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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疑是故人来(1 / 1)

那本手记当中,记载了许多繁琐。沈茹薇曾在密室里发现的灵位,所供奉之人,的确是文萱宁的母亲不假,早年因与丈夫文功乾意见不合,于怀胎三月时出走,回到了她幼年时期所居住的凝霜谷。青婵与丈夫不睦的源头,似乎是来自于一张机关图纸,而后青婵将家传的玄铁宝剑融出一部分,铸成了一只玄铁机关盒,将那张图纸封藏于其中,剩下的部分,则重新铸造成了如今萧璧凌手中的这把玄苍。青婵还有两个徒弟,一女一男,加上文萱宁,便是四个人,共同居住在这凝霜谷中。最大的那个,是个女孩,叫做青梅,文萱宁原名青宁,还有三师弟青莲。青婵早年因伤断了一指,后仰仗平生所学,以木石为骨,接在断处,代替断指,行动与常人无异。而这些,也都教给了几个弟子。那本手记到了这里,又接着写了许多小事,譬如与青梅一起给野兔疗伤这样的琐碎日常。最吸引萧璧凌注意力的,是那之后的一段记载。青婵早年只有三个弟子,是到了这三人成年之后,又有一人前来拜师。关于第四个弟子名姓,手记当中语焉不详,却提到了此人极有偃术天分,还记载了这么一件事——某一日,青梅怒气冲冲提着几具野兔的尸首去找青婵,指责小师弟为谋私心而残害生灵,青婵不解,细问之下,却不由勃然大怒。小师弟对于机械之术的专注,早已超乎人师徒几人的想象。他看到青婵能将木石接上人骨,便异想天开,想着试图用钢铁彻底取代人骨,以此获取不朽不灭之力。然而不论人也好,兔子也罢。血肉之躯一旦失了温度,那便只是彻彻底底的行尸走肉。于是,在青梅无意发现师弟剑走偏锋,杀生以祭此道后,大怒之下便回头告了状。而小师弟的试验也并未能成功,所有的兔尸在接上钢骨之后,也依旧是冰凉的尸体,半分动弹不得。震怒的青婵,也不惜将此最有悟性的弟子出逐。而那本手记,也将近卷尾。也不知是什么缘由,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文萱宁再未用这本小册记录什么,从手记每页所写的时间上看,大约又隔了半年的工夫,文萱宁又写上了短短的几行字。七情六欲,唯贪一字,最易生恶。从这页再向后翻,所看到的,便是文萱宁潦草的字迹所写的祭文,大约是青莲因与镜渊尊主有染,因而将那贪心的玄澈引入谷中,害死了青婵,也盗走了那只玄铁盒。随后,一师四徒,便只剩了姐妹二人,离开凝霜谷后,便各奔东西。萧璧凌看完这些,已渐渐能够将过去所经历之事,与种种见闻,稍稍联系起来。玄铁机关盒,玄苍,青莲,野兔尸体。除了玄苍,最让他印象深刻的,便是这个“青莲”。与玄澈有染。他清楚地记得沈茹薇曾经告诉过他,顾莲笙没有死,只是易名青莲,在均州开了个缈云阁,专供男色。此青莲,是否彼青莲?由于这手记当中并没有提及镜渊或是玄澈,顾莲笙是否就是青婵的弟子,尚且未知。但又几乎是个可以断定的事实。可是,这个原本应当在青莲手里的东西,与沈轩手中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黑盒子,会不会是同一个?如果是,这个盒子又是如何离开青莲手中的?怎又到了沈肇峰的手里?沈肇峰又会是谁,和凝霜谷,和青婵师徒几人之间,又有什么关联?他或许认得青莲,又或许,正是因此而受到牵连,这才致使一家殒命?他从镜渊抢走了盒子?可他一个书生,即使于某一道才能超群,也不可能会有这种本事。沈肇峰的确也是此中高手,那么有没有可能会是青莲的弟子?那么是不是那个小师弟呢?好像……从年纪上看有一点老。萧璧凌忽然想起沈茹薇的话——“以前为了帮姐姐学偃术,我偷过我爹的手记,里面有个名字叫做‘青崖’,想是我爹的化名。”

