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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千钧(1 / 1)

齐州城内的积雪,并不比城外的薄。因着天寒风大,百里飞雪,官道上几乎瞧不见行人,连守城的官兵也都消极怠工,不知跑去了何处躲避这狂风骤雪。风雪呼啸,惨白的天连着银霜覆满的大地,举目尽是一片苍茫,而就在这一片几乎没有多余颜色的天地间,一道清影忽地飞掠而过,直至飞云居大宅之外,只顿了一刹,便已翻过了院墙。内外守卫,许多已换成了陌生脸孔。“还真是人走茶凉啊,”守在门口的其中一人扛着大刀,将缠绕在脖颈上的裘衣领子向上扯了几下,道,“守了这么多天,也没见有谁来啊?”

“这飞云居的三位公子紧跟着掌门人一个接一个‘失踪’,那位陈夫人镇不住各大门派,也拿不出个像样的主意,被忽略在此,再也正常不过,谁会有空留意这空宅?”

另一人翻了个白眼,颇为不屑回道,“总得有人主持大局吧?哪怕是阿猫阿狗都行,这个萧清瑜,怕是料到了会在金陵失利,早就想好了这后招,这心思,还真是不简单。”

“可还不是输给了他那同父异母的两个兄弟?不过咱们倒是真没料到,那萧璧凌竟有本事让夜明宫的裘慕云与他合作,可惜萧清瑜还是棋差一招,没能掌握证据,为今之计,要让各大门派与那厮为敌,也只有在这场比试上夺魁,指引那帮蠢货先将裘慕云拿下了。”

匿于墙后的人影悄无声息退到角落,微微蹲下身去,继续留意着这两人的动静。院内的守卫并未留意此间情形,仍是自顾自交谈着,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只见一名膀大腰圆的汉子提着刀走了进来,看了这二人一眼,压低嗓音说道:“代掌门说,那姓高的小子恐怕不好找,为绝后患,还是先杀了屋里那些。”

“总算是有活干了。”

那两名负责守卫的男子顿时来了精神,与后来的那名粗壮汉子一同推门进到屋内,只见当中密密麻麻坐着半个屋子的人,一个个都被五花大绑,面色蜡黄,憔悴得眼皮都无法完全睁开,显是被人下了药。黄鸣松与曾勇二人坐在屋内最显眼的位置,他们原都耷拉着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可当听到开门声响后,不约而同都抬起头来。“萧清瑜那叛徒呢?夫人如今又被他掳去了何处?”

黄鸣松情绪显得略有些激动,“萧家出了这等不肖子孙,真乃家门不幸,飞云居上下之祸也!”

“黄老……黄老您别激动,”曾勇见来人脸色变了,立刻觉出不妙,连忙小声提醒道,“当心他们狗急跳墙,您有话好好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是不……”“住口!”

黄鸣松虽因药力导致话音虚弱,言语间气势却依旧强莹草,他冷冷瞥了一眼曾勇,道,“你这般贪生畏死,便是靠着奴颜婢膝活了下来,又有何颜面去见庄主与二位公子?”

“可……可就算咱们死在这,也没什么用啊……”曾勇小声嘀咕了几句,念在他一片忠心的份上,忽觉一阵心酸,没能继续把话说下去,只得强打精神,赔着笑脸朝来人问道,“几位兄台,别听老人家胡言乱语,咱们能不能坐下好好谈谈?要不然……”那推门进屋的壮硕汉子听到这话,不觉扭头与同伙对视一眼,唇角浮起一丝不以为然的轻蔑笑意,道:“这话好说,你们若肯弃暗投明,看在萧清瑜的份上,未准咱们代掌门心情好,还能留你们一条狗命。”

“痴心妄想!”

