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茹薇找到的那几间屋子里的木卧榻倒还结实,让萧璧凌躺在上头,大小也刚好合适。隔壁的药田,也刚好派得上用场。只是有些日子没人管了,显得长势有些过剩。萧璧凌粗通药理,便请沈茹薇帮助找齐了需要的药物,用这屋子原主人唯一留下的一口炖药的钵子,把药给熬了。“我方才听韩夫人提到一个叫做‘鬼烛’的人,”沈茹薇说着,随即转身走向那片药草地,“还有什么……假死之药,加之她一个人出现在了此地,莫非……那个鬼烛,便是神农谷的传人?”
“飞云居对外宣称,韩颖勾结外人,意图谋害我父亲,”萧璧凌蹙眉,“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多半是真假参半,即便那个鬼烛真是神农谷后人,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会不会就是此地主人?”
沈茹薇若有所思道。萧璧凌喝完汤药,抬头仔细将这木屋打量一番,蹙眉说道:“此地主人已离开多时,即便你失忆真与他有关,怕也问不出解药所在。”
“所以,还是无功而返了。”
沈茹薇蹲在那片药草地前,若有所思道。萧璧凌苦笑摇头,望了一眼沈茹薇的背影,蓦地身子便僵住了。这背影,与去年举贤会之后,在白石山中,蹲在溪水旁洗脸的她,几乎是一模一样。萧璧凌只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越发抑制不住内心的怀疑,用略带颤抖的话音问道:“谷雨姑娘是几时失忆的?”
“我醒来的时候,是年前,大概……不到腊月。”
沈茹薇仔细回忆道。时间恰好能对上,当中还留出了养伤的间隙。算上疗伤和修复伤疤的时间,虽然用时很短,可若真是有神农谷的后人在,这也并非不可能。可萧璧凌却绝不可能猜出对方让她失忆的意图,他甚至因为多年前断尘散的效用,连柳华音是谁都不知晓。“你在想什么?”
沈茹薇的话把萧璧凌的思绪一下子就给拉了回来,“还是在想从前的事?”
萧璧凌不觉愣神,目光刚好对上正回头对他说话的沈茹薇。那一刹那,恍若隔世相见,将萧璧凌的心给提了起来。一定是她!哪怕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明,他都确信,眼前这个女人,一定就是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她曾经为掩饰身份而改扮相貌行走江湖,化名“青芜”,那么如今的这张脸,会不会就是她本来的面貌?“萧公子为何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沈茹薇不解问他。“谷雨姑娘可曾想过,若你记起从前,处境便会比如今更险恶百倍,如此,可还值得你千辛万苦去将那些记忆找回来?”
萧璧凌凝神望着旁的物事,眸子里隐隐泛起怅然之色。“值得我去找寻的,不是回忆,而是我自己。”
沈茹薇说道,“对于圣人而言,无欲无求是看穿一切的超脱,也是心安。而对于一个没有过往的人,则是彷徨,是空白,叫人进也不敢,退也不甘。”
萧璧凌听着,不觉心念一动。“一个人只有知道自己是谁,才算有得选择。”
沈茹薇说完,便即起身进屋,道,“萧公子现在明白了吗?我若不知道什么是我的痛苦,那还怎么去找寻能够让我开怀之事?”
萧璧凌坐在卧榻沿,抬眼望她,那对坚毅的眸子里,越发显露出他念念不忘的似曾相识之感。初春的风微凉,拂乱了满山的花,坠落成雨,可这风儿送来的却不止花香,更有一丝杀机。萧璧凌本能蹙眉,旋即起身,拿起了放在门后的玄苍。“谁?”
沈茹薇凝眉,向门外张望了去,只看见一个人影立在花雨之中,迈着僵硬的步子朝二人走了过来。在看清那人面目的刹那,萧璧凌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汪诏峰……天元堂?”