可即便沈肇峰是那位小师弟,如今也已经是个死人了。萧璧凌忽然发现自己已陷入了僵局。从手记里能查到的事只有这么多,而其余可能追寻到线索的人,明确知道下落的,似乎就只有青莲一个。倘若他不是顾莲笙还好,倘若真是他……他能说实话?先叛师后叛主,至于好心告诉沈茹薇自己被苏易所擒之事,只怕也是因为和那个小师弟有什么私仇旧怨,想借她之手把人揪出来而已。想到此处,萧璧凌忽然又有了一个疑问。如果那背后之人真是小师弟,不是应当先对付镜渊,把盒子抢回来吗?杀他这个不相干的人作甚?萧璧凌自觉自己还没有欠揍到那种天怒人怨的地步,不过若正经究其缘由,只怕是对方已知道自己在追查那个盒子的下落。不论那张图纸到底有多玄,身为精于此道者,能够针对的大概也只有这一件事。萧璧凌在被这一切弄得晕头转向之余,也有些庆幸文萱宁能够留下这么一本手记,剩下的,便都是愕然。不管怎么说,这一切未免也太过巧合了。但他倒是勉强弄清楚了一点,夜罗刹也好,活死人也罢,还有沈肇峰一家当年遭遇的一切,以及叶涛的死,都与那个玄铁小盒脱不开关系。萧璧凌与谷雨二人在野外暂时栖身破庙里读完这本手记后,天早就黑透了。已是深夜。这周遭除了眼下栖身的破庙,四面只有山石树木,庙里四面空空,只有石台上有个两人高,长了绿毛的铜铸神像。有些困倦的谷雨退到角落,抱着胳膊靠着墙,面容渐露惫态:“你读这本手记的时候,脸色有些异常,可是知道了什么?”

“此事牵涉到八年前沐剑山庄老庄主暴毙的悬案,也许,你的身世正与此相关。”

萧璧凌想起文萱宁屋内的那些脚印,对于谷雨身份的猜想与怀疑,又更深了几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凭借什么确定能够替我找到身世,可我也的确没有第二条线索。”

谷雨苦笑道,“你要是不介意,能把与之相关的事情都告诉我吗?从八年前到现在,这些恩恩怨怨,牵扯过多少人,其中又可否有人失踪,或突然失去音信,也许,都是我过去记忆的关键。”

“当然可以。”

萧璧凌将两人面前的火堆又拨旺了些,随即起身走到门口,伸手探了探从破庙外吹来的风。“怎么了?”

谷雨抬眼,问道。“你好好休息,我来守夜。”

萧璧凌淡淡道。“用不着那么麻烦,我能自保。”

萧璧凌没有回话,而是和那扇关不紧的庙门开始较劲,折腾了半炷香的功夫后,终于低头放弃,遂在庙外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此地四面荒芜,风也格外凛冽,纵使再好的身子骨,也忍不住要打个寒颤。却在此时,耳边忽然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他蓦地抬头,却发现奎木狼就站在不远处,干瘪的眼球直勾勾对着破庙的门,手中朴刀,分明已蠢蠢欲动。萧璧凌站起身来,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早到达襄州之前,那根骨折的中指,便已经痊愈了。初次见到这玩意的时候,他一无趁手兵刃随身,二又不得不隐瞒起他向来不愿透露的身世。二度相会,却偏偏折了一根手指。萧璧凌也很奇怪为何自己每一次与这些麻烦的东西交手时,都会遇上或多或少的状况,本有机会取胜的他,也因此吃了不少闷亏。可是这一次,他绝不会容许自己再把这活僵尸给放走了。要是能够捉回来看一看,说不定还能查到点什么。奎木狼在听到指示之人的哨响之后,便径自朝破庙大门走了过来。“既已到来,为何不现身?”

萧璧凌起身之时,顺手扣了一把石子,朝那哨声响起的方向,弹指激射而出,然而石子过处,只有落叶飒飒,全然不见有人藏身。习武之人自幼便都要培养眼观千里,耳听八方只能,是以那哨声的来处,他是决计不会听错的。而眼下石子打空,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人的身法,比那石子要快。随着身后那阵诡异的劲风到来,萧璧凌立刻抬剑挡在一侧,稳稳接下身后那倏然而至的一剑。这一动作,不论时机还是角度,都把握得恰到好处。苏易当然不会轻易着了他这分明以卖弄为主,实则大大放水的一招,他避过锋芒,即刻以哨声叫停奎木狼,翻身跃至萧璧凌跟前站定。“为何不杀我?”

