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脚朝我做猛踢状，然后又捂住鼻子仰起头，大抵是鼻血又流了出来。看来那一拳下手挺重的，我想了想，好像打的时候我确实用尽了浑身力气。
怀宁转头看我:“月儿姐姐，宋倾之就是那样一个人，你不要理他。”
“嗯，”我应下，又问她，“程临是谁呀？”
“程临，程临就是那个被宋倾之欺负的人，是他告诉我们你在这里的。”
我猜得没错，是他。
我又想起他面对宋倾之的压迫宁死不屈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好笑。
顾翊来清欢殿的时候，我与顾怀宁正绘声绘色同绿瑶说我是怎么将宋倾之打趴下的，虽然有一点添油加醋，不过我绝对没有颠倒黑白，确实是我赢了呀。
“小公主，自打您进宫后，奴婢还是第一次瞧见您这么开心呢。”绿瑶笑着说。
是吗？想了想，好像确是如此。
“小叔回来了！”顾怀宁冲着我身后喊了一声。
我转头，就看到顾翊站在宫门口，正午的眼光热烈，他着一身淡紫色衣衫，站在光影里，面如冠玉，目若朗星。
他手里拿着个半个巴掌大的小盒子，顾怀宁蹦蹦跳跳跑过去，抢过盒子一边打开一边问:“小叔，这是什么呀？”
“这是……这是给霁月……”
顾翊结结巴巴话还未说完，顾怀宁啪地一下关上盒子，嘟起嘴:“哼！小叔偏心！”
“这个……这个是给你的。”顾翊又从袖袋里掏出另一个小盒子。
顾怀宁开心的拿过打开，是一条玉石手串，她戴在手腕上比划了一下，问我，“好看吗月儿姐姐？”
“好看。”我说。
顾翊就挠挠头，嘿嘿傻笑。
顾怀宁又打开第一个盒子，拿出里面的东西走到我身边，我还没看清楚，她便踮起脚插进我的发髻，随即，白玉般的面容上露出明艳的笑容:“哇，这只簪子好配月儿姐姐，真好看！”
“簪子？送我的？”我转身问顾翊。
他唇角上扬，“嗯。”
我走到镜子前查看，是一只粉色的蝴蝶形状的簪子，我最喜欢蝴蝶了，以前放风筝，我只要蝴蝶形状的，衣裳上面也不要别的花纹，只要蝴蝶。
“谢谢……小舅。”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称呼顾翊，先前一直觉得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依辈分叫总有些别扭，便直呼其名讳，他倒是也不介意。
“你……你喜欢就好。”他仍旧挠挠头，嘿嘿傻笑。
用晚膳前，陆庭决来了清欢殿。
我刚要起身行礼，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了，进屋自顾自坐到窗前的软榻上，“听说你与丞相之子宋倾之相处不融洽？”
我心跳漏了一拍，上一次打宋倾之我可是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的，我真怕他这一次又一声令下将我打个半死不活。
虽然这两个月他对我的态度亲近了不少，可我仍然是害怕他的，怕他哪一日突然变回之前那般喜怒不定。
他是旌国的王，主宰着不计其数的臣民的命运的王，他一念起，可万水千山，一念灭，可沧海桑田。
任何一个人想要在他的手里活下去，都必须要万分小心翼翼，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嗯？孤问你话呢？”见我出神，他微挑了挑眉。
“没有不融洽，昨日……昨日我见他在欺负同孰，便出言制止，他……”
我不敢说我和他打了一架，更不敢说我把他打出了鼻血，只能支支吾吾糊弄。
“那小子是跋扈了些，”陆庭决沉吟片刻后说道，“你莫同他一般计较。”
我对他这话甚是意外，这一次，他竟然信了我？上一次他不分青红皂白就罚我，这一次竟然如此轻易站在了我的战线之上。
“知道了。”我答。
宋丞相位高权重，如果说宋倾之果真去告了状的话，那我铁定又是会吃不了兜着走的，不过瞧陆庭决这模样，显然我是安全的。
怪哉，宋倾之竟然没有去他爹面前告状？
“近来功课学得如何了？”软榻上的人话锋一转。
“功课……夫子说，有进步。”我一边说，一边暗暗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始终不敢相信我与宋倾之的话题就这么过去了。