所以,天元堂和重华观之所以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和孔仁峰等人,应当是遭遇了同样的事情。而对方之所以如此大肆屠戮,为的竟是想拿到尸体!“退后!”
萧璧凌将沈茹薇推入门内,手中玄苍不及出鞘,便不得已迎上了对面那无比迅捷的一剑。“我不曾听见哨响,”沈茹薇目露焦灼,“此人他……”后面半句“是死是活”,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目光便对上了汪诏峰惨白的脸和无神的眼珠。而萧璧凌此刻的面色,也并不比这眼前的尸体好多少。且不说他有伤在身,即便不曾受伤,他的全力抵挡,也消不去对方一成的力道。于是只不过僵持了一瞬,萧璧凌便被这一剑的力量向后推了出去,饶是他反应够快,及时稳住了身形,险些撞上身后的柜子,沈茹薇紧跟着退到一旁。她能使用的招式不多,手中又无寸铁,即便出手也是添乱,是以只能立在一旁仔细观察汪诏峰的一招一式,想着应对之策。汪诏峰曾被沈茹薇打碎了脊椎,下半辈子注定是个残废,谁料想竟能以偃甲为骨,使之重新站立。可即便重新站起来,也不过是枯骨一具,了无声息。若是沈茹薇尚有记忆,如今必会觉得,这个场面,像极了因果报应。此刻的汪诏峰手里的剑,已不是人间的剑,又岂是肉体凡胎所能抵挡?萧璧凌因伤行动受制,每避一次都要耗损大量的气力,沈茹薇一动不动站在角落观察了片刻,却忽然看出了些许门路来。这东西虽无哨声控制,却也并非如活人一般灵敏。每当萧璧凌因伤致使脚步凝滞,不得动弹之时,汪诏峰的步子,便也跟着停了。这厮,莫非只认活物不成?为求验证,沈茹薇立时抬足,勾住一旁的木柜,朝自己这边拉了过来,只听得一声巨响,汪诏峰整个身子旋即离地而起,重重一剑劈下,将那木柜击了个粉碎。“你不要命了吗?”
萧璧凌大惊,却见沈茹薇已然纵步到了窗边,一手搭在窗沿,翻越而出。汪诏峰也紧跟着飞身追去。“你在干什么?”
萧璧凌跑出木屋,见那汪诏峰对沈茹薇穷追不舍,心立刻便悬了起来。“你手里有兵器,还能设法阻止他的行动,”沈茹薇说道,“此物既非人力所能抗衡,换谁也都只能闪避,你身上有伤,我内力也不浅,定能比你支撑得更久。”
萧璧凌目露愠色,眼看汪诏峰的剑从沈茹薇衣角擦了过去,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疾纵上前将沈茹薇与那活尸隔开,护在自己身后,抽出鞘中玄苍,死死架住汪诏峰的一条胳膊,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摩擦声响,死尸胳膊上的皮肉顿时绽开一片惨白。“你记忆全无,能有几成把握躲得开这东西?”
萧璧凌即使怒极,嗓音也没高到哪儿去。“那你呢?”
沈茹薇反问。她分明看见萧璧凌背后,才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了新鲜的血水,将原有的红晕渲染开更大的一圈。汪诏峰不过一具行尸走肉,别说只是皮开肉绽,即使把整层皮给扒下来,也绝不会影响到出招。于是一剑接着一剑,逼得二人只能连连后退。沈茹薇听着萧璧凌越发沉重的喘息声,蓦地伸出手去,将他拽去了身后,就在这一刹那,汪诏峰的剑也刺了过来。“谷雨!”
萧璧凌大惊,却见她已险而又险地避开这一剑,发髻上的素簪却被那剑锋划过,只剩下髻里那一截,簪头则整个飞了出去,落在地上。汪诏峰的下一剑,径自便冲着萧璧凌面门去了。“给我住手!”