他问道。“你放我几次,我也同样会放过你几次,你我之间,最好还是像这样有来有往,两不相欠的好。”

萧璧凌淡淡说道。这话若放在从前,苏易神色必然会有些许动荡,可自上回在石屋内外亲眼见过萧璧凌的决绝之后,那些不切实际的期待与幻想,似乎也都随之消散了。“既然你这么说,那——”苏易将手中剑一横,道,“苏某倒是很想见识见识,萧二公子如今的剑法,究竟精进如何。”

他话音刚落,手中长剑便缠了上来。剑不是鞭,本当来是来,去是去,一起一落,皆应干净利落,可苏易的剑却不是这样。那把满大街都能找到,几文钱一把的剑到了他的手里,便如生了风,幻了形,指东可以打西,仿佛一条吐着信的长蛇,尽管柔韧,却从未失其迅猛,一剑生万变,万变之中,招招皆能致命,更丝毫不因对手使着能削金断玉的宝剑而受半分损伤。萧璧凌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用剑,也不知是自己前几年瞎了眼,还是对面这厮近来又抱了抱佛脚,总之这样的剑法路数横看竖看都透着一股阴鸷的邪气,倒是颇有罗刹门的“正统”风范。当然,对于如今的萧璧凌而言,莫说是苏易用了他从未见过的剑法,哪怕他成了什么“白罗刹”,“太阳罗刹”,都丝毫不会影响他临敌的心境。假若飞白不再是当年的苏易,那么萧清琰又何尝还会是那个散漫逍遥的萧璧凌?对于苏易而言,眼前的萧璧凌,除却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孔,也几乎成了陌生人。这位二公子,的确趁得上他手里这把厚重而古朴的剑,他的招式,既不投机,也不取巧,没有一丝一毫花里胡哨的拖累,却偏偏叫周遭的寒风,也为之战栗起来。萧璧凌在六七岁的时候便学会了拿这把剑,那时的他,一半是被强迫,另一半是因为在那方寸大小的内院里,着实再也找不出其他的新鲜玩意。一把重于寻常兵刃的剑,一年一年逐渐累积下的内力——对萧璧凌而言,其实早在几年前,他就有十分的把握,驾驭平生所学。可是偏偏受那相冲的心法克制,不得施展。在回到飞云居后,萧清玦在看到他默下的两套“留仙引”心法后,曾断言他所学的那套是拙人续笔,倘若完整的那一套,当真都是出自任峡云之手,那么此人不是被门夹过脑袋便是失过忆,生生毁了自己的苦心孤诣的上乘之作。然而即便是萧清玦,也无法完全领会那半章残卷中的所有精妙,只能是尽力改去其中弊病,使之少妨碍些萧璧凌施展儿时所学。只是若再想让那两股相冲的内力有所改善,便只能指望找到遗失的那些后半卷残章了。不过就目前这般来看,至少在苏易眼里,他的“长进”已几乎算是一日千里了。也终于不用由于无法使出那部分内力而绞尽脑汁取巧耍滑。而是实实在在的功力。而对于苏易而言,当年每每挑衅都能得手的场面,对比如今这般势均力敌之状,仿佛是无数个嘲笑他不自量力的大巴掌,每个耳光都正中靶心抽在他的脸上。可这人仍是执拗着不肯驱动奎木狼出手,非要继续这一场单打独斗。在金陵城郊相遇时,萧璧凌手中并无寸铁。而在西岭雪山夺剑胁迫他时,也是攻其不备。更不用说借着萧璧凌身中剧毒时将他囚禁。苏易很想光明正大再胜他一场,只需一场就好。如此一来,才好结束过往的种种不甘。就在这时,破庙的门被谷雨从庙内拉了开。苏易瞥见了,当即出语讥讽道:“这么快就换了新欢?萧二公子还真是多情啊——”他有意拉长了尾音,让这话变得更刺耳了几分。“无聊。”

萧璧凌听了只觉聒噪,当即横剑别上苏易手中剑柄与剑身连接处,向旁大力一推。他如此举动,忽然便激起了苏易内心一股无名之火。“他是谁?”