黄鸣松说完这话,同被囚在此屋的其他人也都纷纷应声骂了起来,皆摆出一副慷慨赴死之态。“看来萧元祺这帮门人倒是忠心,不过,光有忠心顶个屁用。”

那壮硕汉子说着,便是手起刀落,就在手中刀锋离黄鸣松头顶仅有半寸之距时,便听得风雪破门的飒飒声响,而在这风声之中,还充斥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尖锐嘶鸣。众人皆朝着大门方向望去,只见扑面而来的风雪之中,夹杂了无数十字小镖,那三名星海派的手下,本能便挥刀格挡,却不想那镖中有镖,机关之内,更有数以万计的小针扑朔飞出,没入这三人肌骨。不过顷刻的功夫,三人便尽数倒在了地上,怒目圆瞪,已无半点声息。“这是……”黄鸣松不觉愣住,抬眼望去,却见一着青衫之人穿过风雪进屋,长袖一挥,抖落满身霜华,目似点漆,明如皓月,正是久无音讯的萧璧凌。而方才那凌厉远胜于这场风雪的镖雨,正是许久不曾现世的“春风化雨”,只是终究违背了沈浛瑛的初衷,在当中喂了剧毒,不必言说,那毒物自然是出自柳华音之手。“公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曾勇登时喜上眉梢。萧璧凌上前拾起一把长刀,将黄鸣松身上绳索削断,随即低眉问道,“我娘呢?”

“萧清瑜那厮用计困住我等,夫人如今也不知被带去了何处,”黄鸣松一面帮着他一同给诸人解开绳索,一面答道,“外头都是星海派的人,我们中了毒,恐怕……”“给他们服下。”

萧璧凌话未说完,已将两只白瓷小葫芦塞入了黄鸣松手中。“这是哪来的?公子怎么会有解药?”

“星海派毒术不精,此药足够了。”

萧璧凌说着,不觉微微蹙了蹙眉。这药也是柳华音给他的,在萧璧凌将此物交给黄鸣松的一瞬,适才察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如此信任那厮了。黄鸣松对萧璧凌也极为信任,便即点了点头,回身喂众人服下解药。可就在这时,门外却忽然传来几声响动,应是此间动静已被人察觉,或是对方原就已留了后手,然而不等萧璧凌转身查看动静,便听到闷哼响起,再回头时,所见已是一排中了箭的尸体。“是她?”

萧璧凌不觉一愣,连忙走到门口查看,抬眼便瞧见一袭藕荷色衣裙的沈茹薇单手提着弓箭,翻身跃下院墙,冲他莞尔一笑。“不是说了大雪天别跑出来吗?”

萧璧凌不由分说便上前拉起她的手,一面展开衣袖替她遮挡头顶风雪,一面匆匆带她进屋,“万一寒疾复发,岂非……”“我怕人手不够,又出什么乱子,”沈茹薇走进屋后,方平静开口,“来时险些让鬼烛逃脱,万一再有差池,可不是小事。”

黄鸣松见了她,也是一愣。他与萧元祺同辈,这样的年纪,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持有成见也是在寻常不过的事,加之此前陈梦瑶对沈茹薇亦有微词,便更加难有好感。可就在方才,经历过这些事后,他忽然便明白了为何自家公子对她百般体贴呵护的缘由。眼下分明是飞云居大劫,可否平安度过尚未可知,她身体虚寒,竟还在这般风雪天下前来相助,这般重情重义,不论换作是谁,恐怕都会甘愿排除万难与她相守了。但这不过是黄鸣松自己认为的罢了,二人过往的经历,以及萧璧凌内心与萧元祺夫妇之间永远无法释怀的嫌隙,未曾亲身体会,旁人又怎能明了?“对了,”曾勇一面将解开的绳索扔在地上,一面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公子回金陵又为何一去便无音信?还有小高他如今怎么样了?”

他口中的小高,就是高昱,遇袭之时,几人奋力保他,为的便是让他前去通风报信“他很安全,”萧璧凌将屋内扫视一眼,大致清点了一番人数,道,“萧清瑜先后利用镜渊与星海派势力,将父亲掳去,险些将我和大哥困死在金陵,你们也尽快同我离开,切莫久留。”

言罢,他扭头望了一眼院中风雪,即刻解下身上氅衣披在沈茹薇身上,好免她再度受寒。正当众人走出房门之后,却又有一大帮人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涌入院内,将他们围在当中。“不对……”沈茹薇眉心一紧。“哪里不对?”

