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璧凌大概是由于从小就没跟在父亲身边的缘故,虽后来也在秦忧寒身边学了些察言观色的本事,但比起萧清玦能把李长空那一张一年能臭三百五十天的脸说得舒展开的本事,差得还真不是一般远。他得了空闲,便也不打算在这亭子里和这位师叔继续这么相看两生厌下去。可还不等他从亭子里出去,左肩便被人用力拍了一下。这缺德带冒烟的力道,像是只有某个人才干得出的事。“司焱兄这意思,是与小弟久别重逢,还得先打一场才算吗?”
萧璧凌回头看了一眼正故作深沉朝他打量的司焱,神情自若如常。“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司焱一手托着下颌,眉眼间装出来的愁容与疑惑,几乎要把他薄薄的眼皮压塌了才算数,“我这平日里都没几回正经的小兄弟,居然会是飞云居的公子。”
“照你这么说,做个客舍里的店小二,才更衬得上我这身皮囊?”
萧璧凌挑眉。“所以呢,这么说,”司焱一拍手,随即在萧璧凌肩头掐了一把,一本正经看着他道,“最了解你的,还是你自己啊。”
萧璧凌随即敷衍似的对他还以一笑。萧元祺公开此子身份时,自然不会将那些陈年的破事抖落出来,而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托辞,说是因其长兄体弱,唯恐他也如此,便放他在外历练,以免和兄长一个模样。这个借口听起来并没有多大问题,只是韩颖母子遭逐之由模棱两可,而萧璧凌又恰好赶在这个时候回来,如此联想到一处,便难免不叫人浮想联翩了。司焱只当这个多年的兄弟是花了二十几年,处心积虑来换那令他渴求多年的地位,却不知这只是一个连萧璧凌自己都不愿意遇上的巧合。而这位二公子,也实实在在如他以往所知的一般毫无野心。只不过,这些话说出来大概也是没人会信的。说到底,为了一个女人奔波劳苦,甚至去见去认陌生到胜过仇人的亲人,终究是大多数人所不齿之事。哪怕他自己并不这么想。司焱一条胳膊搭在萧璧凌肩膀,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便远远看见高昱朝这头走来。“老兄,你先歇着吧。”
萧璧凌看见高昱,便朝他使了个眼色,随即二人便一前一后,朝着后山无人处走去。“谷雨姑娘说,既然孤城派的人并未受邀,她上这泰山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高昱说道。萧璧凌听罢,并不说话。早在前些日子,萧清玦指出她想起的那些招式出自孤城派之后,谷雨便已动了辞行的念头。萧璧凌虽不愿找到故人的线索就此断掉,却更担心自己的猜测是真,或将导致她被卷入不必要的纷争当中,便把所有的疑虑都压在了心底。于是,谷雨便与飞云居的人一路同行,暂且留在马帮青州分舵,想着等到许玉兰回来,向她辞行之后,再前往孤城派,把这其中渊源问个明白。说完这些,萧璧凌又不得不回到人群之中,转身投入与那些江湖人敷衍的客套里。尽管各门派的掌门弟子,有许多早就与萧璧凌相识或是熟悉,可是见他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却还是头一次。如此,也就更逃不开那些场面话了。而这个时候,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却偏偏与他擦身而过。萧璧凌不自觉回了头。紫棠色衣袍,腰佩环首刀。冷君弥?他竟也来了。正在他迟疑之际。手心却被人塞进一物。回头一看,却不知何时,陆寒青也走到了他身旁。萧璧凌对他一笑,暗暗便攥紧了被他塞进手里的,被折叠得极小的指笺。靠着认人叙旧打发的一天很快便过去,傍晚在青州最大的酒楼里,更是摆开了数桌筵席。萧清玦因身体病弱,自然是由随侍伺候在客舍休息,不便参加如此喧闹的酒局。萧璧凌不擅饮酒,而偏偏又因为如今的身份,成了这筵席之上的主角。尽管这么些年,那些躲酒的手段都被他玩出了花来,可席上多的是江湖中的前辈,哪能个个都让他钻得了空子。于是,由于不胜酒力,早早便被父亲看出了端倪,在他醉意尚未完全显露之前,便找了个借口让这倒霉孩子提前退了席,并让高昱送他回客舍休息。走出酒楼的一刹那,萧璧凌只觉得连外头的空气都是冒着清香的。跟着足下便不自觉一软,险些倒在高昱身上。“公子当心。”
高昱连忙将他搀稳,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有些清脆的女子呼唤,“凌哥哥!”