谷雨话音未落,便看见原本沉浸在逞勇斗狠中的苏易忽然调转剑锋,朝她一指,另一只手则以剑鞘重击奎木狼脊背,使那庞然大物的身子,立刻就到了破庙门前。苏易口中哨声响起,便见那活鬼应声而动。“当心!”

萧璧凌立刻喊道。谷雨即刻退入破庙,并掩上了庙门。奎木狼也跟着上了石阶。“下作至极。”

萧璧凌见奎木狼即将破门进入破庙,当下反手便是一剑,苏易却只是笑着,手里的剑也又一次缠了上来。那破庙的门年久失修,原是关不紧的,加上奎木狼身形魁梧,几乎没有多大动作便将那门撞得飞了出去,可与此同时,从那门框上方也掉了块足有那厮脑袋一般大的石头下来,不偏不倚砸在奎木狼头顶上。这要砸中的是个大活人,说不准就立毙当场了。只可惜这种伤害对于奎木狼这样的活鬼而言,根本不起作用。萧璧凌起先还在担心谷雨处境,眼下看了此景,便稍稍放下心来。她手中虽无寸铁,却似乎总能找到别的东西来应对,“听说,马帮近日收留的那位许姑娘也在你手里?”

苏易的话把萧璧凌的视线给拉了回来,这厮似乎已不在乎输赢,而只在乎如何将他激怒,“这一次让你绑了人去,若是有何差池,只怕萧庄主纵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难以不叫飞云居与马帮互生嫌隙了。”

“许姑娘?”

萧璧凌冷冷瞥了他一眼,“我可不曾见过。”

“孔仁峰那个脑子少根弦的东西,将手下的死都迁怒于马帮,带着剩下的人手一路摸去了青州,趁着许玉兰外出之时将她挟持,就在快到泽州时,遇上了我们的人。”

苏易的笑容之中,略带着几分邪气,“孔仁峰那些怕死的手下当时正押着许玉兰,见这阵仗一个个都跳下了城外的山里泉,个个以逃命为先,把人给松开了。”

萧璧凌原当他是在故意胡说八道,可听他之后说的这一通话,心却悬了起来:“你说什么?”

“听说,那位许姑娘被一位姓萧的公子给救了。”

苏易说完,笑容越发肆意起来,“看来不是你。”

萧璧凌不言,手中长剑倏地上挑,苏易自然回剑去挡,冷不防露了空门,肋下被他提起剑鞘狠狠撞了一下。就在这时候,从破庙里传来一声巨响,比刚才大石落地的声响,还要大得多。紧跟着,屋外二人便看见谷雨一路小跑出来,身上的氅衣已经不见了。“萧公子,你猜得不错,这东西的确看不见,听不到。”

谷雨说道,“我适才躲在神像之后,用衣裳盖在那东西的脸上,可他还是能够立刻知道,我身在何处。”

“奎木狼呢?”

苏易瞳孔急剧一缩。“铜像底下压着呢。”

谷雨轻笑一声,“公子不必担心,以那东西的能耐,过不了一会儿便能出来。”

“这个女人好不简单,”苏易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还真有几分罗刹鬼的意味,他当下收了招式,退开几步,剑尖直指萧璧凌,道,“既然如此,二公子不妨猜猜,今日究竟是你们二位先脱身,还是那奎木狼先出来?”

萧璧凌凝眉,横剑格开苏易那极不礼貌的一指,道:“苏兄既然喜欢下注,倒不如先赌一赌,在那活死人出来之前,你是否还活着?”

苏易唇角微微动了动,却并未发出任何声音。“此事与你无关,先走。”

萧璧凌小声对打算上前帮忙的谷雨说道。“你确定这附近没有与那个奎木狼一样的东西在?”

