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出来得急,傅实秋还没来得及联系上北安的王所长。
于是,这会儿他十分耐心,听小金家村的几个带头家属七嘴八舌说了一通,这才弄明白了事情大致经过。
只除了一点——
到底当时谁先动的手?
小金家村的人说,是金光厂的保安先推了他们老村长。
派出所的人却说,是小金家村的一个年轻人先朝金光厂的保安脸上扔了鸡蛋。
小金家村的人又说,扔鸡蛋又不算攻击,那保安也没受伤不是……
金光厂的人却说,扔鸡蛋怎么能不算攻击呢,鸡蛋壳碎了,险些扎进眼睛里,多危险啊,他们保安部长现在都红着眼上医院开证明去了~
鉴于金光厂门口的监控摄像头坏了,也没有录像可以验证,这个问题只能是一笔糊涂账,双方各据一词。
但,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倒不是这个。
“抓过去的几个人不让保外就医是怎么回事?”
“哎哟傅局,您不知道,那几个人都是破了点皮,没什么大碍,我们这边都给他们包扎好上药了,这会儿正在问话呢。您放心,等把事情来龙去脉捊一遍……”
“不是说是双方互殴吗?小金家村的村民有责任,金光厂的工人自然也有责任。怎么就只抓了小金家村的人呢?”
“这个,争执的源头还是在小金家村的村民身上嘛,要不是他们主动挑衅,金光厂也不会做出防卫不是……”
想到刚刚一位村民代表说的某条关键信息,傅实秋心中不禁疑窦丛生。
正好,一个年轻干警拿着手机怯生生地跑过来。
“傅局,这是本地大v号发的一个视频,时间大概是一小时前,配文说是今天小金家村和金光厂的冲突。画质不够清晰,几乎无法辨认各人面容。不过,这里确实是金光厂的大门口没错,您看,1分20秒的时候有拍到他们厂的牌子……”
傅实秋一看到标题就皱起了眉头。
【恶霸工厂欺压当地村民言辞嚣张疑有保护伞】
他耐着性子看了一遍,却发现这是冲突发生前的对峙,一直看到最后也没看到那个据说第一个被扔出去的鸡蛋。
但,傅实秋听到了一句十分刺耳的话。
“……你们这帮刁民,想来我们厂子闹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知不知道这里是谁罩着的?告诉你们,识相就赶紧滚回去,省得明天吃牢饭!”
虽然看不清人脸,但看那黑色制服,像是金光厂的保安,而不是穿着灰色工衣的普通工人。
“小小金光厂,能耐还真挺大啊。一个保安都能威胁别人吃牢饭,呵!”
但,梁景城作为小金家村的代表律师过来时,傅实秋又换上了一副冷漠而无动于衷的表情,只是含糊不清地表态,说会敦促北安派出所按正常程序处理问题,让小金家村的人先回去等消息。
傅沅没跟进去,得知结果后,她皱了皱眉,没说话。
反倒是梁景城安慰她:“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们太冲动,这次长点教训也好,最多拘留个几天,交几百块钱罚款。”
这是他根据村民口述大致经过、伤者情况作出的判断。
不料,金光厂的保安部长验伤结果很快出来了。
一只眼睛视野范围受损,被判定为重伤二级!
除了他,其他金光厂工人和小金家村的村民都属于轻伤或轻微伤。当时看上去最严重、头破血流那个,也就是皮外伤,连脑震荡都没得。而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几个,则是原本就有各种慢性病的老人,身上最多只有几处淤青。
这个结果对小金家村很不利。
毕竟是他们先到厂门口聚众挑衅,现在又造成了对方一人重伤,案子已经不能按单纯的治安斗殴来处理了,那个扔了鸡蛋的村民很可能要负刑事责任。
老村长等人被拘了几天,出来时还觉得纳闷,怎么少了一人。
结果回头一问,才知道坏事了。
那家人自然是哭天抢地,不停喊冤:“我家小波什么都没干,就扔了个鸡蛋,他也没打人,怎么到头来只有他倒了霉啊。天啦,要是真进去了,出来还有什么前途啊!要是我儿子进去了,我也不活啦……”
梁景城很快忙碌起来,连着好几天,傅沅也没见到他人。
出奇的是,傅实秋主动跑来找她。
傅沅现在住的老房子是外婆留下的,当年,郝淑丽带着那个所谓的弟弟进家门后,没多久,她就搬到了这里来。一直到上大学前,她都住在这里。后来外婆去了,她每个寒暑假还是会回到这里住一段时间。
只可惜,老房子已然装饰一新,里头曾有过的欢声笑语也已经消失无踪。
隔着外层大铁门看到傅实秋时,她的记忆似乎飞到了多年前的盛夏。
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他在外面,她在里面,两人面无表情地对视着,区别只在于,当时的他还没如今这么多皱纹和白发。
“有事?”