萧璧凌有些迷迷糊糊地回过头去,却看见庄子滢不知何时从酒楼里跑了出来。她似乎是硬跟着庄定闲跑来泰山的,那些满口吹牛皮的男人们大义凛然的豪言壮语她插不上嘴,就只是坐在女客那一桌里,安静地吃饭。“怎么了?”
萧璧凌定了定神,这才好不容易口齿清晰地问了她一句。“你……还好罢?”
庄子滢目露忧色。萧璧凌略一点头,但又觉酒劲上头口齿发麻,只能推了一把高昱,示意他快些把人打发走。“公子他,只是累了,”高昱对庄子滢略一拱手,道。没有人搀扶的萧璧凌只觉得足下轻飘飘的,仿佛快要飞起来,便忙伸手扶上高昱肩膀,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好让自己能稍稍清醒一些。“不用装了,我知道你不会喝酒的。”
庄子滢说着,便即走上前来,看他额前垂下一缕被风吹乱的细碎发丝,便本能伸手想要替他捋到耳后。萧璧凌却在这时,蓦地想起方才席间发生的一幕。是陈梦瑶听旁人说了许多他以往的事,不知怎的便多看了庄子滢几眼,再到后来,便十分亲切地拉着她聊了起来。这么多年,她仍旧是一个人……他想起了自己初降于世,对于母亲而言的意义。萧清瑜母子可还好端端的呢,若是想要稳固地位……深藏在那个煎熬了多年的妇人心里,几乎显而易见的欲念,让萧璧凌本能向后退避,可他本就站不稳了,这一着急的闪避,直接让他结结实实向后摔倒坐在了地上,只闻马蹄声近,一辆行得不快也不慢的马车,在马儿的一声嘶鸣中,险而又险地停在了萧璧凌身旁。“看着点!”
那车夫十分不爽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茫然坐在地上,衣冠楚楚的“醉鬼”,当即喝了一声。“抱歉,”萧璧凌只觉得现下酒已醒了三分,竟十分利索地爬了起来,也不管僵在原地的庄子滢,拉上高昱的胳膊便往客舍方向走去。这背影,竟像是有些狼狈地逃窜。萧璧凌本以为当初在雪山上自己生受了她那一巴掌,便算是斩断了二人之间的所有可能,可如今看来,八成是陈梦瑶对这傻丫头说了什么,又点燃了她心里那点渺茫的希望。早知如此,少年时便该离女人都远点,免得到了如今,还要一次次为了自己当年的轻狂而赎罪。“公子,你和庄姑娘是怎么……”高昱被他拉着,一面惊叹于这位仁兄醒酒的速度,一面却忍不住好奇起来。“没怎么,什么都没有。”
萧璧凌头也不回,飞快答道。“公子我听说……”“你一个大男人嘴这么碎,不怕讨不到老婆?”
“公子我刚成亲……”高昱的解释显然口气有些弱了。“那有什么话,留着回去同你老婆说。”
萧璧凌没好气道。“公子,到了……”萧璧凌这才回过神来,还险些刹不住脚,他趔趄了几下总算在高昱的搀扶之下站稳了身子,这才有些茫然地去找客舍的门在哪。看来这酒还没醒。高昱可算是不敢再招惹他了,等把人送回房里,门一关,一溜烟便跑了,连撞上向他打招呼的余舟,也不知要道声歉。萧璧凌则连鞋都没脱,直接就仰面朝天躺在了卧榻上。原本在酒楼里还被醉意熏得昏昏欲睡的他,这会儿却睡不着了。他从怀里掏出那张陆寒青塞过来的,被团成一团的指笺,只见上面写着:三日之后,戌时三刻,未云阁。那是泰山之上,翔凤岭后一处极为偏僻的楼阁。而且,这几个字的笔迹,似乎还是出自周素妍。她找自己作甚?萧璧凌这才后知后觉回想起来,周素妍借着那场滂沱大雨救他脱身时的情形。也许,她还知道一些什么?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想来都是那些酒的后劲,于是过了一会儿,便不自觉睡了过去。翌日起时,天已大亮了。萧璧凌起身后,便独自一人无精打采地坐在房里的椅子上,下巴贴着桌面,整个人就像一摊泥一样提不起半点力气。其实他昨日也没喝多少酒,估摸着连一壶,不,半壶都不到。要不是萧元祺看出端倪,只怕就要大出洋相了。可即使喝得很少,一向不胜酒力的他还是像个大醉过一场的人,浑身虚弱,提不起半点力气。他挨个把昨天傍晚来劝酒的几张脸都回想了一遍,记在心里,想着来日有何宴饮,若再碰上这些人,一定绕道走。正想着,房门却被人敲响了。“进来。”