谷雨倒是没客气,“我可不敢乱跑。”

苏易像是故意拖延似的,将手里的剑挽了个起势,却并不急着动手,谁知萧璧凌看见他这故意挑衅的模样,也懒得废话,干脆掉头就走。到了这时,苏易身形方才一动,谁知到了那姓萧的近旁才发觉这一掉头只不过做做样子,为的只是逼他先出手吃这闷亏,实则早已做好了准备,回身一剑狠狠斜削向上,当场将苏易那把廉价的破铜烂铁劈成了两截。谷雨见此情形,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只觉得这场不知因何而起的较量似乎很快就能分出胜负,因此本打算坐下的她,便即理了理裙摆站好,仿佛随时准备开溜。萧璧凌并没有时间去关注这个合格的看客,他很快便看到,苏易的眼神变了。那眼神里,藏着他从未看过的狠厉与决绝。那把断剑在苏易手里,仿佛从断口生出了新的锋刃,将周遭的风都绞碎散得七零八落,这凶险的杀机,却在本该直取萧璧凌咽喉的刹那,便被玄苍剑锋狠狠压了下去。苏易在此之前有未尽全力,萧璧凌并不能看出来,可他还记得在此之前每一次交手之时,他剑招的变化。一次又一次的不可预料,一次又一次突如其来的杀着。萧璧凌直觉感到,他这一次或许又会给自己新的出其不意。是以,这位很久没有如此“工于心计”的二公子,头一次选择了不那么轻易显山露水。几个回合之后,苏易的劣势已然暴露无遗。萧璧凌本已成竹在胸,却听到破庙里断断续续传来忽大忽小的响声继而抬眼望了去,却看到奎木狼那庞大的身躯,已然一步步从破庙里走了出来。“看来,萧二公子你是高估自己了。”

苏易言罢,忽然自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响,紧跟着,奎木狼的步伐,突然便快了许多,当下朴刀一横,扫向萧璧凌头顶。谷雨当机立断拾起一颗石子,抬手弹射而出,无比精准地击打在萧璧凌后颈穴道,破得他在奎木狼落刀之前弯腰,险而又险地避过一击。苏易冷眼看着萧璧凌,恶狠狠咬了咬牙。萧璧凌突然想起以往自己每一次面对苏易的挑衅,似乎总是因为被苏易激怒,而显得像个十足的二百五。可仔细想来,这种愤怒,似乎并无必要。自己如今应该做的,只是平声静气将他制服,再问清楚想问的事而已。在此之外,也无需再有更多瓜葛。他的招式又一次沉敛下来。可在这时,萧璧凌却忽然看见,苏易又笑了。那是一个不易察觉,又带着些许诡异的笑,而且,那个笑似乎并不是冲他,而是冲着站在一旁的谷雨。谷雨原本早就退到了很远,也根本想不到,奎木狼手里的朴刀,还能用扔的。然而萧璧凌与她相隔之距甚远,根本无法上前相救。好在谷雨及时提气闪避,与那飞纵而至的朴刀,擦身而过。与此同时,萧璧凌手里的玄苍剑锋,分毫不差地抵上了苏易的咽喉。“看来,你的长进还不是一般大,”苏易故作气定神闲之状,他看了一眼奎木狼,似乎十分满意他与谷雨之间这一场你追我赶的游戏。“你要怎样才肯让他住手?”

萧璧凌面无表情问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苏易开始认真装起了无辜。“你为何总爱和女人过不去?”

萧璧凌问道。“哪有?我只是喜欢和你身边的女人过不去。”

苏易笑意漾然。“那还真是有出息。”

萧璧凌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随即便抬手封了他周身几处大穴。有些点穴手法,并非真的让人不能动弹,而是让被点穴之人一旦动弹便浑身酸痛麻痒难忍,因而不敢动弹。苏易也因此而立刻瘫坐了下去。就在这个时候,奎木狼的动作,突然变得迟滞了起来。苏易不由得睁大了眸子。与此同时,奎木狼的拳头也即将触及谷雨面门。这活死人的动作就在这刹那忽然僵住,紧跟着,庞然大物似的身躯,重重前栽倒下去。谷雨心有余悸地后退两步,眼睁睁看着奎木狼轰然倒地的模样,忍不住流露出些许惊愕之态。她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响声,从这厮的身体内部传来,就像是有什么极其细碎而精妙的零件断裂,散碎开来的声音。即便隔得有些遥远,萧璧凌似乎也听到了一些。“你输了。”

萧璧凌冲苏易一挑眉,随即用剑柄勾着他的衣领提了起来。苏易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苏兄好不容易现身,我看暂且就不要走了。在下刚好还有些事,正想向苏兄请教。”

“看样子,萧公子与罗刹门渊源不浅呢。”

谷雨盈盈上前,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萧璧凌,又转向苏易,俯下身去,用略带玩味的眼神盯着他看,语调忽然变得极其温柔,“该如何称呼你呢?苏公子吗?”