曾勇不解。“你们终于父亲,既觉出萧清瑜违逆之心,对他便没了作用,可他却刻意留下你们性命,还留下这么些毫无反击之力的废物看守,恐怕——”沈茹薇唇角微扬。“星海派也不信任他了。”

萧璧凌冷静接上她的话,似是心有灵犀一般,二人相视一眼,即刻转身迎上眼前一拥而上的虾兵蟹将。其余人等,则由先恢复体力的那些护着毒性尚未完全消解的部分,很快便杀出了重围。本洁净无瑕的雪地,如今遍染血水,甚至风中的飞雪,也都变作了渗人的腥红色,沾了众人满身。这般场面,似曾相识。与去年益州雪山一战,如出一辙。放任私欲作祟,人间终成炼狱。“二公子,”黄鸣松斩下对手头颅,忽然想起了什么,即刻回头对萧璧凌问道,“各大门派在城外设擂角逐,萧清瑜似乎也已赶去了,如今您又被困在这里,该如何阻止他才好?”

萧璧凌听罢不言,眉心却略微一沉。他的目光扫过满地横尸,抬眼望向院外高空那依旧无穷无尽的一片银白,唇角隐隐抽动,浮起了一丝苦笑。城外擂场之中风云变幻,着实让一众门派对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有些措手不及。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萧清瑜是否名正言顺他们并不在乎,他们在乎的,只是不同局势下,自己的利益是否有损。若在过去,萧元祺在江湖中尚有一席之地,他的家事如何,谁也不感兴趣,然而如今尚未正式传位,便已闹出这么多风风雨雨,而萧元祺又在这关键之时失了音信,留下一摊谁也说不清的家务事,甚至还因此损了其他门派的颜面,仅凭这一点,就足够令在场每个人心下对萧清瑜生出或多或少的看法来。如今在场诸人之中,但凡能算得上是高手的,包括唐远等几位掌门在内,皆已看出了萧清瑜身手的诡异之处,却无一人能够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唐远早已蹙紧了眉,还不忘伸手死死扣住卓超然的胳膊,让他切莫轻举妄动。他不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便只能静观其变。“不对不对,这事不能这么办。”

一场比试过罢,人群中忽然发出一个声音,众人听了,便都扭过头去看,却见是解秋堂的梅韵心。“什么不对?”

卓超然蹙眉发问。“唐掌门,您这提议虽好,可做法却有天大的漏洞。”

梅韵心坐在桌旁,一手托腮,漫不经心道,“您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各大门派的掌门也是,这场比试,本该由你们这些前辈来呀,净是给后生机会,风头倒是出了,可这方式着实不妥当。”

“你说什么呢?”

贺峰不解其意,当下出言试图喝止。“别急,我话没说完,”梅韵心按下丈夫的手,悄悄瞥了他一眼,见他心领神会之状,便知其已明了自己此话用意,随即瞥了一眼立于擂场一端的萧清瑜,道,“我们都是后生,从小到大这十几二十几年,都没见过什么大变故,哪有前辈们经验充足,若是放任我等决策,稍有不慎,自己丢了性命事小,若牵连其他门派损兵折将,这后果,谁能承担得起啊?”

唐远听罢,恍然大悟。“不过当然了,只靠年纪资历,还不足以服人,不过最少有一点,能坐上各大门派掌门长老位置的人,不论年纪大小,应都是资质过人,颇有决断的英雄,所以,我倒是觉得,今日这号令群雄的位置,其他人便不要再争了。”

“杨夫人,你说出这话,与那些迂腐儒生有何区别?若是这般选拔,我们这些师出无名的,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崭露头角了。”

人群中有人抗议道,“仁兄这话的意思,可是说在场所有门派的掌门长老,靠的都不是真本事,名不正,言不顺吗?”

梅韵心说这最后几个字时,有意加重了口气,话锋分明直指萧清瑜。“可若是掌门不在呢?”

卓超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便特意开口问道。“掌门遭遇变故,执事之人手中自有信物相传。”

杨少昀见妻子这般出头,已然吸引众多火力,自然要替她挡挡杀气,便接着梅韵心的话,继续说了下去,“不过,这也只是在下的提议,若是诸位无法接受,只当这话没说过便罢。”

“好了好了,”唐远长叹一声,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方开口道,“我等今日在此,虽是比武较量高下,但得胜者,德行自也应当服人,萧公子方才说家丑不可外扬,想必如今种种,萧庄主原也给过交代,只是不知,所谓家丑,究竟是……”“哎?萧公子你的流采剑呢?”