“我这个做父亲的,来看看自己的女儿,不行吗?”
还是如出一辙的对话。
当年的傅沅听到时怒不可遏,如今的她却多了几分麻木和冷淡。
“你把这里收拾得很不错。我记得,这个柜子从前不是蓝色?你自己刷的漆?”
傅沅垂着眼玩指甲,嘴角笑意浅淡。
“这个是我妈的嫁妆,我亲自从你们家楼下捡回来的,怎么,你不记得了?”
傅实秋神色有些尴尬。
她又道:“有话就直说吧,不用拐弯抹角。如果是爷爷的大寿,我还没忘,不用劳您大驾千里迢迢来提醒。”
傅实秋沉默了会,要不是她再次拉黑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他至于亲自找上门来吗?
“你跟那个姓梁的律师是什么关系?”
傅沅微微不悦,脱口而出就是一句讥讽的反问:“关你什么事?”
傅实秋更有了种不祥的预感,眉头大皱:“你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吗?他那个生父,还有继母,他们家……”
傅沅也忍不住皱起眉头,可一抬头,视线落在对方眉间的川字上时,竟有种奇妙的熟悉感。
她攥紧拳头,慢慢放松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让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傅实秋板着脸道:“这次小金家村的案子,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没你想象的简单!那些人窝里斗,不管是两败俱伤,还是怎样,他们到底还是一家人。你一个外人,不要傻乎乎的往上凑,把自己卷进去!到时候……”
傅沅不客气地打断:“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傅实秋颓然叹了口气,他虽然十几年没跟她好好说过话,却也清楚她的性子。嘴上这么说,就是完全没把他的话听进去的意思了。
“你这孩子怎么……唉,我们到底是一家人,爸爸不会害你的。你怎么就不能听爸爸一次呢?”
傅沅冷笑:“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永远奋战在对抗犯罪的第一线,手上永远有破不完的案子。即便他总是在外面加班加点,赶不上我的每一次家长会、毕业典礼、生日,甚至是他和妈妈的结婚纪念日……但,我和妈妈从来都没有过怨言。在我心里,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
傅实秋略有动容,却听得傅沅下一句话。
“只可惜,他早就死了。他的忌日,比我妈的还早几天呢!”
傅实秋倒抽一口凉气:“沅沅,你——”
傅沅神情漠然:“我的爸爸,不会面对强权畏畏缩缩;我的爸爸,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的爸爸,不会强人所难,尤其是对我。所以,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你走吧。”
傅实秋眼中闪过一丝晶莹,却很快黯淡下来。
“沅沅,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不为我,就当是为了你妈妈。”说罢,转头就走,快得好像后面有什么在追他一样。
人走了很久,傅沅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直到整个人都僵硬了,才动了起来。
她不愿一个人在这里自怨自艾,干脆一头冲了出去。
可走到门口,却又觉得无处可去,最后兜了半天,却兜到了兰海花园门口。
涂老太太刚好买菜回来,见着她一脸惊喜,挽着她的手就要往家里拐带,表示要给她做好吃的,今天梁景城不用加班,也会回来吃饭。
为了缓和这种疑似拉郎配的气氛,傅沅问起了正经事,是关于梁母案子的。
可涂老太太只摇了摇头:“没半点信儿。我们回来之后,只来过一次电话,说是还在调查。不过,他们好像说了一句,因为当年城儿他妈出事的医院就在这边,所以,案子可能会发回来这边。但是一直没人联系我,也不知道交接了没有,我又不好上人家公安局去问。城儿最近又忙得很……”
傅沅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却没抓到具体,只得按下不理。
然而,这天梁家的晚饭桌上始终没能等回来梁景城。
“电话也打不通,奇怪,这孩子干嘛去了?都说好了的,不回来也提前说一声啊,还剩这么多饭菜,多浪费呀!”
勤俭节约惯了的涂老太太抱怨了一句,浑然没了数月前迎接外孙回来时的耐心。
梁母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是眨巴了下眼睛,乖乖地边吃饭边看电视。
傅沅只得安慰老太太:“兴许是被工作上什么事绊住了,您别生气,我找他同事问问看……”
她拿起手机,找到邹杰的电话,还未拨出,电话就响了。
“喂,傅姐吗?你在哪?方不方便来医院一趟?老大的车子出事了,刹车失灵,连人带车撞上了电线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