周遭的空气里,突然便充满了火药味。“你爱如何称呼便如何称呼,”苏易笑眯眯道,“丫头,没有记忆的滋味,很难受吧?”

“我听你方才说到玉兰,”谷雨说道,“这天底下,应当不止一人姓萧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萧璧凌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难道是萧清瑜?”

萧璧凌眉心一蹙。“萧清瑜……萧清琰……你们两个什么关系?”

谷雨抬眼,问道。“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前不久不知因何缘故,母子二人都被我父亲逐出了家门。”

听完这话,谷雨对于萧璧凌之前所说的“家中情形复杂”这句话,又更明了了几分。“萧璧凌,”苏易冷笑几声,瞬间抬高嗓音冲萧璧凌道,“从萧清瑜被逐到你回齐州认亲,当中才隔了多久?你可别说,他们母子二人无家可归,不是你的手笔。”

谷雨听得不是很明白,却隐约觉得,眼前这两人应当不只是对头这么简单的关系,只觉得这苏易在沦为夜罗刹的傀儡之前,与萧璧凌应当有些交情。“你们事情,一会儿再说,我且问你,有关玉兰的事,你可有胡说?”

谷雨推了一把苏易,令他直接一屁股坐进了一个土坑里。“你很关系她?”

苏易阴阳怪气问道。“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

谷雨拾起苏易掉落在地上的断剑,戳了戳脚下的泥土,自言自语点头道,“这土地松软,挖起坑来应当很容易。”

“你要做甚?”

萧璧凌问她。“他对我一个陌生人都不说实话,何况是与他有仇的你呢?”

谷雨直接把手里的断剑插进泥土中,拍了拍衣摆的灰尘,道,“活埋算了。”

“活埋?”

萧璧凌听了这话,唇角略微抽搐了一下。谷雨没有答话,只是用那把断剑在地上刨出一个人头大小的坑,随即起身走到苏易身后,在他背后踹了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你想怎么样?”

苏易方才还假装不在乎,看谷雨动了真格,这才怕了起来,所有的风度和伪装都不要了,直冲着萧璧凌喊道,“姓萧的,我可不欠你什么,你便任由这丫头胡……”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谷雨便拎着他的后领口,将他上半身都提了起来,这女人到了此时此刻,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仍旧有着风雅的气韵,丝毫不像要杀人的样子,反倒像是在请人喝茶。“苏公子,废话就不必说那么多了,我看之前在泽州,萧公子好声好气问你话时,也不见得你有多讲道理。”

谷雨依旧柔声说着。她这番话,明里在说苏易不值得叫人废话,暗里却是提点着萧璧凌,这只不过她用来逼苏易说实话的手段。于是她便直接将苏易的脑袋,摁进了那个土坑里。谷雨的力气大得很,苏易周身穴道又受制约,根本无力反抗,只能咆哮着扑棱起来,活像只受了惊的老母鸡,丝毫不见往日的风度。萧璧凌默默看着这一幕,不由伸手扶额。谷雨掐算着时辰,估摸着到了苏易喘不上气的时候,终于把他的脑袋给拎了出来,此刻的苏易头顶发髻都已散了,满脸都是凌乱的长发与大小不一的泥块,她见苏易用充满怨毒的眼神盯着她,便摇了摇头道:“苏公子,你这双眼睛真好看。”

苏易的眼底,蓦地浮起恐惧。“若是只剩下恨,也是可惜了它。”

苏易本以为谷雨要挖他的眼睛,却不想她竟说出了这番话。萧璧凌见状,不觉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萧公子,若他说的是真的,你的那位兄长,人品如何?可会伤害玉兰?”

