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小，有点尖，听着像是个女孩子。
“……有人往他课桌里放了张照片，还有纸条，上面不知道写着什么，他才去的楼顶……后来，他出事之后，放东西的人才回到教室，还趁乱把那两样东西拿走了……”
如果接这电话的是傅沅，或是知道这案子细节的人，听了都会极为重视。
今天的接线员原本心不在焉，草草记下这个匿名“小女孩”说的人名，就往负责此案的同事那里打了个电话，对方的反应却大得让他吃惊。
“什么？真有这回事？快把录音调过来，我们仔细听听……”
梅启轩醒来后对父母等人说的一番话，警员甲乙二人也是知道的，只是旁枝末节的描述少了点，但照片这一出他们是一清二楚的。
“嘿，这么说，举报人应该就是他们同班学生吧？她说的那个学生，是不是算主犯了？”
“起码，可以初步断定那个姓梅的当事学生没说假话……”
两人一合计，马上以“案情有进展”的理由汇报了领导。
正好这天刚发生了医院跳楼未遂事件，领导也十分重视，马上命二人将那学生“请”过来、再录一次口供。
于是，陈俊男就被吓傻了。
他胆子再大，也只是个刚上初一的少年，家里又没什么背景，心里更是没底气。去之前，他还以为是跟其他人一起，没想到，被叫过去的只有他一人。
故而，一进到公安局，陈俊男就开始腿软，没坚持多久就招了。
“不关我事，都，都是王杰的主意。他听其他班的人传梅启轩的小话，就说要捉弄他一下，我们才……”
很快，王杰也被“请”过来喝茶了。
有别于陈俊男的慌乱，他比较镇定，只是趁人不注意给陈俊男递了个眼神。
“是有这么回事，我们就想跟他开个玩笑。后来见他出了事，我们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体育课被取消，大家都回了教室，我才想起那事，怕被误会，所以就让他把东西拿回来了。”说罢，还耸了耸肩，一副“自己已经被误会”的吊儿郎当模样。
警员甲问：“那张纸条上写的什么？”
王杰低了低头，像是有些羞愧，而后一脸坦然道：“就是些调侃的话，说他跟那个女生很配，结婚生孩子什么的。”
警员乙有点无语，还是板着脸问：“那照片和纸条现在在哪？”
陈俊男张了张口，王杰却抢先回答：“应该在我那里，需要的话，我现在回去拿？”
警员乙立马表示，自己可以陪他回家一趟，还能顺便开车送他。
陈俊男攥紧了座椅扶手，只觉得手心一片汗津津。如果不是王杰来得快，只怕他早什么都招了。可是，那东西他们不是都丢掉了吗，怎么会还在他那里？他什么时候又弄了一套，还是说他知道会有今天，所以特地留了下来？
等警员乙在王家看到王杰口中的“证物”与他所说一字不差时，陈俊男心中的大石才真正落了地。
回去路上，他一拳锤向王杰肩头，没用什么力气，眼神里甚至还有赞赏之意。
“你这小子，不声不响的居然还会这一招？那个叫什么来着，暗度陈仓吗？真厉害，这次多亏你了~”
王杰轻哼一声，“记住之前说的，别松口。少慌慌张张的，让人抓把柄。他们没证据，只要我们不说，他们对我们做不了什么。”
陈俊男还是有些疑虑：“这次的事，我们本来就没多大责任，梅启轩那小子自己作死而已，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们真相？”
“你傻啊，要是说了，以前那些事不都会被捅出去？我听我哥说了，闹不好可能要判刑的！”
陈俊男被吓住了，只连连点头，又道：“今天这事得告诉宇哲吧，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王杰却一把拉住陈俊男，跟他咬了好一阵耳朵。后者面色犹疑，却被王杰的循循善诱打动。
“金宇哲跟咱们可不一样，你我都是靠成绩进的学校，他不过是仗着有个好叔叔。但，万一……他家里肯定能摆平，你爸妈能吗？”
陈俊男不由得想到，自从自己在学校被警方找了问话、班主任告诉了家长之后，他爸妈就惶惶不可终日，跟没了头的苍蝇一样，只会抱怨他不懂事，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
他终于下定决心：“好！我听你的！”
早在梅启轩苏醒次日，梁景城、邹杰已经向石溪县人民法院递交了起诉书。起诉的对象自然是梅启轩口中的五个少年，以及，对校园暴力睁只眼闭只眼的学校。
石溪县不大，石巧巧在医院的闹剧就成了本周末的石溪县人饭后甜点，更别提当天姗姗来迟、对这种可能抹黑当地形象的事情高度紧张的有关部门，多半在最短时间内都了解到了事情经过。
周末一过，法院传票跟长了翅膀似的，火速到了石溪中学，还有那五个学生的手上。
于是乎，陈俊男的决心更坚定了。
一个月后。
他在少年法庭上面不改色：“是金宇哲嫉妒梅启轩成绩比他好，一直怂恿我们欺负梅启轩，还利用自己是体育委员、校长侄子的特殊身份，煽动班级里其他人孤立梅启轩。那天的照片，确实是我放进梅启轩抽屉的，但，是金宇哲让我这么做的。”
令金宇哲震惊不已的是，王杰也甩出了相似说辞！
但，二人对于梅启轩坠楼时自己不在场这一点咬得死死的，更没有因为指责金宇哲而改变。
陈、王二人一副痛改前非、洗心革面的模样，而李大毛、张浩二人就坠楼事故的辩解还是跟之前对警方说的一样，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偶然撞到梅启轩跳楼，并且齐齐将箭头指向金宇哲。
“早就听初一的人说过，金宇哲就是1班的班霸，他看谁不顺眼，就让其他学生一起搞那个人……”
