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华音始终觉得,沈茹薇在装病。在他眼里,女人都是软弱,矫情的无用之物,而这个被他视为眼中钉的女人的一番所作所为,必然只是为了激起萧璧凌的同情。可当他瞧见第三个医师从沈茹薇房中走出来后,心却有些慌了。“治不了,这真的治不了。”
那个背着医箱的老医师站在门口,对着追出门来的程若欢摆摆手道,“连病因都瞧不出来,老夫这……着实无法对症下药啊!”
“她当真不是因风寒发热吗?”
程若欢满目焦灼,“这可怎么办……”“这位公子,”老医师语重心长道,“那姑娘的身子,冷一阵,热一阵,哪里像是生病,简直就是中了邪,依老夫看,你们去寻个道士来驱邪,都比老夫这位医师来得强。”
言罢,似乎生怕有妖邪附身一般,一双老腿迈着匆匆的小碎步便跑了。“忽冷忽热……”柳华音远远望着这一切,脑中蓦地闪过灵光,道,“鬼烛的药!”
一半是怕萧璧凌为此震怒再次伤害苏易,另一半则是放不下祖父柳擒芳之事,柳华音略一踌躇,便朝客房走了过去,然而才到门口,便被程若欢给拦下了。“我问你,”程若欢沉着脸,道,“皮外之伤,也至于如此?莫不是你……”“不论你信不信,现在只有我能救她。”
柳华音说着,便要推开她进去。可这厮的硬功,根本屁都不算,哪里推得动内功深厚的程若欢?“即便是鬼烛的药有问题,你若不对她用断尘散,也不会有这么一出,”萧璧凌在房中听到动静,便即走出门来,对程若欢道,“她手里捏着对此人有用的消息,应当不至害人性命,让他进去罢……”言罢,他有些疲惫地转过身去,柳华音瞧见这背影,只觉得此人像是在顷刻间老了十岁。这般姿态,他依稀记得曾在苏易身上看到过。被他撇弃的那点医者仁心,在这一刻,似乎隐约又浮现出了一星半点。柳华音未再多言,径自走到卧榻边,搬过一张矮凳坐下,开始替仍旧处于昏迷当中的沈茹薇诊脉。程若欢没再吭声,右手五指捏在身旁的门框上,竟生生掰出了一条裂痕。“需要静养。”
柳华音在萧璧凌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将一颗白色药丸塞入了沈茹薇口中,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瓷花口瓶,倒出一青一紫两颗药丸,递给萧璧凌,道,“拿去。”
“这是什么?”
萧璧凌蹙眉,目露狐疑。“断尘散的解药,”柳华音道,“让你想起来也好,这样,便当做是我从未多管过你们的闲事。”
“你前后所为不一,总该先给个解释。”
萧璧凌平静说着,并不接那解药。倒是程若欢,稍加思索后,伸手替他接了下来。“她所中的毒,叫做‘千岁枯’,原是我祖母传下的方子,可化人功力于无形,鬼烛学艺不精,杀了我爹娘之后,偷走的方子自己都不大能看懂,便自以为是私改药方,或者,也是想达到一些其他的功效。”
柳华音面无表情,道,“千岁枯不难解,但改过的千岁枯,也只能用他改过的解药。我之前便说过,仅靠他的药物,未必能彻底解毒,仍需依照后续情形,服用些其他的药物,改善调理。”
“所以,现在她的情况,便是因为这‘千岁枯’的发作?”
程若欢丢下手里的木块,小跑几步到了二人身旁,探过头问道。“鬼烛手里的千岁枯与解药都有问题,”柳华音道,“适才我已给她服了一颗重新调配的解药……本不想这么快给她,多拖些时日再说,谁知她体内的毒会发作得如此之快。”
“是吗?”
萧璧凌冷哼一声,“多半是因动了肝火,才加速了毒发。只是你既如此恨她,为何还要救她?还有她失忆以前,那一身寒疾。”
“不止寒疾,还有伤疤,”柳华音的口气又冷了下来,“我还丢了她所有的随身物件,只为了把她变成一个与从前毫无关联的陌生人,与救人无关。”
“你丢了些什么东西?”