谷雨抬头问他。“我与他并不熟悉,不过江湖之中,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都还不错。”

萧璧凌俯身,示意她放开苏易,等她松开提着苏易后领口的手,方道,“此人曾与我是同僚,剩下的话,可否让我来问他?”

谷雨略一点头,不再说话。“你不用再隐瞒了,”萧璧凌盯着苏易的眸子,淡淡说道,“奎木狼早已被夜罗刹舍弃了,对不对?”

苏易没有答话。“你也同样是他的弃子。”

萧璧凌道,“又或者是,你在脱离夜罗刹掌控的时候,刻意带走了这个残次品。”

苏易抿紧的唇微微颤了颤,还是没有开口。“起初我并不明白,为何你要处处与我作对,”萧璧凌道,“在上回见过奎木狼与冯千千后,我的答案也早就告诉了你,所以,你还不能明白吗?”

苏易喉头一哽。“有些话要是能够早点说清楚,事情或许不会变得如此复杂。”

萧璧凌拾起那把被谷雨随意丢在一旁的断剑,在手中端详,眸光变得越发平静,“很抱歉,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

苏易原本是跪坐在地上的,听到这句话,整个身子却蓦地一颤,身子几乎要瘫倒下去,脸色也蓦地变得苍白。谷雨不明就里地听着,越发琢磨不透这二人什么关系。“苏易……”萧璧凌还没想好下一句该说什么,却看见这厮弯下腰去,一口淤血不偏不倚喷在了谷雨挖好的坑里。“哎,你……”萧璧凌想要扶他起来,可是伸到一半的手却又踟蹰了,他看不见苏易此刻的表情,却能看到对方的双肩,正发出的微微颤抖。这位向来宁折不弯的二公子便只好有些尴尬地直起身来,在一旁站着,他甚至不太敢再说什么,生怕再引起对方的情绪波动,惹得不好收场。“萧公子……你们两个该不会是……”谷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可萧璧凌却没让她把话说完,而是摇了摇头,道:“别瞎猜。”

“是又如何?”

苏易倒是坦率承认,他斜着眼珠子,露出自嘲的笑容,看着萧璧凌道,“被男人看上了,就那么难以启齿吗?”

萧璧凌摇头不言,只是叹了口气。“那个女人都已经死了,为何你就是放不下?”

苏易苦笑追问,口中带着哭腔,“就算那天死在火场中的人是冯千千,如今过了这么久,那女人有灾有病也都该好了,为何却不回来找你?”

“那是我的事情。”

萧璧凌神情淡漠。苏易听了,不觉干笑了两声。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怎的,竟又大笑起来。谷雨从这笑里听出了隐隐的哭腔,有些凄凉,可她却一点也没觉得此人可怜。同理心往往不是那么容易有的,反之若是男人和男人相爱,而又有与苏易有着相似般疯狂的女人喜欢上这两个男人其中的一个,也未必能够得到这类人的同情。她起身走到了一边,只觉得离他太近会有些尴尬。“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过了很久,苏易终于不再笑了,他的话音十分低沉,也显得十分疲惫。“什么时候……”萧璧凌居然很认真地开始回想这个问题,他想了半天,总算是稍稍有了一点对这个问题的印象,“算是……顾莲笙告诉我的。”

“你见过他?”

“见过,你失踪之后不久,大概是……我也不记得了,他派人来找我的前不久,我刚好见过玄澈。”

萧璧凌说完,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见到玄澈那次,你是不是就在附近?”

苏易轻笑了一声。萧璧凌只好立刻闭嘴。“许多事,来来回回,好像又回到了原点,”苏易挣扎起身无果后,歇了一会儿,便又开始努力,“到底还是遥不可及。”

“你这又何苦?”

萧璧凌凝眉,想了很久才开口,“要是我早点知道……”“早点知道,你会如何?”

苏易打断他的话。“早点把话说清楚,免得你浪费时间。”

苏易的心又凉了半截。他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却仍旧背对着萧璧凌,沉默良久,却自苦笑出声:“既然早晚都是一样,那也没什么分别。萧二公子把我留下,难道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我不留你,难道你还有地方可去吗?”