这一刻,周遭的一草一木,仿佛都为了这极为迅猛的一剑,暂歇了呼吸。沈茹薇颤抖的双手仍握着玄苍剑柄,那是在方才那千钧一发之际,她从萧璧凌手里夺下的。此时此刻,这把剑刚好贯穿了汪诏峰的身体,从后腰至前胸,剑尖则顶上了这活尸拿剑的右手脉门处——偃甲活尸,自然没有经脉,可同样的位置底下,关节仍是在的。哪怕这钢骨无坚不摧,被卡住了也仍旧不能动弹。幸亏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剑。沈茹薇失了魂一般瘫坐在地,若有所思望着被玄苍贯穿,不得动弹的汪诏峰看了一阵,有些犹豫地转向满脸诧异的萧璧凌,试探般问道,“要不,趁这机会,拆了它?”
“拿什么拆?”
萧璧凌踉跄起身,绕过汪诏峰,走到沈茹薇身旁,挽着她的胳膊搀扶起身,问道。“我……临行之前,向马帮的弟兄借了把匕首。”
沈茹薇倒是丝毫不畏惧这可怕的东西,从怀里摸出匕首,便要去划那活尸的背。“我来罢。”
萧璧凌朝她伸出了手,“这毕竟还是个男人的尸体。”
“死都死了,怕什么。”
沈茹薇坦然说着,双手握刀,直接刺入汪诏峰颈后,一刀划开皮肉,径自下拉,直至龟尾穴处。“差不多了,”萧璧凌说着,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伸手撕开了汪诏峰背后衣衫。“上面一截好像还是人的骨头,”沈茹薇诧异望着汪诏峰上半身那根半截人骨,半截钢骨的脊椎,愣了一愣道,“我看,这刀铁定劈不动钢骨,就把这截人骨打碎了吧?”
接着,她把刀递给了萧璧凌。萧璧凌一蹙眉,即刻接过匕首,挑出一段惨白的骨节,远远踢开。“这东西的皮肉是怎么保存的,怎么不会腐烂?”
萧璧凌听到沈茹薇说话,左右愣是没瞧见人,可低头一看,却看见沈茹薇蹲在地上,已经把汪诏峰的裤子给扒了下来。他还来不及阻止,沈茹薇的手便已经指向了那厮胯下的短小之物:“这东西留着作甚,又不能用了。”
“谷雨你……”沈茹薇听他唤了名字,抬头望见萧璧凌那一言难尽的神情,立时会意,站直了身子:“总觉得,男人喜欢夸耀这东西厉害。”
“你听谁说的?”
萧璧凌的脸色一点也不好看。“书上看的,不过,不记得是什么书了,”沈茹薇托腮,认真思索道,“仔细想想,以前似乎也见过,比这个看起来大得多……”合着她把不该记住的都记得挺清楚呢!萧璧凌不禁扶额摇头,只想就地刨个缝钻进去,一辈子都不出来。“不说那么多了,”沈茹薇握住了还插在汪诏峰身子里的玄苍剑柄,道,“想来这东西断了脊椎,纵有再大威力,只怕也没什么用了。”
“你别动手,让我来。”
萧璧凌唯恐拔剑时出什么差池伤了她,便忙把事情揽了过来。沈茹薇听他如此一说,便即松了手,这一动作,却免不了与他伸向剑柄的手有所触碰。这一刻,萧璧凌是多么希望自己的猜测都是真的。等到二人终于把这东西扒皮拆骨后,原本别有意趣的花海便多了这么一副诡异的场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蹲在一堆碎肉中间,盯着一具插着剑的精钢骨架,低头耳语。这钢骨上有许多关节,密布着大小不一的精密齿轮,以及一些几人叫不出名字的部件,到了这般地步,竟还在转动着。“这骨骼大体还算完整,若是没有这把剑卡在当中,只怕还能动弹起来。”
沈茹薇伸手握了握剑柄,又有些犹豫地松了开来。“难道要把它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