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顾一切奔向战场,只为了替孤稳住一方小小城池,属实大义。”陆庭诀弯弯唇角,双眸始终直勾勾锁住我。
宋希予犹疑片刻,道:“臣妾听说晋和王在平定祁阳一乱战中,身受重伤,现下还未回京,王上......”
陆庭诀忽然敛去眸光,松开环住她腰肢的手:“皇后身怀六甲,就不必操心前朝之事了。”
大抵也是瞧出了他面上的不悦,宋希予愣了愣,随即起身朝他行礼道:“那臣妾先退下了。”
转身之前,宋希予飞快的看了我一眼,我捕捉到那眼神中有得意洋洋之色,还有,幸灾乐祸。
如今她倒是也懒得与我惺惺作态了,从保麟殿走水,到猎场失马,我知道,幕后黑手极大可能与她脱不了干系。
只是陆庭决要保护她,要为她抹清那些劣迹,我也别无他法,因为我明白,以我微弱之力,暂时还对抗不了陆庭决,对抗不了宋之敖。
殿内再次恢复死一般的寂静,我抬眼看向陆庭决,他又重新品上了茶。
难道,他就是来让我跪给他看的?
约摸半柱香后,程公公撩开帘子步履匆忙的走了进来,伏在陆庭决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陆庭决的脸色瞬间变得冷肃。
他修长的指尖捏着茶杯转了两圈,声音低沉:“尸体呢?”
听到尸体二字,我的心一沉。
“已经在运回宫里的路上了。”
待程公公退出去后,陆庭决放下茶盏,起身走到我面前,一边伸手扶我,一边道:“孤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刚刚说……尸体,谁的尸体?”惘闻他的话,我问。
“自然是顾翊的。”
此话一出,我将将勉强撑起的身子瞬间又瘫了下去,陆庭决也不扶我了,就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我。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你为什么非要痛下杀手?”
“在你心里,孤当真是这么一个嗜血成魔的怪物?”
“难道不是吗?”我抓着他的衣裳站起来,直视他的眼睛:“你不就是仗着自己坐在这至高无上的宝座上吗?你是一个强盗,这天下是你抢来的,这天下本来就是顾……”
本来就是顾家的,所以就算顾翊要拿回来,他也没有做错!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到我脸上,接下来的话顿时化成浓浓的血腥味,由我的口齿之间弥漫进四肢百骸。
我将那股恶心的感觉咽进肚子里,大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你生气了?因为被我说中了,所以你生气了,这叫什么?这叫恼羞成怒,对不对?对!没错!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六年前,你杀了我阿爹,杀了我阿娘,杀了我哥哥妹妹,杀了我所有亲人,现在,你又杀了顾翊,为什么啊?陆庭决,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许是我的声音过于尖锐,他偏过头去,我只能看见他因为愤怒而涨红的侧脸。
“为什么我在意的所有人,你都要伤害他们呢?接下来是谁?顾怀宁?哦对,她也是顾家人,还有太奶奶,你不是喜欢杀人吗?你把我们全部杀死啊!你来啊!”说到最后,我几乎是用了吼叫。
我失控了,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温端公主的形象一瞬间塌下去了,我的心很痛,痛到我忍不住浑身战栗。
“这么想死?好,那孤现在便杀了你!”他快步走到一旁墙边,猛地抽出挂着的赤云剑重重横在我颈间。
“呵……陆庭决,我真的好恨你啊……”我冷笑,抬手握住剑身,血从我的指尖溢出来。
“因为他死了,所以你也要去死?”他一字一句,戏谑的,嘲讽的语气。
彼时我尚未察觉出这句话的怪异,六年来,我虽然早已将顾翊视为我的亲人,在旁人眼里,在伦理辈分上,顾翊也的确是我的亲人,他是我的舅舅,我是他的外甥女。
可,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不是真正的白玉,我与顾翊并没有血缘关系。
而这个真相,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早已知晓。
“生与死,不过是你动动手指头的事情罢了,我又能做什么选择呢?”我松开手,垂下眸,不再看他。
颈间的剑变得颤抖起来,像是被隐忍而又巨烈的压抑着,我不禁想,或许这一次他真的会杀了我吧,因为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暴怒。
良久,“哐当”一声,剑掉落在在地上,伴随着陆庭决轻飘飘的声音,“早在你返京时,孤便派了太医快马加鞭前去给他医治,只是他的伤太重……”
他是在向我解释?
