“祝福”的福,那么就是在城郊的福庙旁有一座景观桥,是近几年才修建的,叫做“福桥”。
白朗本来觉得,理所当然应该是彭艺的“浮桥”才对,应为老彭城人都对这座桥更熟悉。但转念一想,父亲让自己特意去一趟,会不会是城郊的那一座呢?
在警队的洗手间里,白朗给父亲打了几个电话,但都无人接听。他颇为无奈地走出来,在洗手台前遇见了当时还是副局长的丁局。丁局全无架子,在镜子里迎着他的目光温和地笑了笑。白朗倏然想起父亲跟丁局打过交道,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听说你请了半天假,”丁局主动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白朗回答,“是家里有点事。”
“你父亲的事?”丁局笑着问。
白朗忽然忍不住问出了口,“丁局,您觉得如果提到‘浮桥’,那应该是指彭城的哪座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