他下意识觉得来人不是高昱便是长兄,便有气无力随口答应一声,连眼皮也没抬,可等听到房门一开一关的声音响起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道寒光凛冽的剑锋,直接朝他斩了过来。萧璧凌本能坐直身子,避开这一剑,适才发现这招式似乎有点眼熟,于是不慌不忙抬头看了一眼。然而出乎意料,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已久违多日的师弟,宋云锡。萧璧凌方才想起,昨夜各大门派众人齐聚宴饮,萧元祺估摸着也没少喝,这会儿天都没完全亮起来,一定还睡着,而那些随从下属,大概也都守在那里,等候吩咐。也没谁会有那个闲工夫跑这来。宋云锡做了十几年的愣头青,似乎也变聪明了些许。在方铮旭察觉到宋云锡藏身于点翠轩中后不久,这缺德不带含蓄的老王八便开始设法擒人,可点翠轩的院子里机关重重,当中之人也有了防备。因此即便宋云锡离开扬州前去寻人,方铮旭也没找到机会下手,便只好放了一把火。宋云锡到底是受过训的,对于隐藏行踪还是有着自己的一套,知道此事后,也未声张,在回到扬州确认了许玉兰并未遇害的消息后,便循着风声找来了泰山。他知道众门派掌门昨夜都聚在一起喝酒,于是便挑了这个时辰,特地来见这位“好师兄”。萧璧凌看见这位师弟好端端站在眼前,只觉得在心底压了许久的一块大石终于得以放下。宋云锡看见了这位好久不见的师兄,只故作了片刻的深沉便不淡定了,他收剑入鞘,丝毫不同情萧璧凌一脸大病初愈之状,立时便露出见了鬼的表情,瞪着萧璧凌道:“还真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就敢这么大摇大摆来见?还随便你喊打喊杀不还手。”
萧璧凌伸手扶额。“呸!”
宋云锡说完,又好死不死加了一句,“他们真的没有认错人吗?萧庄主真是你爹?亲的?”
“捡的。”
萧璧凌面无表情答道。宋云锡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坐了下来:“萧璧凌,我问你……”“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萧璧凌打断宋云锡的话,目光与之对视,道,“你失踪以前做了什么?没事为何要跑去师父房里?”
“你还好意思问我?”
宋云锡冷哼一声,“从一年前你回来之后,就整天神神秘秘的不知去向,我自然……”“所以,你和方铮旭一样,怀疑我这些年都和师父呆在一起?”
萧璧凌淡淡问道,“你能把我想得如此重情重义,还真不愧是我的好师弟。”
这种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调侃,在宋云锡看起来,根本就是在嘲讽他蠢。宋云锡对这位师兄狠狠翻了个白眼,这才再次开口道:“你回来之后说的很多话,都让我觉得不对劲,可我并没有机会查到些什么,就被人给拦下了……那个人,戴着帷帽,用的是一把环首刀,我看……好像扶风阁里,还没有这样的人,何况武功也并不弱。”
萧璧凌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若不是遭人暗算,我倒不至于输给他,”宋云锡眉心微蹙,道,“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师父门前遭遇此事,之后,又有他的同伴赶来……”“你啊,还是长点心吧。”
萧璧凌摇头一叹,随即斟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你问完了?”
宋云锡吞下一大口茶水,继而说道,“是不是该我问你了?”
“说。”
萧璧凌漫不经心地翻过一只空盏,认真研究着刚刚发现的,那茶盏内透白瓷壁上的几点斑痕究竟是污渍,还是瑕疵。“你当初为何突然不告而别?”
“怯懦。”
萧璧凌淡淡道。“那你消失的那七年,都在何处?做些什么?”
“虚度光阴。”
萧璧凌仍旧在看着那只空盏,时不时还倒过来在杯底拍上两下。宋云锡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了,可他仍旧耐着性子,问道,“既然这样,你为何要回来?”
“总有人想着没事找事,我能不回来吗?”
萧璧凌这听起来敷衍到极致的回答,已然彻底激怒了宋云锡,他蓦地拍案而起,对他喝道,“你几时能变得正经些?”