“每日可有练字？”
“有。”
自从上次我风寒痊愈他送我去太学宫读书后，除了夫子每日布置的作业，练字是他另外加给我的任务，每日两篇。
之所以会有这个任务，是在某一次他见到过我用汉字写北洲二字之后，他说，我的字迹混沌无形，着实丑陋，于是便规定我每日一练。
说是规定，他倒是也从未来检查过，而我因为他曾经那句只要我听话便留着我性命不敢唐突，每一次落笔都极为认真细心。
“拿与孤瞧瞧。”
我把字帖拿给他看，他翻开，继而浓眉微皱，却没说话。
他转头从窗户望出去，外面已经是暮色四合，除了陆续浮起的盏盏宫灯，什么也看不见。
绿瑶捧着煮好的热气腾腾的松雾茶走进来，在桌子上斟了一杯，毕恭毕敬走到陆庭决面前，“王上。”
陆庭决收回视线，接过茶，吹了吹，抿一口，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开口:“你与怀宁亲近的话，孤可叫她搬来清欢殿与你一同住。”
“太奶奶年纪大了，想必也想与亲人待在一处……”
“你若有意，搬过去慈宁殿也可，这等小事你自己定夺。”不等我说完，他搁下茶盏起身下榻。
送走陆庭决，绿瑶惊魂未定的走进来，望着我好一会儿，露出逃出生天一般的惊喜笑容。
“可吓死奴婢了，小公主，日后咱们可得老实点，奴婢真怕王上这回又对您……”
我知道，她同我的担心一样，怕又是有人给陆庭决告了状，他过来是为了惩罚我。
我早有准备，为了保险，我特意拿了写着《乡思》一诗帖子给他——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我虽然懂不得过多汉文，却知晓这首诗的含义，讲的是思乡之情。
人们都说太阳落山的地方就是天涯，我竭力朝天涯眺望，也没有看到我的家。本来就恼恨眼前的青山遮断了我的视线，那重重暮云还来把青山密遮。
可我与北洲，与阿爹念安娘娘，与哥哥白玉之间，隔的，又哪里只是青山与暮云呢？
大抵是那首诗过于悲伤了，陆庭决原本平静的眸子里也染上了一些低落的情绪。
这是我使的一个小小的手段，很成功。
我只是害怕因为与宋倾之打架的事被罚，更害怕花费诸多时间精力与他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破裂，若一开始他不生气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那么《乡思》或多或少能够勾起他对我的愧疚，对念安娘娘的愧疚。
终究是起了作用的，他步履匆匆，连晚膳没用就走了。往常他要是来，都会用过膳再离去，我知道的，这一次，他有些不悦了。
因为和顾翊顾怀宁成了朋友，我便开始会去慈宁殿走动，自然也见着了那个顾怀宁口中只知道诵经念佛的太奶奶。
那是个年近八十的耄耋老人，她太老了，已经老得走路都需要人搀扶了。虽然衣着朴素，却是神态柔和，看面相是个慈善之人。
听绿瑶说，因为年岁已大，顾翊顾怀宁的生活起居基本她都无法照料，只能交给下人去做。
“你……你是熙雲的女儿？”面前的老人望着我，面上是欣喜过望的表情。
“快让太奶奶看看，都这么大了……这么大了……”说着，她的眼泪簌簌落下。
“早听说王上从北洲国领回来个公主，昨日哀家自寒山寺礼佛归宫，便想着去瞧瞧，结果呀怀宁她说太奶奶年纪大了，还是少出门的好，她说月儿姐姐自会来慈宁殿看我的，怀宁没骗我呐。”老人笑得满脸皱褶，语气亲和。
那日，我与太奶奶说了许久的话，我听她说先帝，说他如何颓废，听她说念安娘娘，说她如何善良温婉。
她说，霁月啊，翊儿与怀宁在宫里除了我这个老糊涂的太奶奶，也没有其他朋友了，你千万不要不理他们，生在这乱世，你们呀，都是命苦的孩子，要相互扶携，才能走得更远。
我点点头。
那之后，我开始有事没事都往慈宁殿跑，陆庭诀并不阻挠我，或许他也觉得，深宫寂寥，有三个与我流着相同血液的人陪着我，多少能救赎一些他让我失去双亲的罪孽。
他只是隔三差五会来清欢殿检查一下我的课业情况与练字进度，除此之外只要我不去长心殿寻他，便不会在后宫见到他。
礼贤太皇太后笑起来有一点念安娘娘的味道，我喜欢抱着她，将头使劲蹭在她怀里，说:“太奶奶是世上最好的太奶奶。”
只是对不起，我骗了您，我不是白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