萧璧凌一惊,想起沈茹薇曾说过的,张氏留下的那支花果纹如意银簪,不由怒道,“别人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处置?”
“都是些不值钱的物件,簪子也只是包银,算得了什……”柳华音口气颇为不屑,可他这话还来不及说完,勃然大怒的萧璧凌便已伸拳打在他面门。这一拳裹挟着劲风,直令柳华音整个身子倒飞出去,狠狠撞上砖墙,蹭落一地白灰,连地面都跟着抖了三抖。程若欢看着也惊了,心想着若只是丢了普通物件,当不至如此愤怒才是,略思索一会儿,脑中灵光一闪,说出了心中猜想:“那簪子,莫非是什么先人遗物……”柳华音的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活像塞了个刚蒸好的大馒头,他听到“遗物”二字,眼神也跟着变了,似乎夹杂了几分惊恐。“你将那些东西丢在了何处?”
萧璧凌步步紧逼。“那簪子卖不了几个钱,我到泽州前便已随意扔了……”柳华音这话尚未完,却听到耳边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又是一记重拳。柳华音才刚刚站起来,便又被这一拳打在了地上,半个身子直接撞在地面,发出重重一声响。“你总不能打死他,”程若欢见状不妙,连忙上前将人拉住,道,“小师妹还没醒过来,万一有个什么差池,咱们找谁去?”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没有教养之人。”
萧璧凌余怒未消,见柳华音已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一副打算离开的模样,便甩开程若欢的手,抢上前去将人拦下,道,“去哪?”
“她还没告诉我,我祖父的下落,我是不会走的。”
柳华音说完这话,便即低头走出了客房。“这种事情,你打死他也没多大用处,还是等小师妹醒了再说吧。”
程若欢叹了口气,道。萧璧凌略一点头,便在沈茹薇卧榻边矮凳上坐下,握起了她的手,对程若欢道:“断尘散的解药,你且替我收着,等她醒来再做打算。”
程若欢点头应允,没再吭声,只是将解药收在随身的锦囊中,轻手轻脚出了房门,双手合十,对着夜幕暗自祈祷。萧璧凌坐在房中,仍旧握着沈茹薇的手,眼睑低垂,默默凝视着躺在卧榻上的她。纵已是深夜,他也半步不敢离开她的身旁。几度分离,已让他对那无法预计的未来,有了深深的恐慌。他的确曾是苏易眼中最耀眼的曙光,可沈茹薇呢?她又何尝不是他这个深陷泥沼的绝望之人眼前,唯一的引路人?也不知过了多久,沈茹薇忽冷忽热的手心,温度终于渐渐恢复如常,萧璧凌暗自松了口气,便拈了拈被沿,确定盖严实了,方才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半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他的目光无意间瞥到地面,看见几缕微光,这才发觉寅时已快到了,便回转到卧榻边,将靠着沈茹薇所睡那一头的卧榻幔拉了起来,免得一会儿日头照进来,影响到她休息。就在这时,房门被人轻轻敲响。“谁?”
萧璧凌上前开门,却只瞧见黑着眼圈的柳华音,朝他伸出一只手,那手中托着一只小碟,里头是一颗灰色的药丸。“这是最后一剂解药,给她吃下去,从今往后,互不相欠。”
柳华音道。“多谢。”
萧璧凌接过解药,倒了一杯清水走到卧榻边,给沈茹薇喂下了药。再回头时,却看见门外空空荡荡,方才还在的柳华音,已不知去了何处。“你在看什么?”
萧璧凌听到这话,当下一个激灵回过头来,见沈茹薇正扶着卧榻沿,缓缓坐起身来,便忙伸出手去扶她。“我好像……没什么事了。”
沈茹薇道,“不仅如此,反倒觉得精力充沛,像是没受过伤一样。”
萧璧凌不答,只是托起她受伤的右手,看了看,道:“还疼吗?”
“好多了。”
沈茹薇道,“柳华音救了我?”
萧璧凌略一点头,却不自觉锁起眉头。“发生何事了?”