金宇哲一脸惊恐地想争辩，却被法官喝止。
少年法庭是不允许无关人等进来的，作为家属混进来的袁昕坐在舅舅和前舅妈之间，只觉得身处于冰火两重天的煎熬。
此刻见这五名被告突然有四个临阵反水，忍不住笑了出来。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看来，姓金这小子要成背锅侠了~”
梅方轻哼一声，“哪那么容易，他又不傻。”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金宇哲被安排在最后一个发言。
好不容易轮到他，他却不顾代理律师的眼神劝阻，怒气冲冲地指着陈俊男等人大声道：“他们说谎，事情不是这样的！放照片的事明明是王杰的主意，陈俊男做的，跟我无关！我也没有嫉妒梅启轩，找人欺负他，这些都是假的！他们肯定是勾结起来要害我！”
“被告，以上就是你的自我辩护内容吗？”
代理律师连忙向法官请求读辩护词，这一小小风波暂时遮掩了过去。
袁昕颇为失望，结果，还没到预料中最精彩的辩论阶段，证人的出席却让刚刚镇定自若的张浩大乱阵脚。
“……是的，我亲眼看到，张浩和李大毛两人在事发后，从通往楼顶的楼梯那里离开。当时，我刚好从女厕出来，厕所门口正好对着楼梯间。他们两个神情惊恐，跑下去的时候还撞到了一个学生……”李佳妮有点紧张，但说得很流利。
张浩辩解：“我之前说了，我们也是刚上去，去到就看到那小子要跳楼，这才折返回来想喊人，没想到他直接就跳了，我们没来得及……”
李佳妮涨红了脸反驳：“你说谎！事发前几天，你们才打了梅启轩一顿，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帮忙喊人？”
小姑娘也顾不得害羞，直接将梅启轩被打的起因说了出来。
没想到，当时梅启轩对警方说的隐去了这一节，法官也不知道这件事。此时李佳妮突然指责说，张浩就是当天非礼她的学生，且因此时跟梅启轩结下了仇怨。那么，事发当时二人慌慌张张从楼顶跑下，这一点不得不让人疑心。
李佳妮成了证人，张浩心里慌得很，见她不管不顾什么都说了，更是紧张万分，连连朝代理律师那边投去求助的眼神。
律师心中苦笑，只得硬着头皮反驳。
“这位女同学说我的当事人非礼她，不知有没有目击证人？单凭一面之词，很难让人信服啊。”
李佳妮指了指手上打着石膏的梅启轩。
辩护律师却道：“我的当事人和原告无冤无仇，这次被牵涉进来实在是莫名其妙。我们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何，却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位女同学和原告关系良好，故而不惜胡乱编造一些莫须有的谣言，来指责我的当事人。”
李、梅二人纷纷怒上心头，邹杰连忙出声：“我抗议！这是对原告和证人的人身攻击！”
法官却表示抗议无效。
李佳妮出去后，守在外面的傅沅自她口中得知了经过，也对那律师很是无语，安慰了小姑娘几句不提。
庭上，辩护律师还在慷慨陈词。
“退一步说，如果我的当事人真对刚刚那位女同学，呃，证人，犯了点小错，那么，很可能导致证人对我的当事人怀恨在心。既然存在私怨，那么，这位证人的说辞真实性还有待商榷。审判长，我申请我方证人出庭。”
新证人自然是来给金宇哲等人提供“不在场证明”的。
“我们第二节课是体育课，下课后往回走，就在操场边上看到他们三个人了。”
辩护律师道：“正如证人所言，我的当事人当时并不在场。原告本人的说辞可信度太低，很有可能是因为，原告在班级中人缘不好，故而对我的当事人产生了嫉妒、怨恨的心情，才会编造出那样的谎话。当然，原告坠楼之时精神恍惚，平时太过压抑，也很可能产生了一定的幻觉，也不得而知……”
邹杰皱眉，低声感慨：“老大，对面的双标狗技能好厉害，我们……”
梁景城朝那证人微微一笑，仿佛心情很好一般，接下来的提问也是柔和得让人如沐春风。
“你是石溪中学初一（2）班的学生对吧？你之前认识金宇哲他们三人吗？”
那学生看了眼辩护律师，犹豫了下才答：“不算认识。”
梁景城哦了一声，点点头：“既然不算认识，你怎么准确无误地认出他们三个人的呢？”
“呃，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他们是谁，但是他们不认识我。我们是隔壁班的，经常会碰到。”
法官心里微微点头，这倒也不奇怪。
但梁景城又问：“既然如此，那你还记得那天看到他们时，他们的位置关系吗？就是前后左右的意思，谁走在前头，谁在中间……”
那学生有些傻眼，张口刚要答话。
梁景城又道：“你先别急着回答。法官大人，我申请让证人在纸上写下答案，与此同时，金宇哲等三人也一样。四份相互对照，想必能增强这证词的可靠程度。”
辩护律师倒是想抗议，然而，法官觉得这要求也不出格，占用时间又不多，干脆也答应了。
最后，出来的结果却让人很是诧异。
四个人，总共有三个答案，除了陈俊男和金宇哲相同外，另外两人跟他们都不一样。
梁景城和善地问辩护律师：“不知道，这个怎么解释呢？”
辩护律师吞了口口水，“可能是时间隔太久了，具体细节记忆出现了混乱……”
“哦，既然这一点可以出现混乱，那，关于人脸的记忆是否也可能混乱呢？石溪中学学生众多，没准是证人当时看错了、记错了呢？套用一下你们刚刚的辩护逻辑，我方是否可以对这位证人的证词提出合理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