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声问道。“对啊,飞云居传位的信物,不正是古剑流采吗?可是被奸人盗去了?”

“你们是不是都忘了,流采剑早就被萧庄主亲手传给了大公子萧清玦。”

“那清瑜公子一定是代大公子出面的了,你大哥呢?身子可好些了?如今人又在哪?”

萧清瑜起先锋芒丝毫不露,可听了这些七嘴八舌如针刺般的问话,只觉如芒在背,眼神也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他心知这些人所针对的是谁,听在耳中,也越发感到自己的身份所带来的耻辱,然而他却只能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转向唐掌门道:“如此说来,这比试是否应当作废,要重新开始了?”

“萧公子说笑了,”唐远坦然道,“只是眼前之事,关乎重大,还望公子能够将实情相告。”

“想不到唐掌门如此德高望重,竟也对晚生有所成见,”萧清瑜唇角微动,笑容颇为轻蔑,“也就是说,哪怕事关家父安危,我的话竟也没有丝毫分量?”

“萧公子此言差矣,”梅韵心悠哉摆弄着手指,淡淡说道,“若这只是萧庄主一人之事,你当然有权做主,左不过就是带着飞云居上下前去要人罢了,又与其他门派何干?我们可不是你的打手,任你飞云居呼来喝去,萧公子胡乱给我等扣上这么个不义的罪名,难不成,此事背后还另有隐情?”

萧清瑜听罢,只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既然不是,那便不必多言,手底下见真章罢。”

梅韵心心知他决计不会说出真相,便也懒得争辩,原是打算不再插手这些破事,却不想萧清瑜却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杨夫人所言极是,口舌之争,毫无意义。想来杨大侠声名在外,夫人您的身手必定也不差,下场比试,还请夫人承让。”

“什么?”

梅韵心只道自己已不同他计较,他竟还挑衅了起来,一时不悦,正要站起身来,却被杨少昀伸手压在肩头,生生摁回到座椅上。“内子抱恙在身,不便出手,”杨少昀言罢,已然走到擂前,“萧兄既有意指点,便由杨某代为领教。”

言罢,即刻飞身上擂,足下似有清风起舞,卷起落雪翩然,好不潇洒。眼见比武成了寻衅,就连林天舒这般木讷的性子也觉出了当中的不妥,然而卓超然却始终拦着他,半步不允其上前。“就你那点本事,小命都未必保得,静观其变!”

卓超然小声训诫道。“可是……”林天舒即刻转向唐远,却见他只是摇头不言。“爹爹,情形不妙啊,”唐月儿用极轻的话音在父亲耳边道,“二公子为何到了这时都还不现身……”杨少昀自上了这擂台起,便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虽说比试只是点到为止,可适才与萧清瑜交手的几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些伤,毕竟拳脚无眼,只要有心取人性命,随便弄出个伤重不治,再推说自己功夫不到家,下手不知轻重,也是再为简单不过的事。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绝不肯让妻子涉险。“从比武开始到现在,上这擂场的便都是小辈,”唐远沉吟片刻,紧蹙眉头,对唐月儿道,“眼下我等也不便出手,但若那姓萧的真打算下毒手,为父定会出面阻拦。”