“我没骗你,坐下。”
萧璧凌淡定做了一个让他坐下来的手势,宋云锡起先并不肯照做,倒想了一会儿,还是有些颓丧地坐了下来。“那你回来后的这一年里,究竟在干什么?”
宋云锡凝眉问道。“你这让我从何说起呢……”萧璧凌想了想,却觉得这当中有许多事,也包括沈茹薇的身世在内,着实有些不便相告。“别再骗我。”
宋云锡看出他有试图装死的意图,便立刻板起面孔,颇具威胁意味地说了这么一句。“这么说好了,”萧璧凌道,“起初是叶枫派人找到我,要我接替师父,查清当年叶老庄主究竟是为何人所害。”
“可事情都过去多年,为何那时他不找你,而偏偏要等到现在?”
“也许那时他刚坐上庄主之位,羽翼未丰,又也许他还有别的筹谋,我不想被他利用,自然不会答应。”
萧璧凌终于确认了那茶盏里的斑点不过是磕碰的痕迹,于是漫不经心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道,“不过既然已经回来了,有些事,也不便再坐视不理。”
“可你一开始那么躲着师……方铮旭,后来却放心大胆地回来,又是搭错了哪根筋?”
宋云锡总觉得他脸上写着斗大的“我在胡扯”四个字,还是用大拇指粗的大笔写得行云流水的草书。“这就比较复杂了,”萧璧凌故作沉思之状,“我当时只当他是阁主的位子坐久了,架子太大,可谁知道他那么不是东西?”
“他……到底干了什么?”
萧璧凌并未立刻回答,只是抬头看了看四周的门窗,确定里里外外连只多余的苍蝇也没有之后,方才挑了挑眉,开口说道:“他嘛,弑师杀兄盗秘籍,至于有没有干过别的坏事,难说。”
“你……你说什么?”
宋云锡愣了。柳擒芳对沈茹薇所转述的那些事,也没有多少是宋云锡不该听的,然而等萧璧凌说完,宋云锡的眉头却又紧蹙了起来,道:“你从哪听说的这些事?”
“故人。”
宋云锡听完,越发蠢蠢欲动想和他打一架。萧璧凌没再说话,只是从行李中翻出一沓抄着两卷不同的“留仙引”心法的纸张,推到了这位师弟跟前。“这是什么?”
宋云锡一愣。萧璧凌清了清嗓子,随即把当日在经卷楼发现密室及心法残卷的经过大致同这位傻师弟说了一遍。跟着,又让傻师弟好好看了一遍他默写下的那些残卷。宋云锡看完这些,有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他终于抬起头来,迟疑问道:“你到底是回来干什么的?”
“这个不重要,”萧璧凌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现在不会觉得我瞒着你了?”
宋云锡将信将疑看了他一眼。“我说你这人也真是靠不住,”萧璧凌摇头叹道,“让你在扬州保护好许姑娘,怎么还自己一个人跑了?”
“可我也担心青芜姑娘会找不到你,她身子那么弱……”宋云锡道,“你放心,许姑娘她没事,只是……”“去了马帮。”
萧璧凌白了他一眼。宋云锡不觉愣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都还……”“你都还在找她?可是想说这个?”
萧璧凌摇头叹道,“不过许姑娘如今碰到些麻烦……倒也多亏了你。”
宋云锡即便是白痴也能听懂他在骂自己了,正要开口,却见萧璧凌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道:“你先不用着急现身,素妍刚好与我有约,到时候,你一同去。”
宋云锡听罢,先是“哦”了一声,过了片刻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试探般问道:“对了,我听说,青芜姑娘她……”萧璧凌听到这个名字,眉心不觉微微一蹙。他曾经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来逼迫自己接受这个结果,又在听到她死未见尸的消息时,感到了那么一瞬间的振奋。可那些执念,追寻至此,却仍是十分渺茫。“你,少说话。”
萧璧凌有些生硬地回道。这日约莫到了辰时过半,这些掌门长老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讨论。除去那些场面上该做的事,对于而今已成威胁的镜渊,各门各派也的确上了心。只是如今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一个门派愿意承认曾经派人去过白石山。是以若要深入山中,行剿灭之事,似乎也成了一个大难题。萧璧凌没有直接对父亲说什么。只是向长兄稍稍透露过,自己曾去过白石山,也知晓镜渊所在与其大致地形。可萧清玦却告诉他,这种时候,还是自扫门前雪比较明智。萧璧凌虽不信任父母,可对于这位长兄,却是十分的信任。或许亲兄弟之间也有着某种灵犀,有着这样的父母,这样的家,对于同病相怜的兄弟二人而言,对上一辈的芥蒂,反倒成了彼此之间,更深的信赖与依靠。除此之外,便是各派纷争不休的各路围剿策略,有说引蛇出洞的,还有说暗度陈仓的,更有阴损不上道的说要用美人计。可是谁不知道,玄澈喜欢的是男人呢?萧璧凌在山上听那些老狐狸争论了两天也没争论出个结果,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畅快。直到了信笺上约定的时辰,他方找来宋云锡,悄悄赶去了未云阁。周素妍果然如约在那等候。她是与方铮旭一同来的青州,只是鲜少在人前露面,即使露面,也都带着一顶深色的帷帽,好不被人瞧见她脸上的伤。也只有到了这时,在旧时同僚面前,方以真容示人。当她看见宋云锡时,脸上也不免露出诧异:“你们……还真是一同行事的?”