“可他还是死了,是你害的,你召我来,就是为了送这个消息给我,对不对?”我盯着他,后背一阵阵发凉。
陆庭决眉头紧锁的望着我,眼神中尽是奇怪的色彩,他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探究,又像是失望,他动了动嘴角,最终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顾翊真的死了。
我不愿意相信,可是他的尸体就摆在崇明殿里,纸包不住火,太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经不了打击昏厥了过去。
朝野上下一时之间也起了诸多谣言,说陆庭决心狠手辣,竟连一个痴傻王爷都不放过。
后宫也起了涟漪,那几个平日里总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人们忽然噤若寒蝉,个个闭门在自己宫里不敢露面。
我想,她们是怕了陆庭决吧,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她们应当深有体会了。
我守在顾翊的棺椁前,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伤口也处理得当,苍白的面容一丝不苟。
我想起初入宫那年他白衣翩翩在梨花树上偷看我的场景,笑着笑着便落起了泪来。
我伸手去摸他的脸,那个即便心智有损,却依然良善纯净的少年,当真就这般离去了吗?明明他昨夜还有话要准备跟我说的……
昨夜……昨夜……我脑海中浮现出昨夜顾翊的模样,忽然心中一根弦猛地崩断,啪嗒一声,使我清醒过来。
难道从前的顾翊,真的一直在装傻吗?
“月儿,明年你便及笄了,可有意中人?”
昨日见面时,我心中因为记挂着晚宴,没有反应过来他这句话里的漏洞。
现下忽然反应过来,才觉得吃惊,按照旁人对我的认知来说,我明年应该才十四岁,因为从一开始我就虚报了自己的年龄,白玉比我小两岁。
难道……难道顾翊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可他从何而知?又是何时得知?
据我所知,顾翊的封地还是敬文帝在世时划分给他的,遣他去的时候陆庭决曾说过,无召令不得回京,那么,他此次回来是为了什么?
我望着棺椁里的少年,他安静祥和的睡着,他真的死了,这些问题,再也没有人可以回答我了。
按照旌国的规矩,王朝宗亲身后之地可入皇陵或是自己的封地,顾翊的封地在遥远寒苦的陵洲,众大臣谏言陆庭决将他安葬于皇陵内。
顾翊下葬那日,天上下起了雨,很大,比一年前他出发去陵洲那日还要大。
钦天监说此为吉象,寓意日后大旌朝将风调雨顺,万事如意。
太奶奶病倒床榻,顾翊又没有妻儿子女,只能我与怀宁为他引丧。
雨很大,伴随着电闪雷鸣,我与怀宁走在队伍最前边,宋倾之则身着盔衣领一骑禁卫军行在我们身侧不远处。
出了东呈门,我回头望去队伍的最后方跟这个人,是陆庭决。他一身缟素,驾马跟在浩浩汤汤的人群后头。
除了正亲,哪有皇帝亲自送王爷的道理,还是一个前朝王爷。
也不过是因为愧疚罢了,我心中冷笑。
一切事宜结束,雨也渐渐变小了,所有人按照礼仪顺序散去,怀宁过来拉我的手,我让她先回去,我再陪陪顾翊。
即便他已被黄土覆盖,他也是我的亲人,永远都是。他曾经保护我,陪伴我,让我不至于对这个世界过于失望,他是那么温暖善良的一个人,现在孤零零离去,会不会害怕呢?
雨已经彻底停了,我在碑石旁坐下,微风卷过,初秋的凉意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余光瞥见不远处一抹明晃晃的白,立于零落飞舞的落叶中,他在看着我。
我忽然想起,我去求他允我领兵援助顾翊那日,他说他有一个问题想问我。
是什么问题呢?是我从什么时候知道顾翊装傻的吗?那么他又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杀死顾翊,对他来说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可他废了这么大周章,不过是为了抹绝朝中大臣的意见罢了。
于天下大局来讲,虽然顾家已败,可是顾翊也是曾经的帝王之子,即便痴傻,一些忠将良臣也不会想要看到他被后代帝王杀害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坐着墓前,就像曾经身旁的人无数次静静的陪在我身边一样。
曾经只要我不开心,他就傻傻的拿出一包蜜饯给我,他说,吃了甜的就不会觉得日子苦了。
曾经他给我那么多温暖和陪伴,如今,他只留给我一块冰凉的墓碑。
我心里很难过,我想起阿爹阿娘,想起哥哥,他们是否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如若有一天,有一天我回北洲去了,我将要去哪里看望他们?
雨滴又星星点点落下来,我坐着没动,很快,倾盆大雨浇头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