“杨兄请——”萧清瑜仍是不露声色,然而话已出口,身形已然如离弦之箭般,向前飞纵而出,但见他衣袂翻飞,劲风过处,连空中飘舞的雪花也不住震颤,四散飘飞。杨少昀振臂格下他一掌,右腿向前横扫这厮下盘,然而在小臂触及他掌风之时,便觉他掌中劲力仿佛包含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几乎令他窒息。便只得向后退开三步。“不对劲……”梅韵心立刻站起身来,忧虑之色溢于言表。按说杨少昀本已是后生一辈佼佼,至少从雪山一战来看,他的全身而退,已足以证明他绝非泛泛,与当时的萧清瑜相比,也算是不分伯仲。可如今看来,不敌他也便罢了,三招未过便显露颓势,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杨少昀亦很快理清了思绪,仔细想来,萧清瑜虽精进非常,但手法却未免有些急于求成,虽劲力十足,漏洞却也颇大。应付这般对手,硬碰硬着实不宜,若能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未准还能有些成效。是以他立刻转换战略,不再与之硬拼,在台下的梅韵心自然也看得懂,然而二人毕竟力量悬殊,此法也不过只能周旋,绝非长久之计,又如何令她放心得下?萧清瑜起初占了先机,本想乘胜将之击溃,却不想一连十数招也不曾得手,反倒见对方出手越发从容,于是生了顾忌之心,多番虚招试探,只等着对方心急,好找出破绽制胜。在擂场一侧,整齐摆着一排兵器架,刀枪剑戟,五花八门的兵器皆有,却都为木制,这般摆设,一是因四方豪杰皆有所长,并非都擅赤手空拳对阵,二来皆取木制兵器,也是为防刀剑无眼,当真伤了人。缠斗愈久,萧清瑜便愈是厌倦对面百般闪避而不正面对阵的僵持之态,当下便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木制长剑,手腕轻抖,向前挺刺而出,只见落雪纷乱,环绕在擂上这两个如玉一般的年轻人周围,只叫人看不清当中情形,然而下一刻,殷红的血珠便随着一声闷哼,在雪中飞溅而出。“夫君!”

梅韵心足下有如生了风,当下一个纵步跃上擂场,飞快瞥了一眼胸口中剑的丈夫,立刻便托着他的身子,向后疾退开去。可她退得再如何迅速,也快不过萧清瑜。“休得伤人!”

唐远说着便要飞身下场救人,却只觉眼前风雪之中蓦地闪过一道人影,快得令周遭的空气都冷了三分。紧跟着,这人影便在擂上双方正中站定,一手捏着萧清瑜手里的木剑剑锋,清冷高傲的目光则居高临下将场中所有人都扫视了一遍。来人是个女子,容颜清绝,一身鹅黄衣衫,迎着漫天飞雪,目光在场中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萧清瑜身上,唇角随之勾起一丝轻蔑的笑意。“木剑也能伤人,功夫不错嘛。”

女子说完这话,两指运劲,将捏在手中的木剑剑锋生生捏碎。众人看着那柄木剑在她手中化为齑粉,散于雪地中,一个个都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多谢相救,”梅韵心连忙搀着丈夫退下擂场,却在回头对恩人道谢的一刹愣住,“我见过你吗?你是……”女子并不理会于她,只是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指甲,随即扭头瞥了一眼唐远,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你难道是……”唐远当下愣住,一时之间,回忆犹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就在他即将脱口唤出这女子名姓前,站在他身旁的唐月儿已失声高喊:“周姐姐?你是周姐姐吗?”

众人一时哗然。不错,唐月儿口中的“周姐姐”,正是当今扶风阁掌事之主周素妍。“多日不见,原来周阁主已恢复容貌,真是可喜可贺。”

卓超然拱手恭维。“男人真是肤浅,就只能看见女人的脸。”

周素妍似乎懒得搭理他,只是回头瞥了一眼同样诧异的萧清瑜,道,“小子,我来同你比试,够格吗?”

“你?”