“没有,”萧璧凌摇了摇头,“这小子历经九死一生,总算是活了下来,我带他来,就是想问问你,当如何安置他。”
“当然是让他直接回去就好,”周素妍轻笑,“就看看那姓方的,还能再怎么扑腾。”
“你也都知道了?”
宋云锡一愣。“我可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和你们知道的,是否是同一件事。”
周素妍淡淡道,“你二人都是秦阁主的弟子,便不想知道他如今何在?”
“这么说来,你知道?”
“暂且不知。”
周素妍见萧璧凌无所事事地在屋子里兜兜转转了几圈,不由凝眉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萧璧凌说着这话,眼珠子还盯着一侧斑驳的墙面,道,“我是看这里年久失修,一会儿要是塌了……”“少在这乌鸦嘴。”
周素妍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丢到萧璧凌手中。“这是……”萧璧凌把拿反的册子翻了过来,随意翻了几页,不由低呼一声,道,“师父的手记?”
“他们师徒三个,似乎有过不少纠葛,连方阁主刺杀老阁主之事,都写在里头……”“就是为了抢那密室里的半本残卷?”
萧璧凌一面翻着那本手记,一面说道,“你从哪找到这个的?”
“方阁主房里。”
周素妍道。“什么?”
萧璧凌草草翻过那本手记,见大多都是此前已知之事,便没再仔细看,他合起书页,扭头对周素妍问道,“这上头都是老方的罪证,既然落在他手里,为何未被毁去?”
“不知道,此事我也好奇,这本手记不但未被销毁,还好端端被封存在地上的暗格内。”
“等等,”萧璧凌不由蹙眉,一手举着那本手记,另一只手指着它,盯着周素妍,认真问道,“你专门跑去师叔房里……偷这个?你们有仇?”
“每个门派都有纪年卷,而扶风阁的却不翼而飞,换做是你,你不会觉得奇怪?”
萧璧凌点头,心想自己当初见那卷册失踪,怎么就没去方铮旭房里搜一搜。周素妍可不知道他在想这些,只是见他看到手记上的内容,仍旧这般淡定,心下不免有些好奇。“你就没话想说吗?”
她忍不住问道。“有,”萧璧凌并未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便即说道,“为何你约我相见,是让老陆传的信?他什么都知道?”
“不多,不过你为何不好奇,他竟然愿意帮你?”
周素妍问道,“手记上的内容,除了我们几个,也就只有寒青知道。”
“你们几时开始联手的?”
萧璧凌愕然。“就在你被方阁主关押的时候。”
周素妍道。萧璧凌做出一个“哦”的表情,却没有出声。“你应当早就查到了这些吧?”
周素妍凝眉,眼中尽是探究之意,“我猜,应当就是因为如此,方阁主才会扣押你,对你动用私刑。”
“私刑?”
宋云锡惊呼一声,随即转向萧璧凌问道,“你怎未同我说?”
“他就是死鸭子嘴硬,幸亏没缺胳膊少腿,命真大。”
周素妍语带嘲讽,道。“其实也没查出什么,”萧璧凌道,“只有这手记中提到的,那密室残卷的内容。”
“你找到那机关了?”
周素妍略微一愣。萧璧凌点头,继而瞥了一眼周素妍的腿,道,“可惜,你进不了那间密室。”
这话换了别人说,周素妍定然会觉得是讽刺,可对于一同从当年火场中逃生的萧璧凌而言,这的确是句真心话。“你是说,密室入口在高处?”