沈茹薇不解道。“我记得你失忆之前,那支如意银簪还在你的头上。”
“不错,可是柳华音不肯交还?”
沈茹薇问道。“被他丢弃了。”
萧璧凌道。“什么?”
沈茹薇听罢脸色大变,立时翻身下卧榻,头也不回跑出门去,萧璧凌随即追出,却远远看见,她愣在柳华音所住的那间客房门口,便忙赶上前去看个究竟。然而,二人只见得门扇大敞,屋内则空无一人。沈茹薇因情急跑来,并未穿鞋袜,可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发疯一般跑去回廊尽头的那间客房查看——这是苏易的房间。然而推门而望,亦是空空如也。“你伤还没好,”萧璧凌追上来后,见到房中情形,便立刻明白过来,“先回把带血的衣裳换了,我去把人找回来。”
她身上被血染红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刚到此地时,原是叫店家准备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可在那之后不久,沈茹薇却因毒发晕了过去,直到现在才醒来。程若欢有磨镜之好,素以男人自居,当然不肯给她换衣裳,萧璧凌却又是男子,又一向守礼,与她也无夫妻之实,自然也是不方便的。因此,直到这个时辰,她仍旧穿着那一身带血的衣裳。沈茹薇似乎并未听见萧璧凌的话,自顾自便出了回廊,要去大门口向问客舍伙计问个究竟,然而脚下却踩中了一摊碎石,登时便被划出了口子,疼得她缩回脚,后退两步,只见那碎石所在,已印出一块脚掌大小的血痕。“你别乱跑了。”
萧璧凌追上来将她搂在怀中,便要去查看她脚底伤势,不料她力气竟比平日里还要大了许多,一把便将毫无防备的他推得一个趔趄,随即狂奔去了前厅。萧璧凌心知拦不住她,便只好放下了将她留在客舍的念头,迅速回屋取了她的鞋袜,方回到院子,掀帘入了前厅,刚好便听到了店里伙计的回话。“没看见出去,倒是看见客房的牌子退了回来,放在抽屉外,此外,还有些半缗钱。要说这位公子也是真的阔气,小店还从未见过有人只住了一天,就给了这么多钱……”沈茹薇闭目咬牙,心道该死,手却被人堪堪握住,她愣了愣,睁眼回头去看,正是萧璧凌。“先把鞋穿上。”
萧璧凌从一旁拉过一张长椅,不由分说摁着她坐下,便蹲下身去,放下手中鞋袜,托起了她那只受伤的脚。寅时刚过不久,客舍里的伙计也才起卧榻打扫,空荡荡的大堂内,除了一个跑堂的伙计,便只有萧、沈二人。“一点小伤,不碍事。”
沈茹薇本能想把脚缩回来。在二人定情之前,她还时常会对萧璧凌做出些挑逗之举,那时的她也当真认为,除却所合作之事,彼此只是萍水过客,仅点头之交,不过尔尔。之后即便选择相守,她也始终将自己视为所向披靡的强者,对他只有保护之欲,却从不曾想过,要受他呵护。她天生是这样的性子,以至于真的被人捧在掌心,悉心照料,反倒有些不习惯。萧璧凌不知沈茹薇心绪浮动因由,只当是她害羞,便握着她伤脚脚踝,向那跑堂的伙计讨了盆热水,将她脚心伤口周围的碎石泥灰都擦洗干净,上过金疮药后,仔细包扎好,方才给她穿上鞋袜。“柳华音……多半已经出城了。”
沈茹薇懊恼道,“早知道……那支发簪就不该带在身上。”
“带不带都一样,点翠轩已付之一炬,放在哪里,都保不住。”
萧璧凌又打了盆水洗净了双手,这才起身扶她,“先回房把衣服换了,我去联络飞云居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把柳华音给你找出来。”
“你不是不想再同他们打交道了吗?”
沈茹薇不解。“你换了身份,马帮的消息再也无法为你所用,那支发簪是你娘的遗物,总该替你找回来才是。”
萧璧凌搀扶着她,柔声道。“不必那么麻烦了,”沈茹薇长叹,“此事,往后再议,我先把衣裳换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