萧清瑜不禁蹙紧了眉。他在金陵曾与周素妍有过交手,照理来说,这女人的身手,比起凭借“千岁枯”的药性而使功力猛增的他而言,根本不在话下。可为什么方才她竟能徒手毁去他手里的剑?不仅如此,远远观望这一切的唐远,也隐约察觉出一丝不对劲。眼前的周素妍,言行举止,丝毫都不像是当年那个端庄自持,举止大方的名门之后,反倒有些不符合她这般心性之人的媚态,但若直接挑明,反会助长萧清瑜气焰,对眼前局势极为不利,便只好把内心的疑问压了下去。前面几场比试,虽然气氛紧张,比试双方却各自持有礼数,开场皆有行礼,然而这一场,这本该知书达礼的“周素妍”却并不理会这些,直接便对萧清瑜出手了。萧清瑜一见她这步法,脸色立刻就变了。日前在金陵城外,他也曾见过这样的步法,却并非出自周素妍,而是另一个女人。一个协助他们离开金陵的女人,江湖人谈之色变的“千年女妖”裘慕云。他不知这女人竟有这般手段,换了其他人的面貌来对付他,只是不等他开口说话,裘慕云便已一掌拍在他胸口,令他重重摔下擂台,口吐鲜血而不能言。只可惜这其中的微妙,在常诸人均不能察觉,毕竟,裘慕云的武功与扶风阁那窃来之物,均来自金陵密室尽头的墓穴,当中差异甚微,加之众人也不知萧清瑜得“千岁枯”加身,只当是周素妍过去因身体残废而无法施展全部功力,今日所露方为真章。其实若非萧清瑜轻敌,倒也不至于一招落败,只是方才万万不曾料得眼前之人身份,这才失了先机。不过细细想来,合各大门派掌门长老之力亦不及的裘慕云,对付一个萧清瑜,又算得了什么呢?裘慕云冷哼一声摇头,眼中俱是鄙夷。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渐近,约莫二十余骑,远远便能瞧见雪地里四溅的冰花。而这骑行之人当中为首的,正是叶枫。“是叶庄主来了。”

本在一旁询问杨少昀伤势的贺峰见此情形,稍稍嘱咐几句,便与唐远、卓超然等人一同上前相迎。“此人并非周阁主,万不可信她!”

叶枫似乎是赶路赶得太急,一时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指着裘慕云,道,“沈姑娘,你为当年之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沐剑山庄,着实令人所不能忍,今日索性在群雄面前,把话挑明了说罢!”

裘慕云起初还猜他是否已经识破自己的身份,但闻他口中唤的是别人的名字,便又放下心来,轻笑一声,道:“你这说的又是什么话?我是谁?你倒是再说一遍。”

“沈姑娘,当年之事,来龙去脉你我再清楚不过,那些旧账叶某尚未同你清算。如今你又冒他人身份,来此间搅局,乱各派剿灭魔教之大计,我等又岂能容你继续在此放肆?”

叶枫所言,虽尽是仁义道德,提及关键之处却都模棱两可,将自己从中摘得干干净净,在不知他与沈茹薇等人之间恩怨的裘慕云听来,虽不了解根源,却也多少能猜到,这厮定是以为封住密道与墓穴连接入口之事乃沈茹薇所为,想是怒极,要置她于死地了。“叶庄主远道而来,想必十分辛苦,”卓超然示意弟子斟茶递上,随即扭头看了一眼裘慕云,道,“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

“狗急跳墙而已,又何必多言?”

裘慕云今日代战,不过是被沈茹薇点破其所行之事于她有损,才做出的交换罢了,如今事成,未免多生事端,自是不可久留。是以她丢下这句话后,便即退开一步,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即刻转身疾纵开去。“快追!”

叶枫见状大呼。各大门派今日所见一切,均出乎意料之外,直到此刻也还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可他们瞧着叶枫这般紧张之态,直觉便想这应当不是小事,于是都咋咋呼呼跟着他去追人了。然而一干人等追到城外时,却看见一人坐于城墙之下吹笛,鹅黄衣衫落满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正是周素妍不假。唐远瞧见她时,立刻便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与方才所见的那位眼神已截然不同,可这衣裳,身段以及容貌,却是完全一样的。“沈姑娘,”叶枫来得仓促,根本没能察觉到这微妙的不同,他指着周素妍,道,“周阁主容貌纵能复原,也绝不可能如你今日这般行走自如。沈姑娘,未免被拆穿太过难堪,叶某劝你还是认了吧。”

“认什么?”

周素妍闻声放下手中竹笛,抬眼望他,眼中似有困惑,“我恢复如初,叶庄主不为我感到高兴么?”