萧璧凌神色如常,始终不见丝毫动容,“你几次与我通风报信,夜罗刹也绝不可能放过你。”

“留我?”

苏易冷笑,“只有她死了,你才会想起我的死活?”

“你不是说她还活着吗?”

萧璧凌道。苏易听到这话,竟忽然回过头来,对他轻笑道:“这你也信?”

“那么冯千千呢,她又在哪里?”

萧璧凌平静问道。苏易别过脸去,没有回答。“难道你想这一世都躲躲藏藏,永远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萧璧凌道,“还是说,你天生就喜欢受人驱使?”

“我的死活,几时轮到你来管?”

苏易这咬牙切齿的一句话,总算显露出了些许硬气。“说实话,你的死活我还真不在乎,”萧璧凌抱臂倚着树,道,“只不过,既然没有人会在意你,那么你为何不为自己活一次?”

苏易没有回话,身子却显然僵住了。“你认得她吗?”

萧璧凌望向谷雨,“她和夜罗刹的人,几乎同时出现在泽州,难道仅仅是巧合而已?”

“我早就是夜罗刹的弃子,这个女人从何而来,我当然也不会知道。”

苏易万念俱灰,眼神渐渐变得空洞。谷雨听了这话,似乎有些失望,却也觉得,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是不知为何,萧璧凌对苏易这个答案,似乎也不大满意。她哪里会知道,萧璧凌对她身份和过去的猜想?求证无果,自然是会失望的。“那,许姑娘的处境也是真的了?”

萧璧凌定了定神,又问。苏易点头。“那么,夜罗刹想作甚?”

苏易听罢,良久不言。一阵夜风吹过,顺着三人的衣领灌入脖颈,而站在寒风里的苏易,只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连缩脖子这样的小动作都不曾有。“你先替我把穴道解开。”

过了很久,苏易适才开口。其实,苏易知道的事,也并不算多。夜罗刹对待他这个昔日的叛徒,也绝不可能有多么看重。他在离开益州没多久,便遭遇到了镜渊的围追堵截,走投无路的他在鄂州遇上了冯千千,也就是昔日罗刹门的同僚魅影。“清性之所以会死,正是由于他救了夜罗刹。”

苏易补充道,“和尚只能渡人,却渡不了鬼,渡人不成,不过遭些羞辱鄙夷,渡鬼不成,便是到了西天也不得安生。”

萧璧凌只是默默听着,毕竟清性的死因,几乎算是他早已料到的事。苏易的话,大多都很简洁,也的的确确没有什么更深的线索了。他只知道夜罗刹身边有一个白鹿先生,而那个人似乎十分忌惮着萧璧凌,杀“沈茹薇”,也不过是多算个添头,免得她为了情郎日后又来找麻烦罢了。可谁知道萧璧凌没死,那个女人也失踪了,而且夜罗刹与白鹿先生都不曾想到,这个咋咋呼呼的野小子竟然会是飞云居的人。夜罗刹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起初收容苏易也只不过让他继续曾经杀手的使命罢了,可经过他三番两次放水后,夜罗刹再傻也该知道要斩草除根了,至于奎木狼,根本就是在冯千千死后就被舍弃的残次品,只是她曾在打算替苏易将功补过时,便于临别之际给这活鬼换了主人,这才让苏易有机会带着他一同逃跑。然后出来坑蒙拐骗。“那么,那日在马帮客舍中出现的活死人又是谁?”

“夜罗刹的人真去找过你?”

苏易神情显然有些惊讶。这厮居然不知情?萧璧凌不觉愕然。不过想想也对,换了自己是他,那时候逃命都来不及,那还有时间监视那催命鬼在干什么?这些消息听起来,似乎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是沈茹薇并未死在火场中而已。谷雨很好奇那个“青芜”是什么人,也很好奇,这么一个大活人,为何说不见就不见了。苏易却似乎有些得意,萧璧凌见他隐约露出笑容,不觉蹙眉问道:“你怎么这么开心?”

“看见你过得不好,我当然要开心了。”

连萧璧凌自己都不曾想到自己竟有可能说服苏易,而苏易似乎也顺水推舟找到了待在他身旁的理由,竟也就此安分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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