周素妍淡淡道,“这不重要,我只想问问,密室里的残卷,莫非真的与叶老庄主的死有关?”
萧璧凌略一点头。“这就难怪,”周素妍长舒了口气,道,“若我是方铮旭,也会选择对你下手。”
萧璧凌听罢,并不多言。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那本手记,胸中疑惑却又深了几分。这手记当中,只记载了关于方铮旭弑师前后,以及秦忧寒疑心方铮旭谋害叶涛之事,却只字未提与玄铁盒或是小师弟等人相关。可除此之外,分明有迹象表明,夜罗刹与小师弟也牵扯在其中。仿佛断了一环的铁索,总有一事一物,无论如何也看不分明。“如今你有了这一重身份,许多事已然可以放手去做,如今泰山聚义是个好机会,你为何还不动手?”
“方铮旭的背后,还有别人,”萧璧凌眸光沉敛,“而且,似乎连方铮旭都不能左右那人的行动。”
“你的意思是……”“那人应当也是个前辈,城府心思,也定然比我深得多,若我此时动手,他反倒有机会全身而退,让方铮旭做替死鬼。”
萧璧凌淡淡道。周素妍听罢,沉吟片刻,神情渐露恍然。方铮旭已然暴露,而萧璧凌如今身份明朗,对那躲在暗处的敌人而言,一向散漫的他选择在此时公开身份,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对付昔日师叔的机会。毕竟当初被折腾成那副模样,谁也不会想到,萧璧凌竟能按兵不动。“照这么说,云锡还不能现身。”
周素妍沉吟片刻,方抬眼望向宋云锡,道,“那你还是先藏好,见机行事。”
泰山上下这一番光景,远在涞源的玄澈可瞧不见。本打算接下夜罗刹一份“大礼”的他,很快便又变了脸色。这份大礼,原是写在书信上的,尚未兑现的。可事到如今,即便是对方想要兑现,一时半会儿也兑现不了。“大礼”跑了。这份“大礼”不是别人,正是三番五次叫玄澈难堪的苏易。他原是料不到自己这般境遇的。萧璧凌在奎木狼自行“寿终正寝”后,对苏易处境的猜测,多半都是准确的。不愿继续留在夜罗刹的手里,只是因为那位白鹿先生,已然与镜渊结成了盟约。小人之交,当然是建立在交易上的。而这个用来交易的“货物”,正是苏易。苏易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个毫无立场的人,每时每刻,在内心都充满了不安、对前尘的追念、对后路的茫然。偷听到夜罗刹与白鹿谈话的苏易在确认自己即将被夜罗刹这般处置的消息之后,只好偷偷带着奎木狼连夜逃走,失去依靠的他,又一次奢望起了萧璧凌的回应。哪怕彼此心中所想几乎都已坦白,有些事,有些人,注定此生已然无望。没有了苏易,这场交易也戛然终止,而这个时候,韩颖却被鬼烛带到了玄澈的面前。“韩夫人,都到了这个地步,你心里也该有个数了,”鬼烛对着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韩颖说道,“您对萧庄主的欺瞒,已注定他绝不会原谅你,到了这个地步,您可别告诉我,对他还有什么指望。”
鬼烛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她,而端坐在大殿中央的玄澈,则饶有兴味打量起了韩颖匍匐的姿态。“你骗我……”韩颖用低得只有身旁的鬼烛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答应过我,会帮助我的……”“夫人,您能大点声吗?”
鬼烛眯起眼睛,露出奸计得逞后的得意表情,道,“这话可就说错了,从过去到现在,我有哪一步,不是在帮您呢?”
“你帮我?”
韩颖本能地抬高了嗓音,唇角泛起冷冷的笑意,“你是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我?”
“那是当然了,”鬼烛露出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还刻意装出了几分无辜,“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为了夫人好啊。”
韩颖有些颤抖着想要起身,可在她抬头看见玄澈目光的那一刻,却又怯了,到了这时候,玄澈终于发话:“尊夫人到这里,难道只是打算来喝茶就走?”
“玄尊主有话不妨直说,”韩颖的嘴唇略微有些颤抖,“如今的我,对于玄尊主而言,难道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价值吗?”
玄澈不言,抚着下颌的食指渐渐顿住,他又将韩颖仔细打量了一番,忽然露出了泛着森寒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