“叶庄主,”唐远眉头紧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唐掌门,”叶枫呼吸渐趋平缓,想已胸有成竹,“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就在两年前,一个叫做青芜的女人,在江湖之中声名鹊起,玄澈大闹碧华门之时,那个女人,也在西岭雪山之上。”

“老夫当然记得,”唐远略略颔首,道,“不过,老夫也曾听闻,那位姑娘去年便已销声匿迹,似乎是为人所害。”

“那位青芜姑娘,九年前曾在我沐剑山庄小住,她的父亲,便是卷入先父之死疑案中的沈肇峰,而那个女人,也并不叫什么青芜,而是姓沈,是沈肇峰的小女儿,叫做沈茹薇。”

叶枫念出沈茹薇名姓时,目光不觉望向周素妍,道,“此女擅易容之术,几度探入我沐剑山庄当中,更曾当众挑衅岳长老,而这些,庄内之人皆可做证。”

言罢,叶枫转向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裴磊与尹鸿煊二人,以眼神示意他们开口。“的确,不久之前,那位沈姑娘的确到过沐剑山庄,”尹鸿煊点点头道,“不过,并未改换容貌。”

“既然如此,叶庄主为何要说,这位沈姑娘与青芜是同一个人?”

生性多疑的卓超然听了这话,都觉得摸不着头脑。“当然是因为那位许玉兰许姑娘,”叶枫娓娓道来,“此女曾因家变,被青芜所救,二人一同居住在扬州一处叫做‘点翠轩’的宅子里,后来,人人都以为青芜不在人世,却出现了一个叫做谷雨的女人,她与许玉兰同行同住,先是栖身于马帮,而后几经辗转,最终又到了扶风阁。”

要说沈茹薇这名字,在场大多数人听来都不知其相貌,可提到谷雨,有些人便恍惚想起这么一号人来。唐远听着这话,不禁蹙起眉来。他也是头一回知道沈茹薇的真实身份,只是着实有些诧异,她与沐剑山庄和扶风阁,竟会有着如此渊源。“叶庄主说了这么多,是想证明什么?”

周素妍淡淡笑道,“就算我扶风阁内,真有这样的人,又如何能证明,我不是我自己?”

“说到底,沈姑娘你处心积虑做出这么多事,也不过就是为了当年的私怨而已,可你与叶某的恩怨,私下清算便是,今日来此搅局又是为何?”

叶枫凝眉,目光变得越发深邃,“还是说,沈姑娘另有打算?”

“真是可笑。”

周素妍平静道,“我在雪山承青芜相救,方留下这条性命,玉兰又是她的朋友,我收留恩人的朋友,难道也是错吗?”

“萧璧凌虽有风流之名在外,却从未有任何女子能长久在他身边,青芜与他私交如何,想来也不必叶某言说。此后青芜销声匿迹,在他身边又出现了一个叫做谷雨的女人,偏偏这个谷雨,不久前来到我沐剑山庄,自称就是当年的沈茹薇。”

“真有此事?”

各大门派中人今日虽已见了太多怪事,对此却仍旧感到诧异,一个个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所以,这就是叶庄主指我非周素妍本人,而是他人易容的缘由?可叶庄主不是一直声称老萧对你妹妹高婷始乱终弃吗?”

周素妍摇头,轻笑一声道,“多情之人,怎可以常人之心度之?对了,为何沐剑山庄之事不可详说?所以直到今日为止,当年的真相,叶庄主依然不打算公开吗?”

“你这话是何意?”

周素妍见叶枫眸中已露杀机,不觉摇头笑道:“方铮旭图谋不轨,与岳鸣渊勾结害死叶老庄主,只是如此简单的两句话,叶庄主也不肯说么?”

“你说什么?”

唐月儿惊呼之后方觉不妥,连忙伸手掩口。这场多年悬而未决的血案,就被周素妍这样两句话轻飘飘带过,听起来既不像真的,又像是真的。“当年之事,岳鸣渊父女逼死沈肇峰一家,即使报仇,也不会算在你叶枫的头上,所以,叶庄主今日之举,又是缘何而起?”

周素妍略一耸肩,随即站起身对众人道,“各位英雄不必在意,都是误会,只是我还好奇一件事,就是叶庄主究竟打算如何证明,我不是我。”

叶枫的脸色渐渐变成了铁青色,他伸出右手,摊开掌心,当中是一只青瓷胭脂盒。“此物可除去脸上伪装,周阁主可敢一用?”

叶枫逼视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问道。“如果不是,叶庄主又待如何?”

周素妍反问,眸底闪过嘲讽之色。恍惚之间,叶枫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表情蓦地由晴转阴,变得十分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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